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宿本以为她是被为难了,快步上前,却发现阿桂实际是在训人, 那么些大高个, 竟被训得面露愧色、面红耳赤。
未待真宿出声,阿桂的兔耳抖了抖,似是关注到什么动静了,忽然从阴兵群里跑了出来,来到了真宿面前,眼中带着些许雀跃和……敬佩?
真宿虽惑, 但急于出任务前还上钱, 故而只当不察,将二两花钱塞到阿桂手里,道:“阿桂姐,这些钱,能抵那乾坤袋么?”
阿桂感受着手心的重量,稍稍有些错愕,抬首问他:“你去哪儿搞来这么多花钱?”不才过了两天不到么?
真宿道:“挖矿挣的。”
“……挖矿有这么好赚?”她怎么不知?阿桂不禁皱眉, 掂了掂花钱,确实足有二两,“那乾坤袋不过是旧物, 且容物不多,那便抵了罢!”
就是最常见的下等法器,必定也得十两花钱起步,逛过坊市的真宿自然知晓个中差异。
因此对于阿桂的大方,他甚是意外。
真宿感谢了一番后,又道:“阿桂姐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可开口。”
阿桂姐豪迈一笑,兔耳猛地甩真宿臂膀上,显然对真宿的话很是满意。
真宿想了想,正欲询问自己面上这易容法器值当几何时,勾魂司衙门前头蓦地一阵骚动。他扭头朝那方扫了眼,孰知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骚动的中心竟出现了两道眼熟的身影。
那两道身影与一众妖化后凶神恶煞的阴兵们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二人皆保留着人的模样,不见一丝妖化,也都戴着高帽,一白一黑,煞是打眼。兼之二人本身身段便颇为修长,这高帽一立,简直如同鹤立鸡群。周遭的阴兵见了他们,纷纷让出路来,神色有畏惧的,亦有恭敬的,致使真宿一眼便锁定了那两人的身影。
一人戾气深重,一人肃然沉静,勾魂锁曳地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迈过大门门槛,便沿着真宿和阿桂所在的廊下缓缓走来。
真宿一双金眸瞪得浑圆,丹唇微张:“……”
那不是他来时遇着的黑无常吗?还有他旁边那一身白的家伙……
先前他“眼瞎”见不着阴魂四处撞鬼,在上层酆都唯独能见着的那人,与此人长得一模一样。
真宿哽了一下,哑声道:“他竟是……白无常?!”
阿桂听到真宿嘀咕了一句,不过没听真切,正打算过问时,却见真宿极快地闪到了她身后,背过身,忽地问她:“易容法器最高能瞒过什么修为?”
阿桂还真不知,阴曹鲜少用修为衡量实力,而多是用职阶或是魂阶。故而她还真被难倒了,一时迟疑道:“修为?换修为来算的话……”
真宿急忙打断又追问道:“无常能看穿吗?”
“能是能……”
话音刚落,黑白无常便已从他们身前经过,阿桂连忙打招呼道:“黑爷,白爷!”
黑白无常闻言朝她投来了一瞥,然而下一刻,二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到了她身后。
阿桂想起来真宿还不曾见过两位大人,遂引荐道:“啊,我身后这个就是上回从鬼将那儿唯一毫发无损归来的新人,呃,他名是……”
阿桂卡住了,因真宿压根没告诉过她名字,于是偏过头去,欲求问他本人,岂料一转头,入目的竟不是那长身而立的青年,而是一名少年。
“?!”阿桂想道你是何人,但一看此人身上没有变化的打扮,当即把话咽了回去。
“见过黑爷白爷。”少年真宿微微颔首道。
黑无常率先移开了眼,脚步未作停留,直直往大厅里进了。而他身侧的白无常则停了下来,微微倾身凑近看真宿的脸,原本乖戾的眼神变得耐人寻味。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后,盯到真宿藏在袖中的手暗攥,险要蓄势时,对方摸了摸下巴,竟恢复了面无表情,抬脚从真宿身前离开,头也不回。
二人走远后,真宿才慢慢松了拳。
此时阿桂早已将人拽到一边,问道:“你、你怎么变小了?!”先前真宿起码高她两个头,现今看着竟缩水了不少,面纱之下的面容也变年轻了,瞅着就是个十五六的少年。
真宿叹了口气,他这是变回了先前的少年形态。如今他虽只需用灵气便能改变形貌,无需用毒,可方才一时紧急,在他听到阿桂说面纱并不能在黑白无常面前起效的前一刻,便已先行动手了。
少年时候的他,与青年时候的他,其实容貌区别并无太大,难说黑白无常会否将其认出。奈何他纵是想直截了当地改成他人模样,但如此一来灵气痕迹便会过多,更有可能被识破。
不过现下看来,那两人应当是没认出他来。
真宿不好与阿桂解释来龙去脉,只含糊道:“有时我一紧张便会变成这副模样,不知何时才能变回去,我也摸不准。”
阿桂到底见多识广,仙鬼层和修仙界一样,这种事儿虽不寻常,但也算不上有多古怪,是以阿桂见真宿不愿提及,便没有往下问,只是忧心他这番模样,会否影响待会儿的任务。
“无碍。”真宿挽了一下变得过长的道袍下摆,正色道。
出发前,真宿发现,不仅黑白无常也在玄黑棺木前定立着,就连牛头马面也来了。
真宿微微蹙眉,小声问旁边的阿桂:“这回的任务,竟又出动这么多阴差?牛头马面亦要勾魂么?”
阿桂抱臂点头,“非也。寻常牛头马面大人都是驻守司里的,只有甲级任务和特级任务,方会委托他们支援。”
真宿不免想到上回收服鬼将的任务,那次连牛头马面都应对得那般力不从心,可见棘手至极,他或许低估了那鬼将,当初他能全身而退,兴许只是运气。
思及此,真宿顿时被激起了浑身战栗,不知是因棋逢敌手而激动,还是因当时被紧缚住的感觉随思而现,那触感阴魂不散地附着在他的皮肤上。
“……”真宿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身上那战栗之感甩掉,接着丧钟一响,便跟随前人,跨进了棺木之内。
阳间,修仙界,?洲?府,沂廉村。
说是村,实际上规模有镇之大,纳有千余家族。此村占三山,依河围湖,腾栏空廊,民房之间多是以舟代步,以织锦与孕灵泉为生。背后似乎并没有大宗门罩着,但与数个中立的世家门阀皆有来往,为其轮番供给灵泉,达成了某种平衡,是以此地尚算安定,非势力强争之地。
真宿一行人踱步间,浅水漫及膝下,在深蓝的夜色之下,水面倒映着山林的影子,显得幽黑深邃,好似里头潜伏着不祥的怪物一般。加速的心跳声并不显,因远处是倒悬瀑布的击石之声,近处则是民房里时不时传出的谈话声。
因夜幕刚至,村里还带着日头刚落时的余温,不少村民借着昏黄的灯火,仍在外头走动串门,谈及兴致之处,甚至会言笑晏晏。
若是在寻常村落,这并无什么,但在一个刚发生了一百八十条人命凭空消失的怪事中心,不说应当人心惶惶,村民竟还能有此闲情逸致,无需细思,已然瘆得慌。
人死了,其实并不归阴司管,但是人死后,魂却断了归魂路,不达阴曹,不知所向,便是勾魂使最常应对的事儿了。
这么多的阳魂不知所踪,这在勾魂司里头,亦是少见的大案。是以出动了牛头马面前来增援,意在找出这一百八十条魂。
进村后,阴兵阴差们便分了几路,真宿与阿桂等人负责一山头,淌着水四处察看。
“可有古怪之处?”他们数人游走了一圈,复又聚集。
“怪啊!”阿桂抢着道。
她形容了一下方才她与真宿亲眼瞅见的光景。
那是山的南边,堆满了坟冢的一块地那儿,有一无脸人正掘着坟,操使铁锹的动作很是熟练,不一会儿便挖了个洞,然后置入棺椁,填土祭酒。
“莫非那里头埋的就是那一百八十人?”其余人登时被吊起了好奇心。
阿桂却抿着唇摇了摇头。
“那古怪在何处?”
“那棺木里没有尸体。”真宿道。
“?!”众人惊诧。
真宿用神识查看过,那山里的百余个坟坑,起码有半数落有新鲜草叶,很显然那一半便是近期被翻动过的,有可能亦是出自此无脸人之手。因为这些坟坑里的棺椁,皆是空的。
空棺木远不足一百八十个。
可要说如此可疑的行径里头没有蹊跷,断然是没人相信的。
只是纠结此处并无用,他们手上的情报太少了,于是接下来跟踪的跟踪,搜查的搜查,追魂法阵索魂符箓齐上阵,夜深了,表面上逐渐归于静谧的沂廉村,在阴阳相隔的对立面,却开始沸反盈天。
另一山头。
黑无常总觉着自踏入这最西边的山里,便有种被盯上的恶寒之感。
他正欲问白无常是否亦有同感时,发觉压根不见白无常的踪影。
“喂,白无常你这家伙又到哪儿躲懒去了?!”黑无常愤怒一吼,却无人回应。
四处寻找间,他一个不留神竟从一坡上跌跤滚落山崖,然后落到了一个溶洞的入口处。
在那洞里头,黑无常竟看见一群面容姣好、身姿绰约的女子,载歌载舞,以灵泉净面,举办着一场神秘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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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有一更。
第113章 阴兵 肆
黑无常不由得被吸引住了, 如此隐蔽的一处地方,竟犹如世外桃源。暗河表面漂浮着的河灯,灯火映照着女子们欢愉的神色, 随舞而动的衣裳飘带则被五光十色的石笋乳石染上绚丽色彩,银铃般的笑声在洞内不停回响。
回过神后,黑无常眉间疑虑深重, 慢慢行至溶洞的中心,黑靴扰乱的水面波纹与窸窣的水草声,并未引起女子们的注意。
再往里深入, 他亲眼见到深处排布着众多洞穴, 妆奁常服寝具、锅碗瓢盆,俱被收拾得颇有条理,静静放置在这些洞穴里头。他没想到,女子们竟就生活在此处。
要论避世,此洞上方便是繁华热闹的村子,若为修炼, 却没察觉到此处有多少灵气汇聚, 女子们体内更是真气驳杂,很显然,无一练气入境,不过凡俗人而已。
那为何要住在这溶洞内?
黑无常思之不得其解。
宴会仍在进行,黑无常迟迟不见结束的迹象,于洞内又寻不到跟那百八十魂相关的情报,遂原路返回入口, 果断离开了此处。
黑无常用灵视逡巡了一下八方,依然不见白无常之踪迹。
“那家伙……”虽然素来随心所欲,但行勾魂之务时, 从未见过他这般行事,什么都不与他知会。
然而黑无常不免想到了先前一役,当时惨烈的战况,可谓历历在目,白无常被那鬼将削去了半截身,魂碎灵散,在阴司里固魂了好几日方才恢复过来。
自从那会儿开始,白无常便似乎变了个性子,易怒,戾气深重……
黑无常叹气,决定先不管他了,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串白铃,手腕轻轻一震,如花般的铃铛便荡出了一阵潮汐般的波动。
下一刻,远处的真宿眼前骤然一黑,再一睁眼,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山头,若非他认得神识里扫过的光景,指不定会慌起来,以为自己被什么人抓到了什么危险地。
接着他便与传唤自己的黑无常对上了目光,见黑无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自己几眼,心下不免紧了紧,但没有撇开眼,毕竟那样更易令人生疑。
好在很快其余阴兵也被传召了过来,个比个的高大,纷纷挡在了他的身前,截断了黑无常的视野。
黑无常只是微微蹙眉,总觉着方才看到的少年身上莫名有种熟悉感,但转念一想,应当只是在勾魂司里见过,到底没再在意,转而开始画法阵。命阴兵们各占方位,他负责控阵,十六阴兵负责入梦,剩余的则把守望风。
这个时辰尚早,但已然有不少村民入眠,因个小被黑无常安排去入梦的真宿,数息间闭眼沉入了一位村民的梦里。
这梦相当平静,真宿想套梦主的话,委实再简单不过,但同时也意味着,梦主身上恐怕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因为梦主若是大量村民魂魄失踪一事的知情者,应当很难保持如此平静。
梦主叫刘骆,是土生土长的沂廉村人,家有两老一儿一女两孙,妻子是外村逃难而来的,长得煞是好看,在刘骆的梦里一直出现,且所见的是其颇为年轻时的模样。
刘家是世代做木头生意的,沂廉村盛产耐潮耐浸的坚实木材,那些栽木的土地大多都由刘家掌控,故而刘家的宅子在钟灵毓秀的沂廉村里,都排得上号。
其余儿子都分了家,刘骆作为长子,便与两老同住老宅。这些情报都是真宿诱导刘骆回答得来的,但与此同时,还有些古怪的东西,不受控制地直直灌输到真宿的次紫府里。
真宿初时不知这是什么,但随着他次紫府解读分析了一番后,他知晓了,这些是刘骆的念,可以说是执念,亦可以说是痴念。
“我想回我原来的镇子看看……相公,我就是想回去看一看我娘的坟,不日便会回来。”
“不许走。”
“相公……你不相信我吗?”
“……唉,带上刘桉,不然我不放心。”
“好的,相公!就数你对我最好了!!”
念中,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载着妻子与自己亲弟的马车离去的背影。
此时他的妻子与刘骆梦中常出现的面孔一样,年纪看着约莫二十出头,十分年轻。
画面一转,继承了刘骆妻子姣好长相的女儿,正与刘骆吵得面红耳赤。
“我不成亲!!付琢哥哥不回来,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亲!!女儿不愿!!”
“与你道多少遍了,那小子在峪牙谷成家了,你为何还执迷不悟!!难不成你们私定终身了?!”
“……”
“你、别告诉你爹我这是真的!!我怎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不孝女!!”
“啪——”
“你打我?!”
“如何打不得?!我是你爹!!女孩子家家的,不知廉耻乃是大过,这叫你爹我日后在村里怎抬得起头?!”
“阿娘……呜呜呜阿娘……我不要爹爹,我要阿娘……”
“……你!!”
念中再一转画面,女儿披着红盖头,在一阵敲锣打鼓的欢庆声中,被送入一顶用刘家最好的木头打造的浮水轿子,然后乘着水,顺瀑布而落,直直栽入十丈深潭。
瀑布激流冲刷出来的白沫不断翻腾,将红盖头与七零八落的木头彻底打入谭底。
目睹至此处,真宿的心不免也如同那些木头一样,直往下沉。
不过真宿没忘记今夜的目的,他那寻常如同击罄般清越的少年音,变得有点低沉,又有点凛冽,带着劝诱的意味,徐徐向梦中的刘骆发问:“近些日子,村里可有发生怪事?”
“怪事倒没有,就是近来柏木卖得特别好,棺材铺急订了许多,颇有些不同寻常。”
“……那可知近日村里有人失踪或是身亡吗?”真宿又问。
“喜丧倒是有两家,都是老人走了,其余不曾知晓了。”
梦中的梦主一般意识不到自己不在梦中,即便是潜意识里执意要规避或瞒骗某些事儿,那也不是低修为的人可以越阶做到的。
刘骆的修为比真宿要低太多了,只堪堪筑基。
是以真宿没有过多怀疑他的回复是否为真。
入梦结束。
真宿睁开眼时,近处房屋外悬挂的灯笼光芒微微刺到了他的眼眸。
真宿揉了揉眼,发现法阵上仅剩下他一人了。
十六名入梦的阴兵,只他除外,都站在了法阵外,黑无常则一面盯着真宿,一面听其余阴兵汇报搜集到的信息。
很快,他们已然锁定了其中百余人的下落。
真宿也起身走了过去。
地上的法阵画线急速收束,红光从线凝聚成圆点,没入黑无常尖长的墨色指甲之上,退为墨色,缀为圆圈之纹样,与指甲融为一体。
最后将真宿带来的消息一合,众人发现根本动摇不了他们方才得出的定论,更看不出有新的指向。
据闻沂廉村与某个外村在外合办了三年一度的品酒宴,外村以稻米出名,沂廉以灵泉出名,合办酿酒与酒坊生意多年,诚邀不少散修盟与小门小派前来尝酒买酒。故而两村极为重视,沂廉村自然也派了七八十人去外村筹备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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