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河视线终于稍稍移开, 落在朝他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身上。
而后继续向下看去,看见殿下已经有人不耐地站起身,握住腰中剑柄,抿唇严肃地看着他。
方才还唯唯诺诺, 现在却大有一副话不投机索性开战的架势。
谁都喜欢阿拂。
为何阿拂只喜欢骆衡清呢?
他收回视线, 低头看着桌案上的酒杯。
杯中酒似乎也感受到周围凝重的气氛, 酒面在微微晃荡。
独孤明河盯着那杯酒,一如盯着胸膛中那颗颤动的心。一时间他几乎要以为心魔缠身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不然如何解释一颗属于神族的心竟然也能这样强悍,承受如此沉重的伤痛,却到现在也不曾碎裂?
半晌, 独孤明河突兀地一声轻笑。
“我与骆衡清有怨,却与阿拂有旧。若骆衡清为望舒宫主,我必将取骆衡清狗命。但如今既然换成了阿拂……”
“纵有千百般仇怨,对阿拂也当网开一面。不如折半吧?我不取阿拂性命……”
他抬眼朝殿前人微笑:
“我只娶阿拂。”
贺拂耽:“?”
转折来得太快,上一刻还是千钧一发战争在即,下一刻竟然就变成柔情蜜意当众求娶。
殿中所有人都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却见那黑衣魔头离开侧座,朝殿前走去,边走边道:
“只要阿拂答应嫁我,让我留在望舒宫,与我完婚……本尊保证百万魔军顷刻便可退回界壁之外。”
姿态闲适,语调轻松,似乎只是突发奇想的主意。
言辞却认真,不像在恶意调侃。
对这种场面,赵空清最开始感到离奇,现在却看出一点名堂来了。
本以为那句“有旧”只是这魔头的客套话,现在想想却觉得定然不是。对骆衡清极尽怨恨,找了这么多借口也要逼骆衡清去死,对阿拂却这样轻描淡写一笔揭过……
恐怕不止有旧,这往日旧事还非同一般哪!
他一面着急,一面又因为这个发现而惊愕不已,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魔头朝小师侄走去。
他如此,座下众人更是如此。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只有黑衣魔修的脚步声异常清晰,落在玉阶上,一下一下,敲着众人心弦。
骆衡清早已失了笑。
这样长的时间,他脸颊上被混沌源炁冲破的障眼法已经重新覆盖,遮住了那道可怖的伤痕。
但他此刻的面容,看上去竟比方才那副骷髅模样还要阴森。
他放下按在小弟子肩头的手,想要上前,却被身前人拦住。
顿时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焦虑,颤声道:
“阿拂?”
贺拂耽却没有看向身后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依然提着剑,护住身后人,然后看着面前人一步步走来。
到最后,独孤明河在他面前站定。
不过轻轻朝他额间吹了口气,带着烛龙族特有的温暖踏实的气息,还有一点残存的龙吐珠芳香。
微风拂面,贺拂耽眼睫轻颤,额间剑纹微闪。
下一瞬,掌心中的长剑便重回识海。
独孤明河拉起那只手,轻轻揉捏着白嫩掌心被剑柄刻纹硌出的红痕。
“阿拂现在有两个选择。”
“要么嫁给我,让我心甘情愿等下去。容忍你的师尊活着,也容忍你的小白活着。直到那畜生死掉,那一缕幽精重归我身。到那时我便是前世的独孤明河了,阿拂,你又会怎么选呢?”
贺拂耽没有回答,而是问:
“第二个选择呢?”
独孤明河没有逼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或许根本就不想、甚至害怕听到回答。
他微笑,目光将面前人从头到脚逡巡一遍。
那样灼热赤|裸的视线,像是能穿透血肉直接看到那副本属于他的龙骨。
贺拂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别过脸去,又被面前人捧着下颌扭转回来。
“我知道阿拂袖中还有一把短剑,用以出奇制胜。”
“所以,阿拂的第二个选择就是,拔出这把短剑,杀了我。”
贺拂耽眨眨眼睛,不解道:“可是杀了你,你也会重入轮回。”
独孤明河:“……”
独孤明河气笑了,口不择言道:“鹤小福!你还真想这么做?!”
某三个字一出,他们二人、以及骆衡清,几乎在同时一怔。
贺拂耽是因回想起这个极亲昵的称呼所代表的往日时光,独孤明河是为脱口而出却毫无根源的陌生本能。
而骆衡清,是因想起这个早被弃用的名字唯一出现的地方——宗牒。
那上面与“鹤福”二字并立的,并不是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
指尖凝聚的杀戮道意悄然散去。
他怔怔看着面前二人,看着他们相执的腕间共有的同命契纹。
就像是这根红线在无形之中三番几次将他们绑在一起,即使相隔千万里也终究会于咫尺间重逢。
剪不开,斩不断,只有他是被排斥在这根红线之外的第三人。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正要开口,却听见要遥远天际传来一声悲伤的兽吟。
那声音明显是从界壁之外传来,悲怆得正魔二道众人都差点忍不住潸然落泪。
贺拂耽循声望去,看见声音传来的方向时眼眸剧烈的一颤:
“怎么会?才二十年……”
他推开面前人就想往外走,双手却被一左一右拉住,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拂。”
“阿拂!”
贺拂耽深吸口气,先看向独孤明河:
“魔尊的求亲我答应了,现在也请魔尊不要拦我。白泽垂死,人间天子即将驾崩。我与陛下乃是故交,故人将死,我必须前去。”
独孤明河神色起伏不定。
听到前半句他心中巨石落地,差点压不下将要扬起的嘴角,然而后半句就足以损毁他大半好心情。
他面色由阴转晴:“怎么?终身大事如此重要,阿拂为了赶时间,就这么糊弄吗?”
“目的已经达成,魔尊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好。既然阿拂将这个视为细枝末节……可骆衡清现在还没死呢,阿拂便答应改嫁于我,这也算是细枝末节吗?”
贺拂耽:“……”
贺拂耽:“魔尊想如何?”
独孤明河微笑:“只要阿拂把骆衡清休了即可。”
甚至还相当体贴大度地补充道,“不是赶时间吗?仪式便一切从简吧,阿拂只需口头一说便可。”
贺拂耽一时间进退两难。
他不曾想到白泽这一世命数如此短暂,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思绪一片纷乱,一时间无法想到合适的话来应付。
然而面前人还在步步紧逼:
“我可不接受与旁人平起平坐。不休掉他的话,他就只能做小哦。”
另一只手也传来微微加重的力道,像是身侧另一人居然真的会害怕这样的威胁。
却又不敢说些别的,只能像之前一样,再次轻轻唤道:
“阿拂。”
贺拂耽仍旧回答,也仍旧没有看向身旁的师尊。
他只是静静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魔尊,直到眸中漫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独孤明河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事不过三,总不能败在这双泪眼下三次。
却在大颗泪滴真的从那双眼睛里滑落时,顿时慌了神,伸手想要替面前人拭泪。
“你别哭啊,不休就不休嘛。”
“咱们先去人间好不好?等回来再说这件事?”
听到这句保证,贺拂耽立刻制住眼泪。
也不用面前人动手,自己抬袖擦干眼泪,转头看向身侧另一个人。
“此事等我回来再行商议,魔尊已经应允,师尊意下如何?”
骆衡清一愣。
面前人眸中泪痕未干,神色却已经恢复一片平静,似乎眼泪只是他的武器,一旦得到想要的结局就可以立刻收回。
骆衡清下意识朝那魔修看去,却在那魔头面上看见比他更明显的呆滞。
他心中怆然,某个折磨得他惶惶不可终日的猜想在此刻愈演愈烈,却像鸵鸟一样不听不看、不思不想。
他苦涩一笑。
“阿拂想要的,为师如何能不应?阿拂去人间吧,与独孤公子一起……”
他轻叹口气。
“为师替阿拂坐守望舒宫,阿拂自可后顾无忧。”
千重阙。
禁军守卫森严,仆从如云,太医更是如流水一般进进出出。这样严密的防护之下,却有人一路进宫毫无阻碍。
无需多做解释,只要说出姓名、对上画像上的容貌,就有宫侍恭恭敬敬为他引路。
那画像并不是什么名家所绘,画者技巧也并不如何高妙,却依然绘得无比生动。
形似不足,却十足神似,似乎倾注了画者无尽的情谊。
从看到那幅画起,独孤明河就陷入异常的沉默之中。
尽管没有前世的记忆,他还是察觉出这具身体对这座皇宫本能的厌恶。直到看到那幅画,他确定了那厌恶感从何而来——
是因为嫉妒。
这座皇宫有一个深爱着阿拂、并且也分走了阿拂之爱的存在。
但他的异样没有引起贺拂耽的注意,他一直跟在宫侍身后,行色匆匆。
穿过重重宫阙后,撩起层层幕帘,他们终于看到龙床上的帝王——
曾经喝下的龙血,让这位不到不惑之年的帝王看起来还很年轻。
尽管眉宇间因常年身居高位而隐含威严,看过来的目光却一如二十年前那般温软。面上犹带病气,声音却从殿前遥遥传来:
“阿拂,你来了。”
龙床上的人无力地伸手, 贺拂耽快步上前去,握住那只苍白瘦弱的手。
握上去的那一瞬间,就能感受到掌心下的这具身体在迅速流逝生命力。若非汤药吊命, 或许已经撑不到现在。
贺拂耽不觉哽咽:“陛下一直在等我么?”
帝王微笑喃喃:“我知道阿拂一定会来。”
明黄被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片刻后, 被子下拱出一个雪白的小脑袋。
是白泽。
它的生命与帝王的命数休戚相关, 帝王将死,它亦奄奄一息。
但即使垂死,依然看得出来它曾被养得很好。皮毛油亮体格健硕,只是神态虚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嘤嘤小声叫着,一点一点蹭进贺拂耽怀里。
贺拂耽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 看见自己在那双半睁半闭的兽瞳里的倒影。
就像是当初与它告别的时候,这双眼睛里也始终只装着他一个人。
“白泽也一直在等阿拂。”
帝王轻声道, “阿拂喜欢白泽, 为了白泽,也一定会回来的。”
贺拂耽摇头:“陛下是我的朋友。就算没有白泽, 我也会为陛下回来。”
“有阿拂这句话,朕此生无憾。”
“……已经药石无用了吗?陛下是天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想到什么,贺拂耽拔下头上发簪, 却欲用簪尖划破手腕时, 却被面前人按住。
虽是行将就木的病人, 但也依然还是那个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年的帝王,手中无力,却自有一番威严让人不愿忤逆。
“天命如此,即便天子也不可违背。阿拂又何必再为朕自伤?”
“陛下……”
贺拂耽还想再劝, 面前人却微微摇头,示意他向后看去。
转头便看见角落里跪满了人,不是太医或者黄门宫侍,而是一群草木精灵——
那些曾受帝流浆、为报恩而留在帝王身边护卫的花树之灵们,此时无一不低头拭泪,为眼前这场即将发生的死亡欲离别哀戚不已。
“他们之中,已经几位悟道成功,因此朕便放他们自由,让他们云游四海。”
帝王轻笑道,“剩下这几个愚笨、痴愣,硬要陪朕守着这座冷冰冰的皇宫,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看不穿、堪不破。”
嘴上说着愚笨,语气里却满是亲昵的促狭。
“料想朕死之后,他们就可以凭此勘破红尘。那么朕也算是做了大功德一件啦。”
殿下传来花灵们难以自抑地悲哭:“陛下——”
帝王却没有看向他们。
窗棂处有一对鸟儿翩翩飞来,帝王的视线跟随它们在寝殿上空盘旋两圈后,轻轻落在贺拂耽发间密林般的龙角上。
来时这对龙角被真正的主人独孤明河用障眼法遮了起来,但真龙面前一切障眼法自动失效,血红龙角显出原形,帝王也并未觉得奇怪。
“阿拂一回来,它们也跟着回来了。”
他吃力地抬手,似乎是想要抚摸龙角上停驻的两只燕子。
贺拂耽低下头,想要方便他动作,但那只手却轻柔地落在他的头发上。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阿拂,阿拂靠在床边睡着了。发丝铺了满床,冰冰凉凉的,像雪变成的妖精。”
“但雪是没有味道的,阿拂却很香很香。所以朕又想,或许阿拂是花变成的妖精。”
贺拂耽勉强一笑:“陛下就认定了我是妖精吗?”
“阿拂连头发都这样美,怎么会不是妖精呢?”
帝王指尖渐渐滑下,抚摸着面前这张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美丽的脸。
“朕对不起阿拂。没能为阿拂再多守护这人间一段时间。”
贺拂耽握住他的手,脸颊在面前人掌心中轻轻蹭了蹭,眼泪在某个瞬间倏地滑落。
握住手腕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为什么眼前人不愿他用龙血相救——
的确如帝王方才所说,命数已尽,甚至现在已经就是用无数天材地宝强行续命数年后的结果。
贺拂耽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陛下何必如此……会很疼的。”
一点点感受着生机从原本强壮的身体里流逝,躯体一日日衰竭下去,真龙的神魂却始终如一的强大。这样魂体不合的痛苦,只有返魂香才能暂且压下。
但人间没有返魂香。
“想到阿拂,便不疼了。”帝王柔声道,“阿拂,朕是为了赎罪。”
他强撑着半坐起来,从金丝软枕下取出一物。
即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的力气,指尖在匣盖上一滑,却无力打开,只能垂着眼靠在床头吃力地喘气。
贺拂耽替他将盖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对玉镯——水玲珑。
二十年如一日供奉在佛堂诵经净化,足以将其上狰狞恐怖的血纹全都涤荡干净,恢复成最开始澄澈的湛蓝色。
帝王伸手,捧起这一对玉镯,替面前人戴上。
雪白皓腕间两抹澄明的蓝色,就像两汪海水落在新雪之间。
贺拂耽没有看失而复得的水玲珑,他看着面前君王,不解地劝道:
“陛下何罪之有?二十年来励精图治,宵衣旰食,以致于如今……积劳成疾。我连日奔波赶来皇宫,却也在路过凡间时看见家家户户立着陛下的长生牌位。人人都在为陛下的身体祈福,为陛下的疾病悲哭。”
“陛下功绩,已可名垂千古。”
帝王却只是看着他一笑。
面前人听不懂“赎罪”二字,他也没有开口解释——
那些阴暗狭隘的心思,那些曾经差点就行差踏错的谋划,应当被他带到棺材里,随他一同腐朽。
而不是说出来,污了阿拂的耳朵。
他执起面前人双手,腕间玉镯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他融融笑问:
“阿拂现在被朕拴住了吗?”
二十年前哄孩子的话,二十年后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
贺拂耽眼泪未干,又被逗笑,悲喜交加之下,无言以对。
说了会儿话后床上人便已经疲累至极,重新躺下后,却执拗地不愿合上眼休息。
他仍旧目不转睛看着床边的人,那般珍重怜惜,仿佛下一瞬他们就将永远分离。
“朕曾让阿拂记得朕……阿拂还记得朕吗?”
声音轻轻的,半是虚弱,半是犹疑。
贺拂耽失笑,为杀伐果断的人间天子此刻这样的不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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