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王传音道:“双修才结束不久,庆儿的情绪,孤在远处都能感知到。”
真宿被鸩王的孟浪所吓住了,瞳孔地震,慌忙转移话题,将自己被调派去了旁的任务的事情,如实告知鸩王。
鸩王闻言,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杵在后头的城隍。
鸩王接过真宿的阴兵符,改了目的地,转头命牛头鬼面随真宿一起去沂廉村,务必将丢魂案彻查清楚,以及将楼澜抓拿归案。
这听着多少有些倒反天罡了,真宿毕竟只是个阴兵,这样明目张胆地让牛头马面听从真宿指挥,这位阎王大人的心,当真偏得离谱。
“是,大人!!”
见牛头马面一一应下,黑白无常脸色更为一言难尽了,目光在阎王和真宿之间逡巡,不明白为何空缺数十年之久的阎王之位,会突然被人占上,而这诡异地冒出来的顶头上官,莫名跟真宿走得这般近。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罩着二人。
“孤就不去了,有事召孤,乖。”鸩王传完音,抬手招呼众人随他回阎王殿继续大典,口中虽致歉,但语气显然毫无悔意,那目中无人的霸道,深深扎根于众阴官的印象。
真宿虽不惯于被人滥用职权,以作偏向,但归根结底,鸩王此举确实解了他燃眉之急,他自不可能拆台下鸩王的面子,是以到底顺应了鸩王的安排,步入了前往沂廉村的传送棺木。
一到地儿,真宿死活都不曾想到,沂廉村竟会沦为变成这么一番境地。
沂廉村大多地方都是低洼地,积水深重,寻常出行都依赖竹筏,或是小木舟,本是独成一派的秀丽风景,如今却——
有水之处,尽皆成了冰天雪地。在井边打水的妇女,被井水凝结的冰柱穿肠而过,悬挂于高处;握着竹篙划船的船夫,被从竹排缝隙间蔓延而出的水冻结成巨大的冰块,表情停留在将恐未恐的时候;正在饭桌旁的一大家子,被碗里或是筷间的素菜上挂的汁水,化作冰刺穿喉而过;上游人家尚是如此,处于飞瀑下游的人家,则更惨不忍睹了。
那被整个冻结的瀑布,击石翻出的白浪永久停滞了,如同玉中冰花一般,而瀑布仿佛伸出了诸多冰棱,七拐八弯地攻击向所有它能触及的人。
“这到底是……”
真宿与牛头马面都狠狠怔住了。
整个沂廉村都弥漫着寒气,但在此之上,还有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死气。
“是鬼枭干的吗?”马面不禁呢喃。
真宿没有说话,直接上去将冰砍断,试图将人救下。可惜一如预想,那些人早已没了呼吸,仅是“救”下了一具尸身。
随着亲眼见到愈发多惨遭杀害的村民,真宿愈发沉默,眸色似沙尘暴来临时被风沙遮天蔽日的漠地,暗流涌动的沙面之下,正暗暗酝酿着什么。牛头马面亦是如此,他们仨一同在村内奔波,将所见之人尽皆从冰中掘出、放下,神色凝重得吓人。
又救下一位姑娘后,旁侧突然传来一声细若蚊蚋的“多谢”。
真宿与牛头马面,登时朝声源方向看去。
这儿竟还藏着人?
真宿他们仔细一看, 发现角落里还当真有人,看着是个刚及笄的姑娘,简易盘着的发此时零落了不少发丝, 视线一直垂在地上,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牛头马面率先察觉不对,沉声道:“是阴魂。”
真宿闻言瞳孔骤缩。不怪他惊愕, 他从未将自己视作真正的阴兵,或是说,从不认为自己是阴魂, 是以对于村民看得见自己, 并未察觉异常,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既能看见他们,便意味着,这姑娘已然死了,且知晓他们是来勾魂的,所以才这般可怜相。
真宿将目光挪开, 又定睛一瞧, 发现他们刚从爆发的冰棱中解下来的那具女尸,样貌与这姑娘一模一样,只是神色没有那么惊惶不定,而是略显空洞的郁郁不安。
难怪向他们道谢。那是她的尸身。
牛头马面用勾魂索圈住姑娘的腰身,她半点反抗都没有,乖乖跟着他们走了。
“咱碰了尸首一事,下阴曹后不得提及。”牛头马面走前嘱咐了一句。
姑娘嗫嚅着应下了, 没有多问。
反倒是真宿将疑惑摆在了脸上,马面不得不提醒他道:“若不是你小子前头主张救人,我和牛头向来不会干涉阳间的事。没想到这一回, 阴魂竟有存留,尚不知还有多少。村民的尸首就先别管了,先将阴魂都勾回去要紧。”
“好。”真宿远眺着村中炼狱般的景象,缓缓颔首。
后来,他们一路上陆陆续续勾了不少魂,但余下的,并不安分,甚至饱含敌意,有深藏起来,亦有主动向他们发起攻击的。
那不管不顾的疯癫模样,很显然这番横死,令他们都恨极了,纷纷暴走,便是消亡,也不肯老实轮回,非要跟阴差碰上一碰。
牛头马面二话不说便上去战成一团。真宿也不知,是牛头马面实力过于强悍,还是阴魂过于不堪一击,两方压根走不了几个来回,勾魂索后头便陆续拖有百来魂。
个比个的不服,满口埋怨。
“只会收拾咱这些虾兵蟹将,算什么好汉!放着为祸人间的鬼母不管,整个村子都被她屠尽了!!我们一家十二口,一个活口没留!那会儿你们又在何处?!若不是因为你们放着她三百年不管,哦,不对,是你们管不了吧!便只能抓咱这些个无辜弱小,老弱病残,刷刷功绩罢了!”
“就是就是!此仇不报非为廉村人!还下地府,下个屁!!老子便是魂飞魄散,也要去跟那鬼婆娘拼了!!你们有种就撒开老子!”
“别骂了,可别惹恼了老爷,阴差老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这老头子计较呀!呜呜呜……”
谩骂不息,哭啼不止。真宿捕捉到关键字眼,上前询问道:“你们说的鬼母,莫非是楼澜?”
方才骂得最凶的老者,叨叨的嘴未停下,立刻朝真宿瞪了过来,眼珠子险些要瞪出眼眶,“你知道她本名?!瓜老我就知道,你们些无用的走狗,必然清楚她杀了多少廉村人,可你们统统只会袖手旁观,压根就对付不了她!”
牛头马面听得眉头紧蹙,扬起手就要封住老者不断喷脏的嘴。
真宿却看了他们一眼,转头继续问老者话,牛头马面便收了手。
老者虽出言不逊,但真宿还是从他那大量的嘲讽和恶毒的咒骂之中,提炼出了有关鬼母的重要信息。
令真宿意想不到的是,鬼母这一外号,是从三百年前就流传至今。
老者恶意满满地讥讽道,楼澜之所以被唤作鬼母,是因为她连续夭折了三胎,终究承受不住自己不能为人母的事实,发疯被夫家囚禁在了后院。
再后来,其夫家,于村中盘踞多年的名门望族,一夜惨遭屠戮,无一存活,所有人都说,定是她索命来了。
道她可能很早就因郁结与失宠,死在了后院,成了地缚凶煞鬼。即便在屠戮了夫家之后,也阴魂不散,时不时闹出命案,然而纵使请了天师修者前来,却一直无人能将其驱离。
于是,这一蔑称逐渐流传了下来。村中一旦发生诡案,无论大小,最初大家都会倾向于是鬼母干的。可三百年终究不短,渐渐地,后生里头鲜有人相信。且已然无人说得清,那些命案,哪些是鬼母干的,哪些是旁的恶人干的。
名为厉鬼的阴霾长年累月地压在沂廉村上空,可日子终是要过的。总归是得过且过了许多年,沂廉村又慢慢发展起来了,势头还相当不错,其中灵泉生意捣鼓得颇有声色。就在众人以为与鬼母“相安无事”时,村中的富商望族,又一次出了大事儿。
那便是真宿他们所追查的百魂丢失案。
话说回来,楼澜为何会突然间对全村人动手?真宿细细琢磨,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令她震怒的,忍无可忍之事?可那手法看着不像仇杀,此类大范围的、几乎同时发生的屠戮,更是不像是凭楼澜与她那群所剩无几的部下,所能施行的。
不对,真宿倏然想起,有一物事儿,可以实现,且正是楼澜精通之法!
真宿当即对牛头马面道:“是法阵!此次很可能是法阵造成的,沂廉村应当藏着一个巨大的法阵!”
“又是法阵??”牛头马面顿时想起当时那个禁术法阵,“是献祭?!这回她又想做什么……”
但刚说罢,他们马上就意识到,这可能性极大。
于是马不停蹄地开始在沂廉村寻找起了法阵的痕迹。
据村民亡魂所言,这场毫无人性的杀戮,还未过去三个时辰。虽然这一段时间不短,或许足够幕后凶手去将法阵销毁,但有这功夫,不若用来逃跑更好,除非对方没想逃,唯怕被人揪出来。
好在真宿他们没有花费太多精力,便查到了蛛丝马迹。
确实存在法阵!而这个法阵当真是太庞大了,观其规模,若想要从其边缘的几个点,勾勒出真正的边线,再以此估算出阵眼的位置,以及锁定可能是阵眼的具体物什,兴许耗费一夜都没法解决。
除非有人能飞到上空,停留足够久……
真宿金眸瞥向了自己手腕上的银手镯,蓦地眯了眯眼,一往上抬,银手镯便化作一朵银水母,缓缓上浮至高空。
“去吧。”真宿放飞了鬼银之后,顺道向牛头马面解释了下,“这是我的一样法器。”
牛头本来下意识就要斥责。因阴兵若要带法器,必须在出发前申请,而绝不容许私自使用未经批准的法器。可转念一想,临行时,新官上任的阎王爷,对真宿那副维护的姿态,他不得不将嘴闭上,转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面亦未出言。
真宿他们负责在地面上,往发现法阵灵气痕迹的地方缀上阴火,好让鬼银以此为连接点,直至能将法阵的圆环边线,完整勾画出来。
过了不久,银水母落回了真宿手上。
“如何,算出来阵眼的位置了吗?”
银水母欢快地舞起触手,正想说话,被真宿捂住了不知在何处的嘴,连忙改为传音道:“那当然!在商市耳濡目染这么多年,我的算术可算得上不错!你说巧不巧?阵眼位置恰好囊括了村里的三座山,且山尖正好能连成一线。”
“你是道,阵眼很可能就在这三座山之上?”真宿传音回问。
“那三座山,都没有冰雪痕迹。”鬼银道。
“法阵多是借势而起,尤其天地之势。村里的瀑布都被冻结了,山脉却没有沾一点冰雪……”真宿在双修之前,也跟着鸩王学了半宿的阵法,此时沿着这些蛛丝马迹,心下有了自己的评断。
同时真宿虚心问及牛头马面,那二人对法阵的研究怎么都比他要高上不少,当初八轮环法阵便是由马面识出的。
马面自然甚是意外,听到真宿娓娓道出评断,竟与自己所想大差不差,遂合计道:“没错,我亦是估计阵眼有仨,就分别置于三座山上。”
紧接着,他们便继续去搜寻真正的阵眼之物。
真宿与鬼银去到最西面的山上。山上风景很是熟悉,头一次到沂廉村时,真宿就是在此处遇到了那个无脸的掘墓人。
后来他们竟是一次都没再遇着那人。
而今,孤月当空,夜风萧瑟,偌大的墓地上,本该埋在地下的空棺木,竟被翻掘出了地面,横七竖八列着,四下间歇地传来虫鸣,很是瘆人。
真宿感觉手上的银手镯蓦地收紧了。
不过真宿还是提步上前,配合神识,真宿发现,棺木内果然见不到任何一具尸体,仅有大量蛆虫在棺木底板上蠕动。
“总觉得不太对劲……”若棺椁都是空的,何必掘出来。
他犹记得这些棺木,在初次时,便都是空的。
真宿挑了一副棺,躺了进去,鬼银当即想飞走,但到底忍住了,只吼道:“作甚要躺进来啊啊啊!!”
“抱歉。”真宿不仅躺进去了,还对棺壁敲敲打打,扰得棺内的蛆虫疯狂往外逃窜。敲打间,真宿隐隐能察觉出些微不寻常的震动,相当的微弱。
“有东西。”真宿咬破指尖,将仙血抹上棺壁,旋即,一阵红光锃地亮起,真宿亲眼看到棺棺之间,棺的外壁浮现了一圈符文。
“是法阵!”
是法阵对棺椁附有防护,是以他敲打的动作被吸收走了很大一部分的力,才使那动静听着很古怪。
真宿虽看不懂法阵上的纹路与字符,但他大抵能猜到,这些空棺木在之前发生过何事。
那里头,必定躺过人!
可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若是能弄清楚,真宿直觉那便十分接近真相了。
真宿这边颇为顺利,但牛头马面那边,却撞了南墙。
不仅搜寻不到有关阵眼的线索,那数百村民的阴魂也开始躁动起来,不知在恐惧些什么,但一个发狂,其余人莫名其妙也被感染了似的,刹那间红了眼,阴煞气暴涨。
距离日出尚有一段时间,然而如此这般,他们的搜寻压根不能正常展开。
“我们先回趟阴曹!”维持秩序的牛头不堪其扰,语气也不善起来。
眼见真相即将被揭露,若是现下离开,指不定会生变。真宿一时为难住了。
然而,马面这时拍了拍真宿的肩,道:“我跟牛头先将魂引渡回去,然后尽快增派阴兵过来。真宿你则在此继续调查,等着我们。”
牛头欲言又止,但收到马面的眼神暗示之后,终究是点了头。
真宿不由感激一笑,眉眼弯弯,“多谢二位。”
目送牛头马面领着洋洋洒洒一群阴魂入了玄色棺木后,真宿果断回身,带着鬼银,向洞女的洞穴疾步而去。
甫一接近溶洞, 真宿就隐约察着有人的气息。
但神识扩开后,却没探知到活人的踪迹,便是虫傀洞女也感知不出来。
待真宿谨慎踏入洞中, 隐匿全部气息,然后看见洞内的暗河上弥漫着大量灵气,且随着深入洞内, 那灵气就更浓郁,浓郁得神识所及皆是一片青蓝。
滴答滴答。
溶洞顶上倒挂的石柱不住地垂落凝结的水。
“呜呜呜。”
“呵,这就不行了?”
“付琢哥哥, 雁儿只有你了, 你道会娶我的,可千万不得反悔!”
“娶娶娶。不娶你,我还能娶谁。等我伤养好,将鬼母那个疯子彻底解决掉……洞房花烛夜,可不会像如今这样悠着你。快动。”
其后便是拍击的响声,暗河激荡而起的水声。真宿跟鬼银藏在暗处, 登时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不过对于这种事儿,真宿已然被鸩王带坏了,此时都能面不改色,好整以暇。鬼银就没那么淡定了,无奈围观几次都还是习惯不了一点,可又抵不住好奇,自以为隐蔽地偷瞟了好几眼。
“啊哈, 付、付琢哥哥,你当真要杀了尊……鬼母吗?”
“你装什么,将她心肝儿偷出来的, 背叛她的,不就是你刘蝶雁么。怎么,不会到这会儿,又舍不得了吧?”
“这怎么会呢!付琢哥哥想怎么样做就怎么做。”
“是么?”男人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
真宿一面耳听八方,一面在后方的石柱间移动。他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听到了有关楼澜的情报。略一打量,池中男女虽未着寸缕,但一旁的石凳上搁置着衣物。
其中便有楼澜手下的女修衣裳。
而那女修也长得有些眼熟,真宿隐隐有印象,觉着自己应当在何处见过。不过既然此人是楼澜手下,那便不奇怪了,多半是先前鸩王与楼澜交战时,曾见过。
而除了这一重要线索,真宿还发现了真正的意外之喜。
他看见了一个包袱,搁在了一个箩筐里头,随着灵水起伏漂着。
真宿气息顿时急促起来,惹得鬼银都私下传音问他发生何事。真宿指了指那头,鬼银定睛一看,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也险些要飞起来。
正当他们准备趁二人不备,去够到箩筐时,变数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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