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很快就来了。本着不好怠慢皇上,所以资历最老的军医自告奋勇,另两位军医则往后头伤亡较惨烈的地方去了。然而一上车舆,没想到却是为皇上身边的随侍看病,此时随侍那额上的伤口,甚至已经愈合了。
“……陛下,这,这脉象,恕臣看不出该当如何。但随侍大人额上的伤问题不大,只需清洗一下,敷点金疮药即可。”
鸩王眉头依然紧锁,补充道:“他方才还吐血了。”
“啊,这,竟是如此……”军医也词穷了。
真宿看不过眼了。他这脉象连恪霖也看不出个东西南北来,何况是其他太医呢。真宿不愿耽搁了正经救治,遂对鸩王道:“小的没事,劳烦陛下替小的上药。太医且快去看顾其他伤者罢。”其实他不需要用药,但演戏演全套,军医都这么说了,他不好再“逞强”,况且鸩王看着也不是很相信他没事。
鸩王迟疑了一瞬,但还是点头了。
军医松了口气,留下金疮药和布条后便提着药箱往后头去了。
鸩王敷药包扎的手法意外的专业,令真宿不禁想起了鸩王先前对着众臣说的那番话。鸩王久经沙场,对这些事务能这般熟练,由此可见,对方口中的征战并非纸上谈兵,也非侃侃而谈,而是从战场中厮杀出来的真本事。
真宿注意到鸩王肩上沾染的血迹,略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歉然道:“陛下,小的去为您取件干净衣裳。”
“不必。替朕取纸笔来。”说罢,鸩王替真宿拨了拨被布条困住的额发,轻轻洒落下来后,竟有种介乎不羁与野性之间的洒脱,衬得那双金眸足以傲视风月,极具风情。
真宿见鸩王眸光深邃,透着股认真,便没有坚持,直接跃下马车,去寻拖物资的马车。
经过一地的狼藉,众人在其间忙碌着,身体本就疲惫,现因出师未捷,就遭此冲击,众人面上都很是消沉。但好在新上任的两位中郎将指挥得当,众人还是咬牙坚持着,努力恢复秩序。
真宿翻找出笔墨纸砚后,眺望到远处残骸马尸堆积的地方,眸光一凝,放出了神识。
接着视野中出现了一滩小小的墨点。
“……”他犹记得,自己在出发前便用神识扫过了一遍,那时明明没有查出有毒,为何现下又出现了毒?
莫非是恪霖同他提及过的那一种毒物?有这么一类毒物,本身是无毒的,在进入人的体内后才会转换为毒素,譬如苦杏仁便是如此。六感皆是以人为本,即以人为尺,仅显出对人有毒之物,若是对鹰犬等动物有毒,却对人无损之物,便不会显为墨色。是以他的神识并非时时都作准,不可全然依赖。
他有想过这途中定会遭到阻拦,但没想到幕后之人会这么早便下手,看来这一趟,比想象中还要危险四伏,他须得看紧鸩王才是。真宿当即转身往回走。
本来车队再往前行进一段路,赶在最热的正午时分之前,就可以休整一番。现下休整被迫提前,是以众人打理好现场后,有的清点物品,有的送伤者去附近的城镇,顺便购置药品,有的歇息,有的则负责去寻水。
“何兄啊,你不是这邬镇附近长大的吗?可知这附近何处有干净水源?亦或是打尖的店面?”某个兵士问旁边一位眼下横着一道疤的兵士。
那带疤的兵士点了点头,“我还真知道一处,离这儿很近,是很有名的泉眼。”
“那太好了!何兄快带路,咱多喊几个人提葫芦和水桶去。”
稍后,近十名兵士提着大桶小壶,跟着带疤兵士,走过草道小径,略过了路边一个破损倒地的石碑,来到了一个共天一色的池塘前。只见山隙间的泉眼源源不断地流出清澈的泉水,汇入池中,再蜿蜒出一条溪流,远道而去。同时池边栽种着两颗桃树,枝丫上开满了粉色花,落花缤纷,不少落在了水面,如同一瓣瓣迷你小舟,承载着花香,顺流而去。
众人感觉囤积了一夜和一大早的紧绷与倦怠,终于得到了释放,这如同仙境般的美景,以及这清澈的泉水,治愈了他们的心灵。
“快快,咱们多打些!这么好的泉水,让弟兄们都尝一尝!”
-----------------------
作者有话说:明后两天都会更。
第43章 随侍 拾壹
真宿回到了鸩王马车处, 却见鸩王并未在车上,而是站在车舆旁,其手臂上正立着一头海东青, 那锋利如钢的爪子深深嵌入了臂甲。
真宿觉得它瞧着很是眼熟,尤其是那丰满的胸脯毛……
这时,海东青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忽地转头盯住真宿,然后一个振翅,便向着真宿扑来。
鸩王与正在禀报的中郎将俱是一惊, 负责驯鹰的郎将慌忙吹响骨哨, 却已来不及阻拦。
只见海东青几近冲到真宿的面上,那利爪则是直逼真宿咽喉。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真宿一抬手便将海东青擒在了半空,其胸羽堪堪停在距他面门两寸之处。
海东青抖擞了一下胸脯上蓬松又雪白的毛发,发出了不满的低鸣。
真宿在周围人的目瞪口呆中警醒过来, 暗忖他不该显露身手, 这太扎眼了。于是佯装慌乱无措,悄然松开了擒着海东青的手,由着海东青软乎乎的胸羽贴到自己脸上。
“阿嚏!”真宿揉了揉鼻子。
“混账!还不回来!”驯鹰郎将急得满头是汗,对着海东青猛吹骨哨,但依然无济于事。
直到一声清越悠长的口哨声响起,海东青一个激灵,随即旋身上飞, 再轻轻落在了鸩王的臂上,敛起巨大的翅翎。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驯鹰郎将一脸佩服地看着鸩王,然后跪地请罪道:“陛下威武!此鹰隼野性难驯, 微臣管教无方,望陛下恕罪。”
鸩王却没看他,而是越过人群,直直看向了真宿,指了指他的鬓边。
真宿茫然抬手,然后在自己鬓边摸到了一根翎羽,白中带褐。他赧然一笑,默默将羽毛掸走,耳尖不自觉染上薄红。
鸩王眼神一暗,定眼看了数息,才转开视线,继续听取军报。
“先头部队方才传回消息,他们现已取得了巴城的支援,但调派兵力与部署防御,恐怕尚需一两日。再北上赶至崀城,如无意外顺利抵达,亦需三日。”
“伤者已尽数安置完毕,有四名轻伤的已归队,其余都在邬镇接受治疗。亡者的遗体也交由镇上守备跟进处理了。新购置替换了十六匹马,只是马力稍逊,仍有九匹马的空缺。另,侧翻的马车皆已修缮完毕。”
鸩王听后抱臂点了下头,“办得不错。针对马匹空缺,可轮换同乘,或是留下一支小队,等增援抵达后再跟上。诸将看着安排便是。”
“臣明白。”
“若无禀报,那便退下……”
然鸩王话音未落,小树林里忽然冒出来一群兵士,提着两手满满的水,一脸喜色地高声道:“咱们给弟兄们寻到了泉水,都渴了吧,快快,给将士大人们先盛!咱们跟上!”
不少兵士郎将都欢呼了起来。
回马车上放下笔墨纸砚的真宿,闻声后,没忍住从帘下探出脑袋,好奇地朝声源看去。
“这水里怎么还有花瓣?”倏然有人问。
“等下滤掉便是了,取水的泉边栽着桃花呢,老漂亮了。”打水的兵士笑着解释道。
于是兵士们架锅生火,往泉水里撒入明矾沉淀浊物,再用细麻布过滤一遍,最后才是放入锅里煮沸——这是军队中铁律般的野水处理章程。待水汽蒸腾,众人便拎着自己的葫芦或是水囊,去排队取水。
真宿一直盯着在那水中肆意游离的墨色,经过层层周密处理,墨色非但没有消退,反倒分布得更匀称了。令他不禁攥紧了拳头,眉眼间尽是不豫。
究竟是何人……竟在水中下毒,做出这般歹毒之事。
真宿疾步走向鸩王,垂首道:“陛下,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小的却无所事事,什么忙都没帮上,实在惭愧。眼下众兵士那么劳累,不如由小的来为他们分水吧?”
鸩王当然不会觉得真宿没用,不过见他这般积极,自是不好打击他,遂缓缓眨了下眼,似是漫不经心道:“去吧。”
中郎将一直从旁暗中观察,其实他从昨夜起便对这位随侍极为好奇。此子分明是天子近侍,与君王相处却毫无卑躬之态,偏生皇上亦不计较其僭越,待其甚是亲昵。二人年岁悬殊、身份云泥,偏生举手投足间似有秘不可宣的默契。叫他不得不在意。
故而中郎将主动请缨,将真宿带去了众兵士前,并让他们交出长柄勺子,转交到真宿手上。
有的兵士乐见无需再忙活,陆续到树下歇息,但专门寻水回来的几个兵士却剜了真宿几眼,眼神不善,唇畔挂着冷笑。他们寻思着:前面做事不来,偏到最轻松的一环,这人就来了。等会儿再去皇上面前夸大美言几句,岂不就能将功劳全归他身上了?那些阉人个比个的巧舌如簧,还侍奉在天子近前。哪像他们,只能苦哈哈地做事,想讨功都没人脉没路子。
兵士们的怨念快要化为实质,但真宿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他敞着神识,用手一一拂过水桶和热锅,摄走毒素。接着佯装不小心,摸了两个急哄哄偷抢水喝的兵士的胸口,惹得俩壮汉都露出了震惊之色,愣了愣神才慌忙抬手掩住胸前,一副被非礼了的羞愤模样。
“……”真宿偏过头去,避开了他们灼人的目光。
他也不想的啊!谁让毒素落到那儿了,要不是他摄得及时,怕是都要出事。这毒素的墨色纯正无比,尚未入口,便是如此。
真宿低头舀着水,忽觉另一个方向还有一道异常灼人的视线,在刺着他。甫一抬眼,便与数丈开外的鸩王对上了视线。鸩王点漆般的眼眸,半藏在墨羽般的眼睫之下,使得鸩王的眼神看上去晦暗之余,还阴森冷厉,仿佛能将方圆百里都冻结起来。
真宿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对着鸩王心虚,他摸的又不是鸩王。
旁边等着装水囊的兵士见真宿忽然不动了,便催了下,真宿连忙给他舀上一勺,然后趁机佯装忙碌,继续给各兵士分发水。
带疤兵士斜眼瞅着身边的人一一饮下泉水,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然而过了好一阵子,大锅和水桶都纷纷见底,众兵士郎将的水囊也都重新蓄满了水,可却不见有一人有异样。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某个兵士,忽然踉跄了几步,重重地咳了几下,面色刹那间青白如纸。
带疤兵士登时眼睛一亮,死死盯着那人。
却见那兵士忽地直起了身子,对身旁慰问的人摆着手道:“我没事,□□粮噎着了,真丢人。”然后他举起水囊,喝了几口,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
“……”带疤兵士额角青筋暴起,满眼的不敢置信与愤懑。为何?为何竟无一人毒发?!
真宿注意到了那唯一一个完全没碰过水的带疤兵士,缓步朝他走了过去,问:“兵爷为何不喝?”
带疤兵士还未说什么,那群取水的兵士立即全部围了过来。
他们对真宿叱道:“何兄喝不喝水与你何干?!”
“这水是何兄带咱们找着的,人家岂能不爱喝?”
“很显然不是水的问题,莫不是有人倒了何兄的胃口?”
真宿没想到他们的语气会这般冲,不由得眯眼看了他们一会儿,而后目光落回兵士脸上的疤痕,笑了笑,“是不想喝,还是不敢喝?”
带疤兵士瞳孔骤缩,发颤的手暗暗放在了刀柄之上。
取水的兵士们原本还被真宿那一眼煞到了,但此时听到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又止不住哄笑起来:“这有什么不敢喝的?大伙不都喝过了,能有啥事?大人这是在找茬?欺负咱小小兵士,好玩不?”
这群人说是兵士,但能被鸩王临时召集的,岂是一般人,他们不说是权贵子弟,但少说都是祖上出过良才名将的人家,再不济也颇有家资,不然哪可能留在京城守备。
真宿没理会他们的酸言酸语,步步紧逼道:“那兵爷你喝一口吧,如何?你真喝下,我为兵爷做牛做马,要求随你提。”
带疤兵士甲胄之下全是汗,心下惊疑不定。他是明确知晓这水里有毒的,虽然不知为何其他人都喝下了泉水,却至今安然无恙。但万一这毒不是失效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时候未到呢?他不敢赌,这一赌,便是他的一条命!
旁边的人见自己弟兄被如此逼迫,不禁同仇敌忾了起来,什么“我替何兄喝”,“这有什么不敢的,何兄快喝啊”等话都说了出来。
但很快,众人群情激奋、恶意嘲讽的神色便颇有些维持不住了。因为他们发现带疤兵士拿着水囊,却半晌都没有动,也没有辩驳一句。
远处的鸩王倚着车舆,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中郎将低声问道:“陛下,不用去帮庆大人吗?”
鸩王乜他一眼,“那小子看起来像是需要朕么。”
这叫他怎么回答啊?中郎将顿时一脸愁苦,暗骂自己多嘴。
鸩王也不在乎旁人的回答,他沉思了一下,对中郎将下令道:“去找个邬镇当地人来。”
中郎将办事效率极快,那边仍在僵持,可中郎将不消盏茶,便从附近民家拉了个镇民回来,带到了真宿等人面前。
“邬镇人?为何出现在这儿?”兵士们不解。
“奉陛下之命带来。”中郎将解释时,抬眼看着的却是真宿。
众人议论纷纷,真宿却已明白了鸩王的用意,遂让他们取水的将寻水的过程说上一说。
这些兵士此时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心下如旌旗般动摇,兼之不敢得罪中郎将,只得一五一十道来。
邬镇人在听到“桃花”、“泉眼”等字眼后,当即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兵爷你们,该不会……喝了那泉水吧?!”
众人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犹豫着问道:“这水有何不妥?”
“造孽哟!那可是出了名的毒泉呀!”邬镇人急得直跺脚,“你们去的时候没看到立着个石碑吗?那上面不是写着‘毒泉勿饮’吗?咱不识字,兵爷们总该认得吧?”
众人沉默了。
“那……那泉水清澈见底啊,怎会有毒?”有人不死心地提出疑问。
“哎哟!那么大两株夹竹桃在那儿,兵爷你说有毒没毒了?花叶的汁液,一滴就能要人命呐!”
众人这下是真傻眼了,“夹竹桃?那竟是夹竹桃?!”
不少人因心理作用,开始感觉身体不适,但更多的人仍是毫无所觉,是以驳斥道:“你胡扯!咱喝了不都好好的?对吧,弟兄们,这哪是什么毒泉,喝了压根没事!圣上面前,你还敢骗人?”
“这,这如何会没事……咱倒不知了!但咱真没说谎呀。兵爷饶命,兵爷你们不信,可以去问问镇长!那石碑就是镇长立 的啊!”邬镇人急得跪下了,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不对,喝了毒泉却无碍……莫非,莫非是蕴光道观的兆神显灵了?!”
“蕴光道观?”真宿耳尖微动。
-----------------------
作者有话说:快四百评论啦开心[奶茶]
真宿自然不会放过这一重点, 遂问道:“跟蕴光有何关系?请老丈解惑。”
邬镇人见这小后生站在一众兵爷中间,却气度不凡,着一身繁复绣锦, 全然没被兵爷们的凶悍和倨傲所吓倒,且言辞亲切,不由得心生好感, 为其娓娓道来。
接着,真宿与其他人才得知,这泉水边上的夹竹桃之所以一直屹立不倒, 竟是蕴光道观在背后作祟。
照理说, 夹竹桃毒性凶猛,栽在水源处本是大大的不妥。但只要将树砍掉,这活水不多时便会自净,转为无毒之水。附近的镇民们也曾如此打算,然而就在他们带着斧头准备砍树时,镇长跑出来制止了他们。镇长称, 蕴光道观的人算过, 若砍掉这两棵桃树,必会影响整个镇的运势!
镇民们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终,大伙发现年年都有人因为毒泉而死,但死的都是外来之人,他们当地人知晓内情,从不会去毒泉处打水饮用,因此没出什么事。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