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朱高煦虽然还在京师,但是他已下旨:即日起,奏章由典宝处和内阁处理,改朱批为蓝批。
他想试运行一下这套决策机构。
……从武英殿出来的官员们,走西华门出宫。因为最近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时不时在西边的柔仪殿,中枢机构也设在了西面的武英殿;所以原先武将才走西华门的约定俗成的规矩,此时已荡然无存。
一众大臣里,最感到意外的人是礼部侍郎吕震。他的脸有点红,当然是因为内心难掩的激动。
永乐朝以来,吕震站的地方简直错得不能再错!太宗皇帝还在位时,他就是倾向“废太子”的人,还因此被太宗怪罪下狱。“洪熙朝”的一两年内,他更是朝廷里的亲信大臣!
但就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参与决策国家大政!现在这个典宝处,虽谈不上大权独揽,但权力极大,一个人就可以否定国家大事、非同小可。
大伙儿陆续走出了西安门,工部尚书茹瑺、礼部尚书胡濙、翰林院学士胡广都走了上来,十分客气地与吕震执礼道别。
翰林院学士胡广见张鹤过来,还开玩笑地夸赞道:“吕侍郎最叫人羡慕的,是有个好女婿,年轻俊才、进士出身,还十分孝顺。”
“哈哈,胡学士对他太过誉了。”吕震开心地笑道。
张鹤也谦逊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胡广再次抱拳道:“告辞,明日庙堂上再会。”
吕震岳婿俩也作揖还礼,目送胡广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向他们的马车。
俩人上了马车,张鹤立刻沉声道:“以前胡濙茹瑺胡广这等人,对岳父大人不理不睬,生怕沾上咱们似的。今日真是很客套啊,那胡学士便好像是岳父大人的好友似的。”
吕震笑道:“万一内阁弄出了啥事、对他们那些人不利,他们还仰仗着老夫否掉方略哩!”
他说罢,与女婿相视一笑。
张鹤笑罢,又道:“当今圣上还真是与众不同,历朝都提防着大臣结党,圣上这不是默认了大伙儿分山头?”
吕震想了想,低声道:“圣上也是没法子的。大明朝十年间经过了两次内战,打得是一锅粥;如今这朝廷里甚么人都有,恩怨更是扯都扯不清楚!圣上又忙着北征,圣上一走、京师文武没人调和,怕不知要出多少事!”
“岳父大人言之有理。”张鹤点头道,“所以圣上只能用制衡之道了?”
吕震看了张鹤一点,赞许道:“你有长进。”他说罢立刻沉吟道,“不过这对咱们是天大的好事。”
张鹤认真地琢磨着。
吕震便明说出来:“典宝处的人选确定,证实了一件事:圣上真的决定不清洗朝臣了!否则何必让老夫这等人进内阁?这就是一枚定心丸!那些走错路子的文武,此时都能安心下来了;官场上朝不保夕的日子,从今往后便将不复存在!”
他说到这里,也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道:“不仅让诸臣觉得身家无虞,且各自都在宫中有说得起话的人,从此何必再人心惶惶?”
张鹤好像想起了甚么往事,这时才恍然回过神来,抱拳道:“恭贺岳父大人,重回凤池!”
吕震一改以前的低沉忧虑之色,踌躇满志地把手放在胡须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君子掌国器,必得先为民谋福,而不是只想着一党之私!”
张鹤忙一脸敬仰地欠身鞠躬道:“小婿谨记岳父大人教诲。”
吕震微笑地问道:“贤婿刚才在想甚么?”
张鹤立刻拜道:“回岳父大人,小婿忽然想起‘伐罪之役’时出使汉王府之事,那时小婿见到了黔国公的长女沐氏;方才便琢磨着,可能圣上是故意做给小婿看的。”
吕震不置可否。
张鹤又道:“圣上常常不循常规,却似乎所虑甚远。”
吕震沉吟道:“此事对咱们没坏处,但对朝廷长远之计,尚且难料啊……”
礼部侍郎、典宝处大臣吕震,似乎确实在履行“不为一党之私”的言论。次日,便发生了一件事。
户部尚书夏元吉找到吕震,要他否决一份奏章。
奏章是守御司南署钱巽写的,原先南署除了发官俸,每年还有皇宫内务府调拨的钱银、用度之物价值一万贯;钱巽上书,请旨将南署预算增加二十倍!其中户部和内务府各出一半。
其中还写一堆理由,甚么建造水坝、设置重赏规矩等等花销巨大的谋划,利国利民一大堆道理。夏元吉看了暴跳如雷,一个新设的莫名其妙的衙门分署,一处就要花二十万贯?!
最奇妙的是,这么一个无理要求,居然在内阁通过了!
夏元吉没办法,只好命令官职更低的吕震:立刻在奏章画上一个大大的蓝色叉叉。
吕震是礼部的,根本不理会夏元吉的命令,很快便婉言拒绝了夏元吉的要求;理由是南署办的是正事,他吕震不能因为交情(有个屁交情,只不过彼此身份都是降官罢了),而不顾大局。
其实吕震心里非常明白:这样一份奏章,相信大多文武都在腹诽,为何还能在内阁通过?还不是因为圣上支持守御司南署。
守御司这个衙门,本来就是圣上自己设的。此时的文武朝臣,完全不想与圣上对着干。
既然如此,吕震为啥要去触那霉头?!
最关键的是:圣上还在京师,轮得上他吕震跳出来么?毕竟内务府也要每年调拨多达十万贯,若非圣上默许,阉人王贵早就把奏章否决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王的忧愁
北平布政使司,秋冬那些好像枯死了树木、此时已是枝叶茂盛。
不过最近正是阴雨天。黯淡低沉的天幕下,被雨水打湿的许多低矮硬歇山顶房屋、一片灰褐色;景象与京师完全不同。
赵王府的园子里,水池面被雨水淋得毛毛糙糙的,四面一片“沙沙沙……”的噪音。然而站在亭子里、躬身与赵王说话的黄俨,对这样的环境反倒多了几分安心。至少他们说话,不容易被闲杂人等听见。
“圣上下旨从咱们王府调兵一万三千人,王爷便只有差不多一卫护卫军剩下了。”黄俨忧心忡忡地说道。
高燧也一脸愁绪。
黄俨派到京师的黄太平,最近已经回北平。黄太平送的礼,太监曹福没有收;而且黄太平被晾在一间破客栈里,便再也没有人理会了!
原先汉王府的嫡系宦官王贵、曹福等人的意思很明显:根本不想与黄俨有所牵连,送钱财都没用!
之前黄俨还指望,借着“伐罪之役”时期与曹福的患难交情,能从那边借点势,找到一些宫中为自己说话的人;但事到如今,情况看起来很糟糕。
于是侯显王景弘被新帝宠信重用之事,便变得更加严峻起来。
当初废太子当政时期,侯显王景弘为了报复黄俨,不惜栽赃赵王弑君谋反;如今他们得势了,能放过黄俨?
黄俨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事!郑和余党,必会想尽办法、置黄俨死地而后快!
新君朱高煦为何敌我不分、他究竟想些甚么?当初燕王府一家子都在北平的时候,黄俨的心可是向着高煦俩兄弟、对付当时的世子朱高炽的!
黄俨想起“洪熙朝”时,朝廷不敢动他、是因为想稳住赵王;而今如果赵王对朝廷言听计从,太过恭顺,那谁能保住他黄俨?
“太原、大同那两位藩王,一王拥兵超过两万!为啥独独是王爷、要被调走最多人马?”黄俨沉声道。
高燧比大哥瘦得多、也完全不如二哥强壮,相比之下他的身材略显单薄,此时他也皱眉道:“究竟我哪里做错了事,让二哥忌惮上了我?”
黄俨一咬牙,终于忍不住沉声说道:“圣上这是要削藩啊!圣上必是想先削兵权、再慢慢削掉诸王势力,最后就是削藩!别的王爷就没一个吭声的?”
高燧不动声色道:“他们要是敢起兵,还用等到现在吗?”
主仆二人说到这里,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各自都仿佛想着心事。
……朝廷北伐,从各藩王府调兵;不仅那些有兵的藩王不安,就连远在四川的蜀王也忧虑重重。
蜀王手里只有几百人护卫兵。本来他有两万人的;但在伐罪军攻陷成都府之后,把人马几乎都弄走了,之后就一直没给他恢复过三护卫。
削北方藩王的兵权,不关蜀王朱椿的事。但朱椿担心的是:圣上似乎正在谋划削藩,并非只为了削弱藩王护卫军那么简单!
削到甚么地步……没有军政大权享有世袭富贵;只有富贵,后代降爵;干脆像建文那样直接治罪,往死里整?
总之朱椿绝无可能独善,所有藩王都在此列!
他正在一处水榭里,扶着栏杆看着外面的湖泊。湖泊里有很多鱼在游动,但朱椿不为了赏鱼,只因这里清净。上次朱椿在蜀王府设宴招待高煦,地方正在这里。当时的场面,一幕幕再次涌上了心头。
但是此处也不清净,没一会儿他的长媳、蜀王世子妃就来了。
朱椿听到一阵哭声,转过身时,便见世子妃已跪在了地上。她拿着手帕一边哭,一边捂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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