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能与我谈谈了吗?楼……道姑。”
楼澜一面哄着鬼婴玩,一面走到那碎得不成样的石桌前,与真宿隔石堆相望,周身暴戾徐徐退去,望向鬼婴时,甚至会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与先前的疯魔形象可谓大相径庭。
“好。”她说。
阴曹,阎王殿。
鸩王想过事情会很多,但没想过会有这么多。
新上任,架不住囤积了数十年的案卷和待办文书,既然也不是用不着人来处理,为何可以忍受这么多年积在案头不管?
但鸩王不及思量背后种种,便一头扎进案卷浪潮之中,批阅整理起来。
城隍倒是自就职大典结束,便早早溜了,特意回到阳间的城隍庙里,“忙碌”起来。
真宿与他交换情报时,曾提及过,于矿山处,真宿亲耳听闻矿工们抱怨轮回遥遥无期。
第十殿阎王掌五道轮回,却唯有第十殿阎王是空缺的,这轮回停摆,自然就滋生了诸多的问题,大批阴魂被迫滞留阴曹,日复一日,没有盼头。但奇异的是,酆都十区,却不见丝毫的拥堵。
鸩王不断批阅着,始终没找到可解释对齐这现象的缘由。
相当离奇。
好似忙了许久,又好似只过了一阵,桌上地上柜子上,以及整个库房里,压根不见案卷有减少分毫,置他手边的不过杯水车薪。
不成想,过了半会儿,竟传来了一噩耗,黑狱发生了特大骚乱,有十数名恶名昭著的煞魂,意外逃出了黑狱。刚带着数百阴魂赶回来的牛头马面,未及向阎王禀报,就被派往了黑狱,一切流程,却未经阎王之手。
沂廉村急需增援一事,牛头马面试图寻人报给阎王,然而他们仅看见对方答应得好好的,却不知消息注定石沉大海。
黑狱的事,鸩王了解暂未走到,须由他处理的那一步,是以静下心,继续提笔批阅。
只是批着批着,胸口蓦地传来一阵强烈心悸,一如当时甫一见到真宿挡在自己身前,叛军的短.枪必然要刺中真宿的那一刹那,他所感知的不妙预感。
鸩王捏着狼毫笔的手一紧。真宿定然是陷入了险境!
虽不见真宿召自己,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真宿是来不及召唤自己,亦或是无法召唤自己呢?!
思及此,鸩王不再踌躇,抛下案卷,目射冷光,飞速朝殿内的传送阵大步跑去,身影转眼消失在原地。
鸩王赶至真宿所在的溶洞时,本以为会看见剑拔弩张的场面,然而出乎意料的,除了女修们尚有些防备地围拢在真宿背后,楼澜眉目温婉,抱着一团火,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因为他们已然解开了误会,交换了不少双方的线索。
真宿在听闻楼澜的自述时,仿佛能看见,当年那个灵心族的妙龄少女,就站在他面前。
灵心族,是天生体型巨大,长有两颗心脏的异人。楼澜作为流失在外的幼儿,被沂廉村的名门楼家一族所抱养,赐予楼姓,并予以与亲闺女一样的待遇。
为此,楼澜小时候对楼家上下很是感激,对青梅竹马的未来夫君,亦爱屋及乌,芳心暗许。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竹马放着门户登对的另外几家小姐没理会,毅然选择了楼澜。
本以为要走上幸福的平凡日子,没想到,迎来的竟是无边的黑暗。
怀胎十月,楼澜为夫君诞下子嗣,喜极而泣不及半日,仍卧床起不来的楼澜,却听闻孩儿夭折了。
她当时跌落床榻,是一路拖着血痕,爬去找她的孩儿的。
可惜她怎么也见不着尸体。
那小小的身子,初时明明响起那样明亮的啼哭,应当颇有气力才对。
为何转眼间,好好的一个娃儿就没了呢?
然而这样可怕的事情,连续发生了三次。
是傻子,也该清醒过来了。
是有人弄死了她的孩儿!她三个无辜的孩儿啊!
第四回,她极其的虚弱,但硬是从鬼门关爬回来了,随后佯装昏厥,骗过了所有人,用隐蝶追随着她在孩儿包袱上留下的特殊药粉,一路追到了老爷和夫人的院子里。
而后,她亲眼看见了,一个足以令她目眦欲裂、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画面。
没有一位母亲,能承受那个地狱般的图景,承受自己的亲生骨肉发出那样凄厉无助的哭叫。
他的公公,婆婆,以及她的夫君,正围着活烹着她孩儿的汤锅,露出如往常那样有说有笑的随和模样。
然而,锅里她的宝贝夸儿,很快就发不出声音了。
她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
她疯了。
后来的事儿她其实没什么记忆了,她只知晓,自己亲手血洗了楼家。
其实她早就察觉过些许端倪,隐约猜到楼家背后干了不少不为人知的腌臜事儿。
是她的服从与偏袒,间接害死了她自己,以及她的四个可怜的未见天日多时的娃娃。她没有面目面对他们,于是将自己活埋在了紧挨着夸儿尸体的地里。
楼家,是食人魑一族,主食人。长年在外物色粮食,再将看中的幼童拐回来养大。
楼澜由于有着两个强大的心脏,这灵心,据称吃了可延年益寿,是以,一个长达她一生的阴谋,就此种下。
谁也没想到,某一日,她从土里醒来了。
她成了地缚阴煞鬼。
阴差前来要强制将她带离,她不愿离开埋着夸儿的那个小院,是以一次又一次地与阴差死战。
而后来,不再有阴差来了。
许是生前执念太盛,她依旧放不下,看着在沂廉村里依然过得有声有色的食人魑一族所有旁支、本家,她起了杀心。
可食人魑一族,底蕴颇深,她与他们斗了百余年,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期间她拉拢了被村民遗弃的洞女们,皆因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是以轻易就走到了一起,结了盟。
洞女们也是食人魑的储备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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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修改]润色了一下
沂廉村曾有与洞神成婚的习俗。
凡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却迟迟没有成家的,亦或是因身体残缺,生活难以自理而无人愿意照顾的可怜人, 均被视为是道德有失的,甚至是魂魄不齐的。这种事情一暴露,往往那年灵泉的质量就会大幅下降, 是以人人都说,是这些人玷污了脚下流淌着的灵泉。
唯有献予洞神,与洞神缔结为夫妻, 方可保灵泉不受影响。
灵泉是沂廉村的命脉, 关乎灵泉无小事,于是这些可怜人,不想被活活打死,就只能披上红盖头,被送上水轿,坠入洞神的“怀抱”。
可从始自终, 就不存在什么洞神。
这不过是一些为人父母的, 最后的一点“慈悲”。
不愿女儿因私德名声等事,被村里人围剿致死,从而捏造了这样的信仰,再委托别人定期给送去粮食,勉强留出一条生路。
可他们从未想过,这其实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食人魑看中谁,略施诸如污人清白、损人神智的手段, 便能将其变成遭人唾弃,无人愿意婚娶的村中罪人。
食人魑在背后实控的家族,再暗中给予献祭过亲骨肉的家族好处, 扶持其发展,从而变相吸引更多村民心甘情愿,甚至是无中生有地将女儿推入深渊,以谋求改运。
嘴里还要念叨着,这是能救你的最后办法了啊,爹也不愿的。
说至此,真宿见女修们有的落了泪,有的则露出了怨憎的眼神。
而楼澜眼中有不屑,有怒其不争,还有同仇敌忾。
令真宿隐隐提着的心,沉降了下来。他一直在思量冰封沂廉村的凶手,到底是不是眼前之人,可楼澜这般“有血有肉”、神色生动之人,全然不似什么麻木不仁的穷凶极恶者。村中纵是还有漏网之鱼——食人魑族人,但定然无辜的村民更多,他觉得她下不了这手。
不然根本不用等到此时。
真宿继续一面观察,一面引导着问:“那之后?说来我曾遇过一群洞女,就在此地起舞祝酒,她们身由虫筑,若失了光照,便一盘散沙,险些维持不住人形,我看那并不似你的手下,瞅着没有多少神智,不似凡人,亦不似修者。”
楼澜听闻真宿的话,柳眉纠结,用尽半生修养才将欲言的话收回,转而简略道:“是,洞女被吞食了肉.体之后,不多时,洞中便会出现长着她们模样的傀儡。那,是虫傀。”
楼澜气愤的是,操纵虫傀之人,一直未曾露出马脚,而她们至今也识破不了对方的真面目。也正是此人,一直在暗地里协助食人魑一族,多半是利益盟友,但也排除不了是过命之交的可能。
“稍等,对于操纵虫傀的人,或许我有头绪。”真宿忽然道。
楼澜当即投来视线,眼中显露出了不自知的期盼之色,对着一个不久前才死战了一番的“敌人”。
真宿想到的是,山上的空棺椁,棺椁间的法阵,棺木底的虫子,伪装成洞女的虫子,最初见到的埋藏空棺椁的无脸人……
然而正当真宿打算开口时,鸩王来了。
楼澜瞬息就警觉起来,她虽认不得鸩王的这副模样,可她敏锐地嗅出了他身上鬼王的气息。
鸩王是故意漏出气息的。他不信任鬼母。
当初答应为鬼母在外界搞出大动静,将阴差的目光都从沂廉村吸引走,然而还未实施,合作已然破裂,且被反咬了一口,鬼母绑了真宿不说,还试图将他作为复活阵的祭品。
气氛忽地变得剑拔弩张,未待真宿出言调和,鸩王猛地闪现至真宿身后,真宿本能地欲要挡在楼澜和鬼婴身前,岂知刹那的无声与真空之后,一场爆炸擦着真宿的脸发生了。
溶洞整个被炸飞,远在高处的地水纷纷随着崩塌的地面一同坠落,不过转眼,溶洞已不复存在,成了被废石夯实的底座,一丝月光都不能透进。
那样的威力,倾覆之下,安有完卵?
真宿反应过来是遭遇了袭击时,鸩王身上的黑雾已然卷袭他身,将他整个笼罩了起来,急剧膨胀的爆裂之气,没有伤及他。
可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真宿毕竟迟了一息才反应过来,爆炸之后,眼见坍塌的巨石要砸到所有人身上,他当即出拳将落石尽数轰成齑粉,意欲为其余人争取喘息和撤离的时间。只可惜那爆炸本身就威力极大,楼澜被炸得没了半侧身子,无神地垂着眸,淌了一地黑血。
而她怀里的鬼婴仍灼灼燃烧着,张着口,愣了愣,蓦地发出尖声惊叫。
真宿亦大喊:“楼澜!!”
女修们要是见着了,想必也一样冷静不了,然而爆炸源就在她们之中,首当其冲的她们,瞬息化作尘灰,神魂烬灭。
将庞大的楼澜和鬼婴救出去之后,真宿一回身,发现鸩王虽然跟着自己冲出来了,但是十分不对劲。
太安静了。
被黑雾保护得毫发无损的他,压根没想到,鸩王将黑雾尽数向真宿倾泻,一层层地垒起,巩固成最为坚实可靠的防御,而他自身,却承载了极大部分的冲击。
真宿看着黑血从鸩王额上一直流落至下颌,再蜿蜒没入锁骨之下,顿时唇齿哆嗦:“……陛下?”
鬼银此时也藏不住了,化身水母凑近一看,“鬼王没事吧?”
一阵沉默。
“鸩默!!!醒醒!”真宿托起鸩王的脸,看进其墨色的眼瞳之中,却只看到一片空茫,映照不出真宿的身影,没有任何回应。
神识却也不能探查出问题,鸩王依旧是一团绛紫色,看不清细节。
那爆炸到底是何物引起的?杀伤人不止,难不成还能夺人神智?!
真宿感到恐慌,人明明还站立着,但足下却如踏泥沼,有种踩不实,直往下坠之感。他心下后悔不迭,恼火自己就不该将鸩王牵扯进来,甚至反被保护,安于对方的羽翼之下,如同废物!明明下定决心要保护好鸩王,他都干了何事?!他什么都没干!!思及此,真宿恨不得一拳痛揍自己。
可此地受不住他的动静,比起可能横生枝节,他还是勉强振作着,疾速思量可行的下一步。
当时爆炸是从他身后发起的,没有凭空入侵的痕迹,那便只能是他身后的女修身上来的偷袭。
这般恐怖的威力,断不是那群女修能制造出来的,不说楼澜,连鸩王都招架不了。
——混入了虫傀!
真宿蓦地灵光一闪,而下一刻,仿佛是要验证其猜想,幕后的罪魁祸首直接现身,前来赶尽杀绝。
“有谁来了!”鬼银惊慌道。
乌泱泱地来了一群飞虫,铺天盖地。飞虫散开后,露出下方的数十人。各个身穿华衣锦服,目光有不善,更多的则是痛快与幸灾乐祸,尤其当他们目睹到楼澜的惨状之时。而填埋空棺木的无脸人,赫然在列,落在稍隐蔽的后方,脸静静朝向着真宿这一侧。
“怎么还没死透啊,阴煞巨鬼母,不愧是你个遗百年的祸害,果真难杀!不过你不也没杀成咱们吗?想不到吧,你身边的洞女,随时都可以被我们用虫傀替换掉。”
“虽害咱不得已动用了全村口粮,但既然咱杀回来了,定叫你好看!不仅所有洞女,还有你,也逃不过!便让你们看看,我们食人魑一族千年的底蕴!岂容得了你们在老子头上作祟!!”
“都受死吧!!”
真宿却仿佛恍然未闻,手从鸩王的后背一直往上,抚上鸩王的后脑,旋即温柔又强制地将鸩王摁进自己的胸膛、骨血,乃至三尸之中位。
而后,缓缓抬首,对上前方的食人魑群,黯然的金眸浮上暴戾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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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修改]最后加了点对话
第138章 鬼子母 叁
食人魑一个个露出狰狞面目, 不再收敛嘴里锯刀般的利齿,腥气直往外冒。可当他们朝鬼母冲去时,一道身影也正冲着他们而来, 面对面,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如同滚滚战车径直撞飞了十数人, 硬闯出一条道,直取后方无脸人的命门。
他们没想到,率先发难的, 竟是那个一直没被他们放眼里的阴兵。
攻速快如闪电, 无脸人却及时反应了过来,身形步伐诡魅,将将避了开去,不忘拓步拉开距离,提防真宿连环攻击。很显然,他的实力比其余人要高强得多。
真宿知道自己没有错判。
擒贼先擒王。
单论体术, 真宿肉.身近乎无敌。在几乎招招带起飓风的重拳厉脚之下, 无脸人很快就失了初时的从容,着急之下,挥铲招架的动作变形夸张。偏生铺天盖地的飞虫俯冲袭击真宿,大大干扰他的六感,杀也杀不尽,致使无脸人在真宿手下又撑了好几回。
周遭的食人魑更是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见真宿只挑无脸人一人揍, 便不时从旁骚扰,更有甚者,扒在真宿身上撕咬。
可惜一个个的, 把牙啃崩了,都没法破真宿的皮。
好些个食人魑捂着淌血的嘴,满脸的不可思议,转而一阵羞恼,愤愤指着无脸人道:“要你何用?!区区一个阴兵都摆不平,还不快把他杀了!!”
此话一出,最具威严的数个食人魑脸色一变,立马斥责出言不逊的小辈:“少胡言乱语!丢人现眼的玩意,走,随叔公去收拾鬼母!”
“不过就是个掘墓的——”小辈们仍是不服,但下一刻便被长者抓了过去,往楼澜方向带。
楼澜的情况极其不妙。
鬼银忍着阴火的灼烧,将鬼婴与鬼母隔离开,楼澜之前在溶洞受的伤太重了,鬼银在收到真宿的传音后,试着将楼澜的伤口处都包裹起来,现今勉强吊着命。
而鬼婴明显察觉到娘亲的状况不对,不停哭嚎,他的阴火对于楼澜本就是负担,现下失去意识,奄奄一息,更是雪上加霜。鬼银不得已分出部分水银,去裹住鬼婴。
“疼死了啊啊……”鬼银感觉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了,鬼婴的火比想象中要恐怖多了,它都不知鬼母是如何忍受这种噬魂的痛楚,将他一直揣在怀里不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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