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宿确实从未想过此事,不禁好奇道,“旧址都在什么地方?”
鸩王冷笑一声,“其一便是你被埋的地方。”
“?!”真宿细想了下,那岂不就是那个藏有炼丹材料的密室?其余旧址莫非都有暗室,里面藏有他们坑蒙拐骗的基业?
鸩王却没有解释更多,而是眯眼看向真宿,道,“你平时从不问这些,是担心朕?”
他这段时日在朝堂上发怒,做戏做得足了,看来是将人吓着了。不过那也不全是假的,自浴池那一夜,他心底便有股无名火,是以那向着群臣的怒气里,多少掺了些真情实感。
原本今早还烦躁着,但没想到现下竟能变得这般心平气和。
鸩王斜睨着真宿那语塞的模样,也生不出气来了,徐徐道:“蕴光的名声这般坏,等同于败坏了太后的名声,也等同毁了皇家的名声。朕若同意了,得了太后的心,却会失了民心。”
“……”真宿有些哽住。他初时那样发问,好似站在了太后那边,但鸩王竟丝毫没与他计较,还同他耐心地解释至此。虽说自己本意就是要与鸩王离心,可真宿此刻却有些迟疑了,心里觉着针扎般隐隐刺痛。
鸩王笑容虽冷,却莫名让真宿看出了一丝孤寂,“朕打算将旧址改成书院,让寒门的去与那些喉舌争吵去。”建书院对寒门而言,是好事。文人对脸面名声看得尤为重,即便有些寒门出身的,自己已然上岸,不愿让别的人来与其争,但明面上他们固然是不敢这般表态的。一旦与广大寒门学子站在对立面,那么这些人的仕途便到此为止了。
真宿模模糊糊能理解鸩王这般做的缘由,附和着点了点头。
外头很快便知晓了鸩王不去早朝之事,顿时引起前朝后宫热烈讨论。
前朝——
“圣上龙体抱恙了?为何会忽然不来早朝?臣可从未见过陛下缺席早朝啊!”
“着实罕见,可有请御医去看看?”
“快汇报太后!那事还需从长商议啊,真将陛下气出个好歹,谁也落不着好啊……”
后宫——
“这不可能!!皇上昨夜宿在谁宫里?!到底是哪个小浪蹄子?到底是何人!”
“陛下从不在妃嫔宫里留夜。那莫非是传召了何人去正仁殿?没有?该不会又是那个谁……”
“不不,还不能下定论,贵妃息怒……”
“陛下不过一日不早朝,也值得她们这般紧张。鹭梨别看热闹了,来替我挑个簪子罢。”
虽不去早朝,但鸩王根本没有闲下来,前来求见的朝臣一个接一个,多是借着商事来打听鸩王情况的,未到午时,却陆续有妃嫔非要送汤来探望鸩王。
真宿被留在了寝殿里写字,鸩王不让他跟着伺候,真宿本欲抗议,但想了想,这好像才更合他意,于是终究没坚持跟过去。只有鸩王一人去了御书房处理政事,接见朝臣。
芷汐经过时,真宿到底没忍住问她,“为何早晨的时候,陛下自己盥洗,自己更衣?当时小的未来报到,那先前的随侍公公在何处?”
芷汐淡淡瞟他一眼,停步回道,“陛下向来不喜人近身,就是以前的包公公,也不曾如何让他贴身伺候,况且他老人家两日前便告老了。”
那看来只是让他填补包公公的位置?毕竟不喜归不喜,该有的人员配置还是得有。这样也好,鸩王不会让他一直跟着,那他便不愁没时间修炼了。真宿默默心道。
刑部大牢。
阴暗的牢内,角落里不时有鼠类的声音响起。一个狱卒打扮的人,慢慢走到连着的两个牢房前,左右张望后,将一张纸递给了里头一个头发胡须全白的老人。
老人打开纸,耷拉的右眼皮勉强撑开,用唯一健全的黑眼眸读起了纸上的内容。
看完后,老人素白的左眼诡异地眨了眨。
狱卒见他读完,便伸手指了指他的口。老人沉默了下,到底将纸揉成团,塞口里咽了下去,再张嘴让狱卒检查。
狱卒点头,二话不说张望着离开了牢房。
老人拖着脚上沉重的镣铐,走到石墙边,翻开底下的杂物,不久后,竟露出一个孔洞。他朝孔洞另一头小声传音道:“老太婆发威了,那处终于要乱起来了。师弟,我们就快能出去了。”
第38章 随侍 陆
墙那边的汶毕听到后, 用那仿佛带着酒气的含混声音回过话去,“哼,等老子出去, 看那阉竖还怎么活!”
墙这边的浮因只淡淡道:“他们要留着他的命,去克上面那人,不让咱杀他。”
“不让杀?老子偏要杀他!不过是钦天监装神弄鬼的假预言, 什么吉凶双兆,老子一个字都不信。监正那废物不正是从咱道观出去的,他什么货色我还不知道?”
浮因知晓不少内幕, 可与汶毕解释, 但他见汶毕情绪这般激奋,多半也听不进去。因此他素白的眼球斜着转了转,只道:“行,出去后就屠了他。不过一个传膳。”
独自练字着实枯燥,但数百年间,真宿不是没经历过更枯燥的修炼, 这只能算九牛一毛。
一本字帖很快就写完了, 就是字没长进多少,毕竟无人从旁辅导。真宿环视了一圈外间,发现仅有一个能藏东西的书架,但那是鸩王专用的。他又算了算这里到蝎影殿庑房的距离,最后还是选择将字帖塞进袖子的内袋。
身为随侍,现下字也写完了,真宿就走到御书房门外, 打算守在此处听候鸩王的吩咐。若有人来,还能帮忙通传。
不多时,数名工部大臣前来, 他们见门前只站着一个年轻侍人,并不见包公公的身影,不禁有些疑惑,但没多想,对那个年轻侍人说道:“劳烦公公通传一声,工部有要事需面圣禀报。”
那侍人缓缓转过头来,大臣们便对上了少年一双摄人心魄的金色眼眸,这双金眸与他脸侧的金珠耳珰相得益彰,仿佛带着霁月光风的神性,令人只敢远观。大臣们一时恍惚,几乎以为自己误闯了仙门,而非是在御书房前等待面圣。毕竟这样一副尊贵容貌,竟出自一个小小侍人,强烈的错位感让他们险些失神。
工部侍郎回神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请问包公公是告假了吗?”
真宿停住了推门的动作,作揖回道,“包公公于前日告老了,现如今是由小的担当陛下的随侍。真宿见过各位大人,小的姓庆。”
“庆公公。”
“是庆公公啊。”
众人面上纷纷寒暄,心底却感到十分骇然,这少年竟不是临时顶班,而是货真价实的随侍太监。他们从未见过陛下任用如此年轻的侍人在身侧,对方看起来不似能照顾好陛下,反倒更像是需要人照顾的那个。没有一定资历,如何能爬到随侍这个高位,而他们先前从未听闻此人存在,这少年就如同横空出世一般,坐上了此位。
真宿不知他们心里如何编排自己,只感知到他们默默打量的视线,并不以为意。他颔首后,轻轻敲了敲门,推开了御书房外侧的门。
“陛下,工部的有要事求见。”真宿清越如山涧的少年音,平稳地传入里头的书房,音不高亢不尖细,却通透有力。鸩王与户部尚书正在交谈,但皆听得一清二楚。
户部尚书微微侧首,明显对这陌生又格外年轻的声线略感好奇。待他看见那个站在门边、背着光的人影时,虽看不清具体容貌,但看得出三庭五眼颇为标致,且隐约觉得熟悉。
鸩王没指示工部的该如何,而是问他,“字帖写完了?”
真宿沉默了一瞬,还是回道:“写完了。”
“拿来朕看看。”
“落在桌上了。陛下,工部求见,要同他们说稍等片刻吗?”真宿极力将话题掰扯回去。
鸩王却坚持道,“去将字帖取来,工部的让他们候着便是。”
真宿嘴角轻撇,乖乖认下,关门退了出去。
二人自然无比的对话,仿佛发生在随侍和皇帝身上理所应当,让一旁的户部尚书脑子跟打了结似的。
这场面也很是熟悉。户部尚书在心里想。
待真宿重新进门,从袖子里取出字帖,摆到了鸩王身前的桌案上时,户部尚书在近处看清了真宿的容貌,终于想起来——这新晋随侍明显就是那日招待枫国的夜宴上,在皇上身前伺候的传膳太监。
当时他没看出什么来,可之后关于该传膳的流言一度传得非常不堪,这还是他夫人告诉他的。然而后来,关于其他公公对食一事的流言传得更盛,此事便再无什么人提起。
户部尚书心下复杂,本还琢磨着是否该提醒一下陛下,不要再让这种流言损毁陛下的形象。但在他瞥见字帖上真宿的那一手字之后,便将什么有的没的都忘掉了,眼睛和脑海里只剩下那鸡飞蛋打的字迹。
鸩王仔细翻看,没有放过任何一页,却没能找到让他眉头舒展的一个工整字。
“……去外头支张桌子,认真写。”鸩王捏了捏鼻根,没好气道。
真宿本想拒绝,但他斜睨到户部尚书那大为失色、深恶痛绝的模样,莫名有些不爽,于是应了下来,“……哦。”
真宿欲将字帖收走,却被鸩王伸指扣住了。
“去书架上找新的摹本,有太傅署名的,都可以用。”鸩王道。
等等,陛下!您用梁太傅的真迹给这小子临摹练字?不对不对,方才这字也是参照着太傅的字写出来的?!他不是太傅本人都快昏过去了,要是太傅知道了……户部尚书已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在心中不断腹诽。直到鸩王重新往下商讨先前的事宜,唤了他三两声,尚书大人才猛地回过神来。
而此时,真宿已绕回寝房外间寻找字帖,随后询问芷汐,取来了一套单人用的桌椅,在御书房门口写起了字。
于是,后面经过书房的人,都免不得看到这么一副光景:
一个作随侍打扮的漂亮少年,卷着一侧袖子,露出光洁玉白的一截手臂,握着狼毫笔,在字帖上挥洒笔墨。他瞧着安安静静,但落笔极为洒脱,气势极盛。
此时在场的官员,若是出于好奇,前去一览笔墨,多数人会大退两步,抓耳挠腮地开始祈愿陛下尽快传召他们进去。少数人则忍不住上前指导,见他就是不开窍,有的甚至想抢过笔给他亲笔示范。
一时间,御书房外热闹不已。
后来接近晚膳时分,群臣赶在宫里下钥之前,匆匆离开了。而早些时候铩羽而归的妃嫔们,又折返重来。
真宿又将一份字帖写完了,鸩王却还在里头忙于政事,一直没出来。于是真宿单手撑着下巴,闲坐着内视丹田,梳理毒素。
这时,正仁殿外有两架步辇缓缓而来,妃子们下了步辇后,让侍女拿着食盒,先行至御书房前。
其中一位脸圆圆的贴身侍女,六儿,走到真宿桌前,行礼道,“公公好,圣上可是在书房里?可否请公公帮忙通传一声?”
真宿起身回礼,“稍等。”
六儿没想到对方这么好说话,往常包公公都是一口回绝,说皇上没空见妃嫔。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眼中皆迸出高兴的光芒,然后扭头往远处的两位主子看去。
她们的主子,正是致力于与颜贵妃打好关系的两位妃子,妃子二人远远就看见书房门口摆着的那张突兀的桌案,以及那夜在宴席上见过的庆传膳。
莘妃嗤道:“没想到,不过这么些日子,这就当上随侍大公公了。年纪小小,一股子狐媚子气息,当真是好手段。”
晗妃则轻摇着团扇,道:“空穴来风,空穴来风,看来还真不是假的。也难怪颜贵妃跟疯了一样,一天天的,就会絮叨着这人。”
“往日大家都承不到龙恩,也就颜贵妃风头盛些,但谁都知晓那里头水分有多大。现下突然冒出来一个特例,谁忍得下这口气?本宫就忍不了!”莘妃愤愤地将脚一跺。
“别急。”晗妃拍了一下她的肩,“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是怎么样的人,你我在深宫这么多年,还不知晓吗?陛下岂是那种会为了温香软玉不早朝的昏君。依我看呐,多半是借机敲打某些人罢了,陛下城府之深,定是另有政事上的算计。”
“……你说得对。本宫这便放心多了。况且他也蹦跶不了多久,颜贵妃背后的人……可不是吃素的。”
二人相视一笑。
真宿跟鸩王通传有妃子送来晚膳,鸩王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提点真宿,让他一概回绝嫔妃的求见和赠物。因这口子一旦开了,就会没完没了。
正当鸩王打算与他说道说道时,却听闻真宿语气雀跃地问道,“天香汤,盏蒸羊,和合腰子,这都是什么?”
鸩王顿了一下,随后几不可闻地微微一叹,“那让她们呈上来罢。”
“那两位娘娘呢?是进来这儿吃还是去耳房吃?”书房的每张桌子都铺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就算收拾开,也供不了几人一起用膳。因此真宿很认真地寻求鸩王的意见。
“……”鸩王对上真宿那仿佛不掺杂质的纯粹眼神,眼底晦暗不明,最终一摆手道,“随你。”
真宿略微感到疑惑,但还是领命出去了。
在里头耽搁了一下,导致他出来时两位侍女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情绪低落。
岂料真宿却跟她们说,“请二位去唤两位娘娘过来,一并移步到西耳房罢。皇上等下过来。”
侍女们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后,纷纷转头看向了真宿。
真宿眨了一下眼。
过后,二人便小声呼喊着“娘娘”,然后往殿门小跑而去。
但最让人没想到的是,殿门的步辇已不在原地,两位妃子显然已经打道回宫了。
“……娘娘!!”两位侍女登时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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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哦哦竟然够三千字(超常发挥
晚膳桌上仅剩下二人。
“让谢传膳过来太麻烦了, 就由小的来替陛下试菜吧。”真宿拿起筷子道。
不料鸩王拦住了他,扫了眼那一桌子菜,严肃道:“朕先吃。”
真宿不禁一头雾水, 心道鸩王不怕中毒吗?哪有皇上先吃的道理?不过他转念一想,鸩王是修真者,或许有化解毒素的手段。
无论如何, 他已用神识检查过,菜里确实没有墨点。是以真宿没有争辩,鸩王便执起玉箸, 缓缓品尝了起来。
随后真宿注意到, 鸩王每道菜都浅尝了一下,煞是稀奇。因为若是往常,鸩王大抵是不会全都尝一遍的,而是挑着他感兴趣的食用。
真宿还没想明白,鸩王忽道,“起筷罢。”
真宿的注意力便被拉回到了桌上的佳肴上:表面漂着木樨花的清汤, 盛在冰花碗里的嫩红羊肉切片, 还有用鸡肉茸、鲜蕈与豕腰子做成的蒸笼菜等,色香俱佳。
真宿一一品尝,却不知具体用了哪些食材,遂用好学的眼神看了看鸩王,又看了看菜肴。
鸩王顺着真宿目光看去,徐徐讲道,“天香汤算药膳, 应当是放了甘草粉,石蜜,旁的尝不出来, 木樨花则水面上可见。”
“嗯,这道则是……”
鸩王竟能尝出每道菜的用料,真宿自愧不如,寻思他舌头就没这般灵敏,只能尝出个咸淡。他不无佩服地看向鸩王。
一餐膳食过去,鸩王又一头扎进了奏折中。这次他没让真宿在门外候着,也没抓他练字,直接让他回蝎影殿去了。
“那陛下早些歇息,不要熬太晚了。”真宿语气带着钦佩地说道。
鸩王浅浅点了下头,转身进了御书房。
真宿也回了庑房,寻思着终于有时间进行炼化了。隔膜炼化的毒素需要重新炼化,但眼下最为要紧的还是修复丹田,旁的只能延后再说。
这回绝不能再让鸩王看见自己中毒发作,万一又被误以为自己偷服五石散,那就糟了。
于是真宿去将门窗都闩上,刚躺下,敞开神识,却发现螃蟹灯后面藏着块显眼的绛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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