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致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其实他也就图个新鲜,宫里太闷,哪怕到东宫,夫子们每天说的也是君君臣臣那些,实在没有趣味;天主的那些,毕竟和中原大不相同,也就当故事听个乐呵。
但是显然,群臣不会这么想。
毕竟皇帝频频召见赞玛提欧,对方为了造声势,到处说皇帝很感兴趣啥啥啥的,自然让大家背后生凉。
当时见这么多臣子跪了一地,口口声声的指责,皇帝也就恼了:我二十几没有亲政你们不着急,找几个洋和尚聊天,你们倒着急了?
心情不好,口气也就不好:“朕不过是找神父们过来聊天,反正朝廷用不着我,还不让我找点事做?”
下面都呆了——皇帝这是对太后公开表示不满啊!
汪舜华的眼神暗了暗:“皇帝,不要胡说。”
她本来想多说几句,到底忍住了。
你应该亲身感受一下什么叫做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转过头:“宣。”
赞玛提欧等人到涵元殿,此前他们得到了太后的特许,尊重风俗,可以不下跪;但是现在群臣存心挑刺,自然眼睛里都在喷火。
汪舜华的口气很淡:“你们呈上来的书,我看了,似乎和之前了解到的景教不大一样。”
确实不一样。
景教不但附会道家之言,还借助佛教术语,更重要的是非常强调儒家思想之忠孝二道。极力宣扬帝王功德,又宣扬尊君事亲思想,并允许祖先崇拜。既为生者祈求息灾延命,又为死者祈求冥福。
汪舜华拿着拓本说完,赞玛提欧马上反驳:“他们都是异端,篡改了《圣经》原文;天主是不允许信仰帝王祖先的,只能忠于天主,更别说其他邪教了。”
大家的脸色全变了,尤其很多官员,此前其实并不了解,以为就是一般的宗教。
现在听起赞玛提欧提起天主的教义和戒律,大家都呆了。
马上就有人准备出班辩驳。
汪舜华止住,问起欧洲目前的局势。赞玛提欧谦让几句后就开始不停的赞颂主的荣光,汪舜华没有表情,下面的大臣面面相觑——怎么这么乱,巴掌大的地方还邦国林立,就是神权高于君权导致的后遗症!尤其是赞玛提欧满怀深情的讴歌九次十字军东征的事迹,赞美天主的神迹,实在让下面的士大夫听不下去。
章纶就义正言辞的斥责:“简直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太后圣上你可别被他们蛊惑了!”
程敏政嗤笑:“你们的主这么全能,怎么还让你们颠沛流离,死里逃生来到中国?怎么圣地都沦陷了,还发动九次战争去打都没赢——前后持续将近200年,这得死多少人,你们的主也不管管?”
赞玛提欧脑子一懵,只好说:“这是主对信徒的考验,这些人虽然死了,但是他们的灵魂却进入了天堂。”
这回连白圭也忍不住笑了:“你们的主倒真是有意思,喜欢通过这种方式考验你们。只是咱们这的天堂,不需要和异教徒浴血奋战到死,只要精忠报国甚至多积功德就行,看来还是佛祖道祖心疼咱们。”
大家都乐了。
周思宁和惠通一个念“无量天尊”,一个念“阿弥陀佛”。
汪舜华摆摆手:“就是说说闲话,增进了解嘛。”
转头问起了他们沿途的见闻——印度已经被征服,但是更西的地方还有待深入了解。现在知道沿途都是某教的势力范围,君臣的脸上都笼罩着不安的情绪——赞玛提欧既然是基督徒,自然对敌人百般诋毁,之前汉昌省有类似的,大家很难不往一处想。
汪舜华找了个话题:“你们的主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经历?”
这一说,大家更乐了:处女生子没什么,不凡之子,其生必异。中国的圣人皇帝皇后出生时有特殊情况的多了去;但这下场会不会太惨了点?居然让学生出卖被拴在十字架上用钉子钉死了!还有比这更倒霉的神仙吗?难怪连巢穴(圣城)都守不住,信徒也守护不了,连自己都保不住嘛!
汪舜华还在询问黑死病的事情,历史书上看到的和亲身经历的不一样,貌似明朝末年也遭遇了鼠疫,需要早作防备,虽然目前朝廷在传染病防治方面已经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但是远远不够。
赞玛提欧很奇怪自己并没有提过,太后怎么会知道,估计从别的地方道听途说,只能嗯嗯啊啊的附和:“是该死的犹太人用青蛙、蜥蜴和人肉制成毒药,在水井中投毒,传播这可怕的瘟疫。他们想以此来毒死所有的欧洲人。他们活该被烧死!”
群臣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发生了这样大的瘟疫,这家伙居然还冥顽不灵,在这里鬼扯;看大家摇头嬉笑,赞玛提欧真的怒了:居然敢这么亵渎天主,简直无可饶恕!
于是脱口而出:“这百姓藐视我要到几时呢?我在他们中间行了这一切神迹,他们还不信我要到几时呢?我要用瘟疫击杀他们,使他们不得承受那地,叫你的后裔成为大国,比他们强胜。”
——语出《旧约》。
别不相信,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前,天主教徒就是这样嚣张,否则绝不会因为圣地耶路撒冷陷落,就发动持续近200年的战争;而宗教改革中,流血事件甚至惨烈的战争屡见不鲜,直到十七世纪中期,经过将近百年的纷扰,欧洲人口大量减少,经济衰退,各国终于地逐渐体认久战俱伤的教训,才开始采取宗教宽容的政策。
猪队友海米尔斯加了一句:“信子的人有永生;不信子的人不得见永生,神的震怒常在他身上。”
——语出《新约》。
他们说的是拉丁语,以为这帮中国人听不出来;果然大家停止议论,面面相觑,襄亲王看他们昂着头,红着眼睛,料想不是什么好话,马上说:“别拽洋文,什么意思?”
赞玛提欧没有说话,后面的准备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不过他们忘了一个人——荣亲王!
荣亲王知道宗室很难参与朝政,很珍惜这次机会;又得到汪舜华的吩咐,因此很认真的办事。为了保证翻译质量,他认真学习了拉丁语,和这帮人处了两年,虽然谈不上那个精通,大致的意思还是懂得的;何况《圣经》的翻译,他也是主要负责人。
赞玛提欧不说话,襄亲王扭头看荣亲王冷笑:“他们说什么本王听不懂,荣王知道什么意思吗?”
襄亲王是仁宗皇帝唯一在世的嫡子,皇帝的祖父辈,在他面前,谁敢托大?
赞玛提欧终于发现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果然,荣亲王面容严肃,一五一十的翻译过来,还说明了出处。
还有人还没回过味来,汪舜华替他翻译了:“照你们的意思,我们这些不信教的异端,都将永居火狱,不蒙减刑,不获宽限;连炎黄始祖和秦皇汉武孔孟诸贤也不例外?”
绝对是分量十足。
罗伦首先站出来:“不信你就要被诅咒,这不是邪教吗?”
章懋等人也不客气,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讨伐,谢迁的语气尤其激烈,李东阳的口气也很不好。
商辂等重臣站着不说话,但是很明显的,表情很不好。
赞玛提欧注视着这群被魔鬼附身的羔羊,抱着就义的语气:“你们这被咒诅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豫备的永火里去。”
——语出《马太福音》。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荣亲王还是听清楚了,回了一句:“是不是不信仰你的主,就是异端,就应该被你带去他的面前杀掉!”
——语出《路加福音》。
襄亲王等勃然大怒,商辂等人也是脸色骤变;周思宁和惠通觉得应该向道祖佛祖祷告。
大家议论纷纷,一时朝班大乱。
赞玛提欧涨红了脸,就听见汪舜华的声音:“安静。”
齐亲王马上站出来:“你这洋和尚好无礼!”
事态严重了,现在遮不住了,如果较起真来,自己和他们交往甚密,难免被牵连,必须表明态度。
汪舜华在上面看到,没心情追究儿子的想法;她也不是圣母,没有多余的心思拯救这些洋人,也不相信罗马教廷有这个本事打到北京来——除非欧洲的历史进程同样改变了;只不过她对这些人手里的手稿很感兴趣,或杀或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是如果到手的先贤文献飞了,甚至保守派趁机要求海禁,那才真是让人欲哭无泪!
齐亲王于是站出来:“母后,这洋和尚诋毁圣教圣人,简直罪无可恕!”
汪舜华的眼睛垂了下来:“听说这些日子你们一直听几位神甫讲经说道,怎么之前不知道这些?”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太后这是指责皇帝听信异端吗?
——如果只是接触什么和尚道士,磕点药舍点钱也不是什么大事,死了正好给人腾位置,反正你有儿子,孩子太小更好,方便太后垂帘听政,大家也省事不用担心站队得罪谁;但是接触西方异端,妄图以夷变夏,这个罪名太严重了。已经涉及到华夷之辨、辱没祖宗等等罪名了。
就算最忠心老朱家的臣子,也背不起这样的罪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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