久而久之, 争论渐休,镇长便只立了个碑警示路人,此事便过去了。直至今日, 镇长都换了两位,可那两棵夹竹桃依旧好好地种在泉边。
众兵士听后,唏嘘不已。
真宿更是觉着胸口攒了一团火,无从扑灭。
好一个蕴光道观,将手伸得如此之长,控制这么个小小乡镇,草菅人命,就为了保住它那毒泉。而那毒泉水,指不定就是养心丹的原料之一。
既有一,那便有二三四。养心丹用料繁多,真宿不禁怀疑,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恐怕还藏有不少在各种阴暗角落里,未曾被发现。
带疤兵士见老底被揭,便悄悄后退,企图逃跑,然而,真宿早已移步挡在了他的身后。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心道不让他活,那就唯有杀出去!于是带疤兵士当即抽出长刀,扭身横扫,刀锋划出大半个圆,吓得周围人猛退几步,好险没被腰斩。
然而,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忽视了就在他身后的真宿。忽然间,他感觉膝弯一麻,小腿变得如同绸布一般,软软塌下,膝盖失了支撑,遂直冲地面,从而倒地不起。
与此同时,“咣锵”一声,长刀落地。众兵士立即围上来,将他的头颅狠狠压制在地。
全程不过短短数息,大伙压根没看到谁出手,皆以为是这叛徒犯了毛病,刀才脱了手。
真宿正准备默默离开时,却被一兵士揪住了袖子。
“大人且慢!……先前冤枉了大人,是咱心眼子小,对大人说了难听的话。咱错了,对不住!”这兵士性子直爽,是头一个站出来认错的。
真宿颇感意外。这一路来,遭受了不少刁难,但还是头一回有人如此诚恳地对自己道歉。
真宿正欲回应,那群取水的,还有其他曾因吵上头帮腔过几句的兵士,都围了过来,对真宿抱拳道:“大人,对不住!”
还有几人忸怩不已,但终究抵不住良心的不安,也纷纷上前道歉。
众人面上火辣辣的,感觉又羞又愧。虽然对方是宦官,还是比所有人都要年轻的少年,但终究是为大家揪出了一个歹人,一个叛徒,此事关乎着他们一队人的存亡。虽不知为何毒泉没起效,但那真相就摆在这儿,他们就是再不惯于向人低头,也不能不知恩。
他们用词那般令人难堪,本以为这位天子近侍会冷嘲热讽回来,岂知对方那张本就出色的面庞,蓦地牵出了莞尔一笑。众人看得愣神,心中暗想,自己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千金难买佳人笑。
众兵士并非善于言辞的人,但此时都争着想与真宿说说话,就在真宿快要被众兵士淹没之时,远处的鸩王发话了。
“严商。”
中郎将听到自己的全名,只觉后背一寒,当即领命,并吩咐下去,“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吧!该启程了。眼下日头不算猛,但都给我戴上风帽。派两人将那歹人送去镇上,再交由守备送回京城,仔细别让他寻死了。”
众兵士听到军令,便收回了浮动的心思,押人的押人,收拾的收拾,各自忙活去了。
真宿低头看着自己摄满了墨色的双手,眼中掠过一丝满意。这回摄取的毒量相当可观。
可惜他无暇前去泉边将两株夹竹桃都薅了,而鸩王应当不日便会遣人处理掉它们。也罢,没了就没了吧,总比它在那儿继续祸害人好。
思毕,真宿向着鸩王所在的马车走去。
邬镇医馆。
大夫和药童怀里忽然被人塞了几张银票,他们登时噤声,其后蹑手蹑脚地从医馆后门离开。
馆内便只剩下几个手脚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兵士。
一个躺在竹席上的兵士,对一旁的郎将说道:“大哥你这法子可真行。这下咱都不用去边疆了,谁知会不会连命都没了。”
“包没的!那可是咱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消息。”另一侧的兵士搭话道。
郎将目光淡漠,语气更是掺了冰碴一般的冷,“可惜损伤太少。”他本以为能让车队瘫痪,谁承想,负伤的兵马不过寥寥,那群人竟又继续上路了。
“你想法不责众嘛,我懂。好在就咱几个,圣上也没怪罪下来。”
郎将没反驳,对这些蠢人纨绔,他向来不屑于分享自己的计划。
“虽早有预备,可这腿也还是摔得疼死了。真想回家啊!刚过门的小妾手可软和了,要是有她给我揉一揉……”
兵士话说一半,梁上忽地跃下两人,身法刁钻,极快地制住了在场的伤者。
其中一人举起了一枚泛着银光的虿字腰牌,瞪着那名郎将,低声喝道:“速速老实交代!一个都别想跑。”
“虿……虿字军……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啊!!”兵士们吓得伤腿都利索了,但刚起身就被折了腿。
郎将再也无法保持淡定,眼中染上颓丧。
一时间,医馆内惨叫连连,医馆外的大夫和药童则面面相觑。
车队赶了两日路程,其间只短暂休息过三次,整个队伍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极度疲劳之中。
就在车队驶进边疆东部时,因边疆发展较为落后,随着深入腹地,宽阔的官道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狭窄崎岖的小土路,标识不清,路旁尽是深山崖壁,险象环生。
为着防止山匪伏击,也为着行车安全考虑,是以鸩王决定车队不再夜间疾行,而是分遣小队执行任务,大部队则扎营休整。
边疆地区昼夜温差很大,鸩王披上了大氅,但坐在临时搭建的简陋营帐内,依然没暖和多少,不时搓搓手,才写得动字。
真宿见状,出去打了盆热水,捧着走进了营帐。
“陛下擦个身再睡吧。”
鸩王放下地图,看着这几日下来唯一一个还能精神抖擞的真宿,走到他身前,低下头道:“朕有些乏了,你替朕擦擦脸吧。”
真宿见鸩王确实是一脸倦容,本就偏深的眼窝,此时在淡淡的青黑的包围下,更显凹陷。他便二话不说,沾湿了布巾,指腹推着布巾,慢慢抹去鸩王脸上沾染的细尘,只留下湿润与暖热。
鸩王垂眸看着真宿那近在咫尺的透着专注的金眸,眸中倒映着自己模糊的面容与身影,竟有种对方满眼只有自己的错觉。他喉间一紧,抓住了真宿的手腕。
“?”真宿眼中流露出困惑。
须臾间,鸩王想了许多借口,但最终,他忽然不想再找借口了。
何必搪塞?他就是想亲他。
鸩王眼神一暗,倾身朝真宿的脸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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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打烊……
第45章 随侍 拾叁
营帐周遭静谧异常, 使得远处潜藏在林间山壑里的窸窣响动,被衬得格外清晰。
在鸩王的气息触及真宿鼻尖的一刹那,一只手忽地横在了他们之间, 抵住了鸩王的心口。
鸩王目光下移,看到那显然是真宿拿着布巾的手。
只见真宿认真地偏头看着某个方向,虽然那目光所及之处, 既没有窗也没有门,只有一幕帐子,但鸩王毫不怀疑, 真宿是在倾听外面更远处的动静。
鸩王眼底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然后一面放出两分耳力探向远处,一面肆无忌惮地用唇虚空描摹起真宿的唇形,但没有贴上,纵使它们已近得仅容下一指。
然而,气息已交融得不分你我,真宿依然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远处, 被忽略的鸩王登时坏心兴起, 指腹抚上真宿的唇角。
唇边忽地传来切实的触感,让神识放在极远处关注着骚动的真宿,不得不拉回一丝心神,随后便看见鸩王露出了略微苦恼的神色。
“怎么了?”真宿不由问道。
“这里,染上墨水了。”鸩王指了指他的唇角,亮起了自己沾着墨印的修长指节,然后未等真宿反应, 又将脸欺了上去。
真宿的唇角传来了湿润黏腻之感,不禁睫羽微抖,数息后才反应过来鸩王对自己做了什么。
鸩王眼神一暗, 缓缓收回舌头,仿如毒蛇收回信子。他看见真宿转回来的金眸里,映着帐内蜡烛的火光,一跳一跳的,好似眼中真攒了火。
鸩王又抓过真宿的手腕,用他手上的布巾拭去了自己留在真宿唇际的水痕,露出了无辜的神色。
“……”真宿还是伸拳用力擦拭了一下,将布巾残留下的湿意也一并抹去,却莫名抹不掉那里的热意。
鸩王观察着真宿的表情,眸子瞪得圆圆的,看似气鼓鼓的,不过比起嫌恶和生气,更似是警告自己不要作乱打扰到他。
鸩王正欲轻笑,却见真宿神色一凝。
“东北方向有两个小娃娃遇上危险了,我要前去一趟。”真宿严肃地对他说道。
鸩王无声叹息,将大氅脱下丢到一边,“走吧。”
真宿看着他那明显是要跟着自己同去的架势,愣了愣神。
“说了不要离朕太远。”鸩王说罢,将隔壁帐里的严中郎将抓了过来,“你在此坐镇,朕跟小庆子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严中郎将傻眼了,但都没来得及开口,鸩王与真宿二人转眼间就没了影儿,若是要追,那他就得追出营外了。可要是连他都出去了,不敢相信其他人发现鸩王失踪了,会如何乱成一锅粥。是以严商只能叹着气挠着头,走进鸩王的营帐。
东北方十里开外。
夜风迟缓,虫鸟息寂,丛间一丁点动静都会显得尤为突兀。
一处湿草垛的后面,藏有一个小小的坑穴,里头蜷着几个人影。
“洛儿别去。那帮山匪,绝非善茬。我明白你想借力打力,但他们不会轻易出手,即便对面是受枫国人指使的奸贼……除非他们有利可图。”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后背挨着泥墙,缓声劝道。
“我要去。那群..奸贼明日便要搜山,我们躲不下去的。”被称作洛儿的女娃娃,瞧着细胳膊短腿的,年岁不过七八,但神色十分沉着,有着超脱这个年龄的老成。
这几日逃亡,喝的是野水,吃的是野禽野果,为着不暴露踪迹,都是生食,没起火。夜里若不是有洞穴,几人相互挨着取暖,早就冻死了。
洛儿回头看了眼躺在身后的娘亲与阿姊,她们已虚弱得没多少力气动弹与说话。再看向身前这个脑袋受了伤的义兄,她不禁攥紧了手中的双刀。
义兄封烁叹了口气,说:“那我陪你同去。”
“你在这儿照看我娘亲和阿姊!”洛儿毫不退让。
“你一个人去,又是小孩,他们不会听你的。走吧,时间无多了。”
洛儿眸光闪烁,最终泄了一口气,重重地点头。
未几,他们便摸到邻近山匪的寨子里。此时夜深人静,负责看哨的几个喽啰全然没发现他们的身影。
洛儿能感觉到身后义兄的呼吸极其紊乱,回头一看,对方的脸色苍白如纸,比原本的肤色还要白,跟头顶的月光差不多,冷得没有人气。
洛儿也不问他跟不跟得上,封烁向来是执拗的,几乎比她还执拗。
这寨子颇富盛名,有名之处就在于它由女寨主当家。所以他们掠过一群没脑子的大汉,潜入了女寨主的房里。
寨主早已歇下了,屋里却忽地点燃了烛火。
“谁?!”
“茵娘子,后生有一事相求。”
茵娘子习惯了亮光之后,定睛一看,发现一清俊小郎君,牵着一小女娃儿,站在了自己床前。
“你们怎么进来的。”茵娘子并未放松警惕。
“偷溜进来的。”封烁坦白道。
“嚯,身手还不错。”茵娘子取过一旁的外衣,披上后,坐在床沿打量他们,“说吧,有何事相求。”
“晚辈被一富商纠缠。小生不从,他便追杀我与我的家人。小生虽练过些许拳脚功夫,却还是中了他们的暗算,头上受了伤。好不容易逃到附近,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前来求茵娘子相助。小生家中虽不富裕,但家父与官府尚有些旧人情来往,若是茵娘子肯出手相救,小生定当竭力报答。”
茵娘子知晓自己名气不小,倒也不意外这少年听闻过她的大名。她打量着封烁那俊秀的容貌,又瞥见他额上几近溃烂的伤口,眼神犀利道,“躲了好几日了吧?瞧你这伤也不是刚弄的样子。”
“确实如此,什么都瞒不过茵娘子。那富商似乎要搜山了,小生跟小妹着实走投无路,才斗胆来打搅茵娘子您。”
洛儿蓦地感觉手背一紧,立即将脸埋进封烁的袖中,干嚎了一声:“我好害怕!哥哥。”
茵娘子和封烁不约而同地眼皮一跳。
“……”
“……”
二人相视无言,唯有洛儿没抬头。
茵娘子忽地笑了笑,“既然是富商,那必定能敲一笔了。不过对面有多少人呢。”
“那人雇了一个镖队,约有十五人。且似乎是枫国来的富商。”言下之意便是那人在姩国没有多少根基。
“是枫国人呐,早说啊!本娘子就是赔本砸锅,也要把那群枫国的狗贼宰个鸡犬不留!咱虽是山匪,没什么道义可言,但什么人能帮,什么人必须抗,这一点还是看得清的。”茵娘子恨而冷道。
“茵娘子过谦了。”封烁稍稍松了口气,见对方神色不似作伪,捏了捏洛儿的手。
“谢谢姐姐。”洛儿难得嘴甜了一回。
茵娘子笑了,斟酌一番之后,决定明日就跟搜山的打上一场,然后请来了略懂医术的汉子,给封烁治疗一下额头上的伤。
剜掉些许烂肉之后,药粉棉布一一糊上伤口,封烁痛得冷汗直流。
洛儿有些担忧地看着义兄,又没忍住望向了亲人藏身的坑穴的方向。
这时,茵娘子忽地问道,“你们就俩人逃亡吗?你俩身上似乎还带着点胭脂气儿。”
洛儿道:“还有我娘亲和阿姊。”
什么胭脂气能留到现下……封烁眉心一拧,正觉不对,却见给他包扎的汉子目显凶光,露出了得逞的狰狞笑容。
封烁心下一沉,当即开口道,“洛儿快跑!有诈!”但方说罢,额上那药性一发,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洛儿看着朝自己围过来的几名大汉,双手在背后悄悄握住了双刀的刀柄。
“哎呀哎呀,怎就这么谨慎呢?非要闹个鱼死网破,真费劲。”茵娘子也不演了,伸出异常尖利的长指甲,贴上封烁的脖颈,“带我的人去你老娘还有谁,哦,你的阿姊那处。不然,你的好哥哥就要死在这儿了。”
洛儿的喘息越发粗重,眼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她万万没想到,枫国人连流寇山匪都打点过了!对方的势力竟渗透到了如此境地。这些人,根本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跑,能跑哪里去?她全家都不可能负他!她根本没得选,看来今夜是要战死在这儿了。
经过这么多天的逃亡,神智高度紧张,生存条件极限,看着亲人气息愈发羸弱,但这种种困难,并没有摧毁她。
洛儿眼中并无绝望,只有决绝。
那便殊死一搏!
刀光双闪,洛儿身前大汉的肥硕小腿,倏然绽出两朵血花。一声哀嚎过后,“噔噔”两下,那娇小身影已从桌上跃起,再落下,手肘锁住另一大汉的咽喉,短刀直落,深深扎进了颈骨之间,再一剜。
不过十息,便有两人倒地。
洛儿跃回地面,粗喘着气,额发被汗尽数沾湿。
茵娘子是没想到这小娃儿,死到临头还如此冷静,手起刀落,宛如训练有素的杀手,心性着实了得!
“都给我上!今日拿不下这个小娃娃,我们全寨都得死!”茵娘子急了,她到墙上拿下自己的弩,搭上弩箭,压制着微微发颤的手,瞄准洛儿。
洛儿侧眼一睨,利落地钻进桌底下,然后举起桌脚,猛地撞向茵娘子。
忽然间,有个大汉狞然一笑,故意将洛儿注意力引过去后,操起一把大刀,眼看就要砍进封烁的腰腹,将其一分为二。
洛儿终于被逼出了眼泪,“不要——”
待洛儿一转身,茵娘子手中的弩箭便如雷霆般发射出去,直逼洛儿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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