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王用余光瞥了眼芷汐,寻思她跟着自己这么久,指不定知晓这些年来,他身边是否出现过那样一个少年。
可他喉头滚了滚,终究只是取过帕巾洗脸,未发一语。
接下来见着传膳小墩子的那身衣服, 鸩王没止住眼皮一紧,目光停留其上半晌,方才不动声色地移开。
少年初次出现在他梦中, 便是穿着尚膳局的仪制的衣服。而他早就寻借口到尚膳局审察过一趟,不过还是一无所获。
用完膳,鸩王大步走出正仁殿,一路上残砖破瓦依旧,四处都是亟待修缮的状态,可是却没有工匠木匠在,只因他们尽数被鸩王派出去了,首要将京城的民房抢修好。
鸩王目不斜视,上朝去。
蒲勋之站在一众六品官身后,身段虽傲人风流,但此时刻意稍躬着背,尽量让自己不那么起眼。
待鸩王落座龙椅,他甫一抬眼,却没有与往常一样,和鸩王目光交汇上。
蒲勋之深觉意外,他发现鸩王正盯着某个方位失神,直到宣旨公公提醒了鸩王一声,鸩王方压下凌厉的眉峰,沉声道:“今日诸卿有何事要报,说罢。”
蒲勋之瞧着鸩王恢复寻常模样,松了口气。但他并不知道,方才鸩王是忽然觉得那个站位予其一股熟悉感,令他心脏失速,好似曾有个很重要的人,就站在那个位置,朝自己露出一抹笑容,而那人的眼中,好似藏着游动的锦鲤,反着粼粼波光,犹如梦中的……
眼中藏锦鲤的少年,现下已是青年模样,他正用被褥将自己缠成蚕宝宝,缩在床脚,只为离雪狐狸和大耳狐花魁二人远些。
他没想到那两人演都不演了,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他便一时心软让他们留在侧间,但没想到话音刚落,二人就如水蛇般缠绕了上来,对自己“上下其手”。
他不是不能出手反抗,偏偏二人身上半点并无恶意,眼中闪烁的则是带着玩味逗趣的光,兼之他们是白先生派来的人,一来就弄出大动静,只会惹来麻烦,于他无益。是以真宿也只好一面警惕一面躲,没有展露身手。
好在他们体力没有真宿好,小小一张床都追出了香汗,竟是讨不来半点怜香惜玉。他们就没见过这般油盐不进的。不都说男人是欲望的奴么?
他们是断不会承认自己吸引力不够的,毕竟在酆都他们俩从未尝过败绩,要勾谁还不是勾勾手指的事儿。
无奈之下,他们掷下“明日再来”的话,便扭着柳腰离开了。真宿果断将门落了锁,并在床周加了一层功力稍显稚嫩的禁制。
“呼……”真宿长吁了一口气,听着外头的欢声笑语,杯盏相碰,慢慢将头挪回枕上,甩开被褥。
他现下有的术法神通太过局限了。
阴曹只有阴气,虽能转为灵气,但极其消耗阳气,他现下封住了阳穴,若要转化,那便极有可能暴露出他是活人。好在到了阳间,还是能够吸收灵气,只是阴差出任务一般皆是在夜里,可活动的时辰更是不长。
跟鬼打交道,他的极武道和真仙体并不占上风,还是须得尽快将三尸收复捆绑,这样才能驱使三尸,为其所用。
方才面对雪狐狸和大耳狐花魁时,他是有动过与他们缔结魂契的念头,可转念一想,他们在酆都混得如鱼得水,应当不会愿意受制于人。若是强制收复,那免不了一番恶战。且他们身上的怨气煞气并不如何重,结了契也成不了战力,若是能有昨夜那鬼将那强劲的威压,那他何愁没有对敌的实力。
可惜依照他如今的修为境界,不先缔结三尸,又根本收复不了鬼将。
饭只能一口一口吃,无他,还是抛弃妄念贪欲,一步步来吧。
歇息了两个时辰后,真宿扫了眼灰扑扑的水滴腰牌,穿戴好易容面纱与蓑衣斗笠,去寻管事白先生。
白先生赶巧就在大堂里坐着,见到真宿朝自己走来,更是丝毫不意外,仿佛就是故意在此等着真宿似的,他朝真宿颔首道:“鸩兄弟可要早食?”
虽然阴曹里见不着日上三竿,但是这个时辰节日还是跟地面同步的。
真宿瞄了眼大堂里的阴火仪象台,看出已是午时末,遂回道:“白先生客气,不必了。”旋即话锋一转,又问,“白先生可知酆都里有甚么门路,能挣到点花钱?”
白先生倒没想到真宿一句不提他给他安排的花魁,笑了笑道:“鸩兄弟是打算挣大钱……抑或是小钱?”
真宿只当没看到对方眼里的揶揄,“小钱就行,这儿的鬼市买衣裳应当不贵吧?”
不料白先生摇了摇头,“酆都的坊市可不便宜,不过沟通阳间的鬼市,十日一启,倒是时常能淘到划算的物什,到时鸩兄弟不妨去看看。”
“那鬼市何时开启?”真宿追问道。
白先生却没回答,只笑吟吟问:“雪礼和阡陌可有招待不周之处?”
真宿点头,“他们摸我。”
极善于待人接物的白先生,亦不免噎了一噎。他委实想不到真宿会这么直白,看着真宿那戴了易容法器的毫无记忆点的脸孔,再想了想他们这儿二十四花魁中最富姿色的那两人,只道:“呃,那下回不会让他们打扰鸩兄弟了。”
“多谢。”真宿眨了下眼,真诚道。
白先生从真宿面上看不出半点可惜,或是悔色,也不似欲拒还迎的试探,他心下佩服,遂正经道:“鬼市在三日后开启。至于挣小钱,若是着急的话,近日北边有几个新矿点在招鬼,寻常阴魂自是竞争不过阴兵,鸩兄弟去到那边,给他们看腰牌即可。”
这确实是个颇为不错的路子。真宿面上一喜,再次感谢对方,这回笑意中多了几分真意。
待真宿迫不及待出门去,雪狐狸雪礼和大耳狐阡陌从二楼轻轻降下,一左一右坐在了白先生身侧。
雪礼双手搭上白先生的左肩,在他耳际吹风道:“他的真容,我跟阿陌都见着了。”
白先生未作声,分明在等他们下文。
阡陌接下去道:“与那人描述的相去不远,好看得紧,一眼便能瞧出不凡,但最重要的是——”
“那双金眸。”雪礼与阡陌一并道。
白先生闻言微垂下头,刘海随之落下,在其眉眼间投下一片阴影,远看去,仿佛染上了深深的阴霾。
酆都北,血棘矿点。
酆都内外皆有着数不胜数的焰火山,甚至有半透明的空影火山,而这些火山里头又常常会生出特异的矿。阴司似乎极其看重这些特异矿,派重兵把守出入口与清点矿石,绝不容许矿工私吞分毫。
不过那些负责看守的阴兵都是上头指派的,真宿没寻到空缺,只能去应聘当矿工。
许是从阴兵手上不好占便宜,负责招募的阴兵对真宿并没有好脸色,可若真打压真宿,无异于打他们阴兵自己的脸,到底是让真宿交出储物袋,去领了铁锤和箩筐。
真宿掂了掂铁锤,避开其余阴魂,往荒凉些的山头里去。
血棘矿是由阴血和妖血凝结而成的特殊矿体,被包裹在颇为高热的焰火山石里头。听着似乎不难,但品质较好较为纯净的血棘矿,一般其外层还会多一层极其坚硬的马石矿,比锟铻石还硬。
实际上手后,真宿才明白,为何他来的这一侧没有其余阴魂的踪影,仅停着一台大型的重锤装置,还有火炮车,但上面俱是贴了封条,落了厚厚的灰,看起来许久未用过。
因这边属于高质矿,敲掉一两丈深的火石后,便会碰上“硬茬”,“铿锵”一声暴响,真宿手里的铁锤险些整个碎掉。
“这么坚硬,难怪……这铁锤够干嘛的。”真宿将铁锤放到一旁,环视了一圈四下,见仅有斜对面的一座矿前,有不少佝偻着背的身影在搬运或挖掘矿石,无人有闲暇往他这一侧看。
于是真宿握拳,肩肘一发力,便往棕色的马石上击出一重拳,然后便跟削木似的,削掉了表面的马石,露出了底下深红色的血棘矿。
真宿轻勾唇角,正欲再补几拳,好将血棘矿剜出来时,蓦地脚下一阵晃荡,然而不仅仅是地动,山也剧烈摇晃了起来,落石滚滚。周遭几座矿上的阴魂们当即被吓得够呛,连忙抱着装着挖了一天的矿石,疯狂逃命。
“地震了!!!地龙来了!!”
“别捡了,还不快跑!?不要命了?!”
“啊,别挤着我,谁踩的我啊!”
还攥着拳的真宿愣住了,他亲眼看着眼前十层楼高的山从他打出的裂痕处,慢慢崩裂,即将要倒塌。
“……”这山这么脆?!真宿猛吸一口气,飞快绕到了山体后头。这矿山下方正是他方才进来的入口,底下还排着一大堆前来报名的阴魂。它若是就这么砸下去,不知会伤及多少阴魂,山上的阴火能灼烧阴魂,将其燃烧殆尽,彻底告别轮回。
奈何这山体崩裂得太碎了,真宿撑住一部分亦无用,只能打出一套百灭拳,瞬息间便打出上百道拳来,将每一块坠落的山石,无论软硬,统统击碎成稍小的碎片。
底下的一众阴魂,甚至阴兵,皆呆愣愣地看着漫天落下猩红矿晶碎片,下意识伸出手去接。半晌后,爆发出盛大的欢呼和惊叫。
地震很快便停下了,一阵哄抢之后,一切都归于原样,除了某座山体突兀地原地消失。
眼见好些阴兵整装齐备地往这边赶来,真宿立即背着最大的一块完整的血棘晶石,偷偷往另一侧走,混入阴魂群里。
这时,前方传来争执声。
“方才拾到的晶矿,识相的,通通交上来!!别逼老子动粗!!”
“这、这全是俺自个儿挖的!!不是刚才捡的!!俺没日没夜地挖了十八个时辰!他们、他们都看见的!!”
第111章 阴兵 贰
“你道是你掘的, 那便是了?哈哈哈,莫要笑掉老子大牙,你瞧一瞧, 这儿有谁敢替你说话?”肥硕的长髯鼠阴兵龇着牙道。
紧紧护着身前箩筐的老汉左右觑了觑,发现就没人敢对上他的目光,纷纷躲闪了。
明明方才大伙一齐义愤填膺的, 围观的众人里多的是与他一样埋头吭哧吭哧挖的老实鬼。
“看清楚了吧!还不速速交上来,等到老子亲自动手,就没这么好收场了!”
这时旁侧的人才敢吱声, 但都是小声劝解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是真得罪了阴兵,就算挣到了这一回,那也绝没有下一回了,岂不得不偿失。
老汉又何尝不知呢?理是这么个理,但他还是死死扒住了箩筐边沿,一点不舍得松手, 紧紧咬着不多的后槽牙, 整个人不知是因气愤还是惧怕,上下牙都哆嗦得要打起架。
阴兵鼠眼一眯,显然不耐烦,就要亲自上手抢了。
然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蓦地响起,如芭蕉扇扇去了焰火山的热气,又如甘霖降下——
“那也分我一半吧。”
众人纷纷朝声源看去, 只见一戴着斗笠的高大男人,腰间缀着水滴腰牌,正抱着臂, 眼中皆是奚落。
长髯鼠想问凭什么,真宿已然猜到一般,解释道:“见者有份嘛,那我拿一份不过分吧。”
“谁跟你说这是见者有份了?!”长髯鼠恼怒道。
“那你怎么让他的都上交给你?”真宿反问。
长髯鼠顿时一噎,老汉则怔愣住了,没想到又来一个明抢的。
长髯鼠方才歪理邪说,将老汉挖的说成是捡的,那既然捡的就要上交,他们同为阴兵,自然没有不能平分的理了。
不过让他吐出“囊中物”的一块儿来,跟割他的肉有何区别,长髯鼠自是不愿,正踌躇着,却见真宿掀开了老汉怀中箩筐上的盖子,讶言道:“诶,就这么点?算了,都留给老兄你吧。”
长髯鼠不敢置信真宿就这么放弃了,狐疑地瞪他。
真宿拍了拍手,好似在掸去手上沾的灰,然后满不在乎道:“方才塌了的那座矿里多的是完整的晶石,我箩筐里都装满了,才下来的,还以为这边也有好货呢,啧啧。老兄你现下去,指不定还能捡到呢。”
长髯鼠和众人都朝真宿背后那个沉甸甸的箩筐瞟了瞟,转眼又瞧见真宿摊开了一只手,手心静静放着一大块纯净漂亮的血棘晶。众人倒吸一大口气,面上虽仍有质疑之色,但身体却无比诚实,争先恐后便往对面的矿山去了。不一会儿,原地仅剩下老汉和真宿。
老汉还死死扒着箩筐,真宿却没多看他一眼,拔腿离开了,往清点处去。
好半晌,老汉才回过神来,猛地朝真宿离开的方向磕了个头,抚着他的箩筐激动地喃喃自语。
清点处同样争执不断,无非就是争吵这捡的矿值多少花钱,比起挖的是否要大打折扣。然后各个都说全是自己挖的,而非捡的。双方便争得不可开交。
轮到真宿时,他倒是不慌,只道:“我的是挖的。”
负责鉴定清点的阴兵们眉头一皱,像是习惯了这样的说辞,但面上都是鄙夷与不信。
然后看着真宿没将箩筐放到秤上,而是将筐里足有两个人头大的血棘晶石取出来,放到他们面前。
原本跟闹市一般喧闹的清点处,登时陷入了死寂。
这么完整的一大块,连磕着碰着的痕迹都看不见,谁敢说这是捡的。
阴兵们与真宿平静的目光对上,多少有些恍惚。
他们纵是见多识广,也不免露出了贪婪之色,更多的阴魂一时都忘了那不是自己的,依然不由自主地向那庞大又完整的血棘晶石伸出了手。
“这能换多少花钱?”真宿问。
阴兵们没回话,满心满眼只剩下面前的血棘石,他们急急扫落那些攀附上来的手,夺到眼前细看。
片刻后。
“里头有、有流光……”一个阴兵震惊得都站了起来,其余几个反应过来想捂住他嘴时,却已晚了。
阴魂里有识货的人颤声道:“流光?!!那不是极、极品才有的特质吗?!”
其实即使是长年与矿石打交道的在场的阴魂阴兵,也极少人知道,流光、胎胚、鬼影,乃是矿石的三大极品特征。只因他们终其一生,都不大可能遇上一回这样的极品矿。
阴兵们嗫嚅片刻,都定不下一个价格收真宿手里的这块晶石。
最后竟是给了个二两花钱。
与其他阴魂挖了一天的满满一箩筐,只能得到十来文钱相比,二两花钱着实不少了,可奈何这是极品晶石,即便不归挖矿工所有,亦不该仅有这点报酬。
不过出乎所有鬼意料的是,真宿并没有出言提价,而是取过他自己的储物袋,将花钱放置进去,便潇洒离开了。
附近还有一个矿点,真宿估摸着那二两花钱不一定够买套衣裳,保险起见,他又投身到旁边的矿山里去,这回他谨慎地收着力,没再闹出那么一大动静,不过相对的,也没有掘出比较好的矿,但不到半个时辰就再挣到了一两花钱,真宿还是蛮满意的。
回小院前,他去坊市逛了一逛,发现坊市的东西竟没有很贵,他仅用五十文花钱便买到了一身梨花白道袍,袖沿与领沿皆绣有低调的花型金线,衬着他的金珠耳珰与足链,颇似哪家的贵公子跑出来了,与他先前臃肿的造型大相径庭,将寿衣铺的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光看那身材与打扮,以及那周身的飘逸气质,真叫人移不开眼,只可惜当人们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发现却是那么平庸,不禁兴味骤减,很快便转开了目光。
他们的反应自是落到了真宿眼里,真宿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新衣裳买到手,他终于不用穿着中衣到处晃荡,也不用穿那不便活动的蓑衣了。不过他还是没放弃去鬼市,因为他寻思指不定真会如白先生所言,能淘到好东西,他现下尚且缺少驱鬼的有力手段,譬如符箓或是法器经书。
只是未等到鬼市的开启日,他腰间的水滴腰牌却先亮了。
第112章 阴兵 叁
回到勾魂司, 真宿四下张望,没见着阿桂的身影,便寻人问了问。阴兵们一个个神色不豫, 许是见他面生,俱不愿作答。最后真宿是在一群极其高壮的阴兵之间,无意瞥到了一双熟悉的灰兔耳, 这才寻到了几乎被挡严实了的阿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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