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温度,总比自己要高一些,给人一种很温暖的幻觉。
方南巳从对面人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很浓郁的悲伤,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
这人总是这样,会莫名其妙陷入情绪漩涡,会为很无聊的事伤感,会共情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明明自己只是平静地向他叙述自己那些不断轮回的枯燥经历而已,可是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很绝望吧?”
应天棋垂着眼,也形容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令他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他以为,方南巳只是一个因自己的到来而觉醒的NPC而已。
却没想到,在自己出现之前,他就已经无望地循环了很多很多年。
“什么?”他听见方南巳问。
“不断死亡重生的轮回里,不断尝试不断失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方南巳?”
应天棋只是代入一下自己都觉得窒息,可那些都是方南巳真正经历过的往事。
他是一个人等了多久,盼了多久,才等来一点点变数?
难怪,难怪应天棋总觉得这个人有时候很厌世,好像三句话离不开死,把自己的命不当命……原来是因为死了太多次又活了太多次,所以已经麻木了,能死很赚,活了也不亏。
“对不起……”
应天棋低声和他说。
方南巳又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了。
于是很轻地挑了下眉:
“这是在道什么歉?”
“我也不知道。”应天棋皱起眉,思路很乱,他想到哪说到哪:
“可能是道歉擅自拖住了你吧,我不想你死,想你活着,可是死对你来说是解脱,活着对你而言反而是折磨,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对……”
“无妨。”
方南巳在他继续钻牛角尖前打断了他。
顿了顿,他只说:
“现在似乎不是了。”
“什么……?”
应天棋其实没太听懂方南巳在说什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什么不是了?
但他没有过多纠结这句话,他只犹豫片刻,而后用两手轻轻握着方南巳的手:
“你……你再试一试吧,好吗?”
“什么?”方南巳垂眸看着他,眸色有些深。
“试着留下来,别那么着急结束,试着信一信我?”
应天棋感受着方南巳微凉的手指在自己指腹下一点点变暖,在这段时间里,他想让方南巳最大程度地感受到自己的真诚:
“方南巳,我会尽力结束这一切,把你从这怪圈里救出来的。我带你离开这个诅咒,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知道你很煎熬,但你信我一次,行不行?你再坚持一下,跟我一起努力一下,行不行?”
可能是怕方南巳随时会离开,应天棋握着他的手,始终不肯放。
他有些忐忑地等着方南巳的答案。
直到听见对面人说:
“不行。”
“……?”
应天棋茫然地抬眸看向他,便对上方南巳一双比往常幽暗许多的眼睛。
“你是谁,我凭什么要信你?”
方南巳垂眸看着应天棋,声音听起来有点冷:
“陛下想知道的事,臣都答了,那么现在,陛下是否也该回答臣的问题?”
方南巳眼瞳里映着应天棋的影子,然后一点点用力、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感受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一丝丝消散,感受着指尖重回冰凉,再开口,是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
“异乡人,你叫什么名字?”
“……”
应天棋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好像确实还欠方南巳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
于是他抿了下唇角,冲方南巳很轻地笑了一下。
之后正了正神色,无比郑重地同他说:
“你好,大将军,冒昧闯进你的世界,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名字叫应天棋。
“回应的应,上天的天,棋局的棋。
“我的朋友和家人一般叫我小七,但如果是你的话……
“我是冬至生的,很小的时候我最亲近的家人总是这样唤我,他离开后,就没人再叫过这个名字了。
“可如果是你的话,叫我冬至,我也会答应的。”
应天棋听过一句话,说名字是世界上最短的魔法咒语。
以前他不理解这话的意思, 只觉得又是网络上那些矫揉造作的酸话,但就在这么一瞬间,在方南巳第一次唤出他名字时,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心里炸了一朵烟花, 噼里啪啦,却不烫, 是温暖的。
“小七。”停顿片刻,方南巳又唤。
“嗯。”应天棋不自觉弯了弯眼睛,认真应答。
“……冬至。”
这次,方南巳停得更久了些。
“嗯!”
烟花连成了片。
应天棋来不及分析自己这些奇妙的雀跃从何而来, 他迫不及待问:
“那现在呢, 可以信我了吗?”
方南巳瞧着他那双期待的眼睛,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挪开视线, 另问:“你从哪里来?”
“我从……”应天棋在想究竟要怎么跟方南巳解释这个问题。
思索片刻,他说:
“我从一千多年后来。”
听见这个数字,方南巳似有些出神, 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太意外:
“一千年……”
难怪他知道那么多事,难怪他总是说些奇怪的话,难怪,他和这里的人,那么不同。
“你为什么会到这来?”方南巳继续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应天棋说起这个就想叹气:
“我在一千年后,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应该在学校……就是学堂里读书才对,穿越时光这种事,对我们那个时代来说也特别离奇。那天晚上,我在寝室里做功课,做着做着就睡着了,再一睁眼,我就到这儿了。我这样跟你说吧,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神明或者鬼怪,我的一举一动都被神明监视着。这个地方也是它带我来的,我需要完成它布置的任务,才能回到我原来的世界。”
应天棋对方南巳真是毫无保留了,他也希望方南巳能理解、能够感受到他的诚意。
谁知方南巳听见他的话,微一挑眉,似乎踩错了重点:“你会回去?”
回去对于应天棋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才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听见这个问题,心里却有那么一瞬间的难受。
人在茫然无措的时候总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忙,他搓搓自己的衣袖:
“我当然……呃……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个神明是这么跟我说的,告诉我只有完成任务我才能回去……我也……嗐……”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在方南巳并没有过多纠结这事:
“什么任务?”
“嗯?”
“它要你完成的任务,是什么?”
与应天棋相处这么久了,方南巳当然知道这人一门心思在为何事谋划,但自己猜的不作数,他还是想听对方亲口告诉自己。
“就,要我扫除现今所有威胁皇权的障碍,成为名副其实的一代明君。”应天棋耸耸肩:
“说起来简单,但真的挺难的,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做到。”
这话说完,空气沉默片刻,而后,方南巳再次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沉:
“如果做不到,会怎样?”
“……”应天棋垂下眼睛,轻轻抿了下唇角,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一些:
“……会死吧?”
“死了重来?”
“不是。”
应天棋其实不太想连这种事都告诉方南巳,毕竟这除了令人焦虑、令人做事时束手束脚多几分顾虑外,没有其他作用。
但犹豫之后,他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其实我的时间回溯是有限的,我只有十条命,只能回溯九次。如果第十次还没能完成任务……我就真要死了。彻底结束的那种。”
说着,应天棋掰着手指头算算:
“现在已经是……第八条命了。”
话音落下,他悄悄抬眼看看方南巳的反应,却对上方南巳沉沉望向他的视线。
应天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所以冲他扬唇安抚似的笑了笑:
“这样看着我干嘛?不是还有三次机会吗,还很宽裕呢。今夜咱把忠国公府旧奴捉到了,明儿跟郑秉烛一谈判,若成了,就算下一秒就要跟陈实秋摊牌撕破脸我都不怂啊!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你相信我呗,我一定能成功,也一定能带你摆脱这命运的。
“你看,世界上那么多人,偏偏咱俩隔着千年相遇了,这就是命中注定,怎么说?我说我是你方南巳的救世主,你认不认?”
应天棋说这话其实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些,因为他总觉得现在这氛围有些奇怪。
可是方南巳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幽默,甚至连那沉沉的、令人无措的目光都没有变过。
“最后一个问题。”
二人沉默着对视片刻,方南巳开口道。
应天棋一愣,随后见茶桌那边的人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抬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眸底情绪翻涌,晦暗不明。
“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这姿态,应天棋莫名心虚。
方南巳要问什么?
为什么一副要取他狗命的气势?
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吗?
没有吧……
应天棋莫名其妙开始反思自己,一颗心七上八下,脑子像是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思绪像是应激一般往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飞着。
直到他听见方南巳问:
“今夜,在山道旁、矮山上,你要和我说什么?”
“什,什么?”应天棋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自己说过什么都忘记了。
但有人帮他记得,再一句一句告诉他:
“你要和我说什么,但觉得对我来说很不公平。有那么一个瞬间,你发现,我对你来说如何?你说还有账要和我算,什么账,现在可以开始清算了。”
于是随着这一个个问题,应天棋被迫回忆起一些令人耳热的冲动。
怎么说呢,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时他是被方南巳冷落数日,愤怒上头,情绪决心和勇气都上来了,所以短暂地在此事上获取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现在……现在中间横插了这么多事,什么愤怒什么勇气什么深思熟虑全都跑没了,他还刚输入了那么多认知以外的信息,眼睁睁看着方南巳从NPC变成了活人,眼下再把这事儿提起来……
应天棋可耻地逃避了。
“我,我……我逗你玩的,我是皇帝,不是账房先生,哪有那么多账可算哈哈啊哈……”
应天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屁话。
他能感觉到方南巳身上快要凝成实质的压迫感,只好努力把自己往椅背上贴。
瞧他这反应,方南巳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我再问你,”
方南巳垂眸,将这人心虚偏头躲着自己的视线的小动作一览无遗:
“既然只有十条命,只能回溯九次,为何还要浪费一次,用来救我?”
听见这话,应天棋下意识皱眉反驳:
“救你怎么是浪费……”
话音未落,他抬眼对上方南巳的目光,又触电似的看向了别处,再次磕巴起来:
“我,就要救你,说谢谢了吗你还在这问问问……我命多,想救就救,如何……?”
“是吗?”方南巳微一挑眉,目光落在某人下垂的眼睫,再一点一点地,缓缓挪到旁处。
于是他声音轻了些,意味不明另提一句:
“应冬至,你耳朵很红。”
“你……”
犯规了吧???
应天棋颅内已经在跳霹雳舞了,他愤怒地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耳朵。
有点后悔。
他就不该告诉方南巳这个名字!!!
“耳朵红怎么了,我天生耳朵就红!我是米苏尔达,我鲜艳欲滴!行了你该问的也问完了,要实在闲着没事儿做就去外边刨几亩地,我……我要睡觉!”应天棋“腾”地站起身来,但腰杆还没挺直,人就被方南巳握着肩膀按了回去。
方南巳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太久太久,也痛苦煎熬了太久太久。
现在,他像是突然得到了赦免,折磨着他的其他所有问题都有了答案,他和眼前这人,也算是全然坦诚。
只有这一件事了。
方南巳不能再等,也不想自己一个人继续纠结挣扎,今晚,他一定要一个答案。
他要知道,应天棋偶尔给他的情绪和反馈,究竟是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如果说应天棋愿意为他死一次,是因为舍不得他这枚棋,那现在此事多了一个前提——应天棋为他舍弃的不仅仅是一条命,而是这人仅有的十分之一。
为什么要用这样昂贵的代价换他一条命?
应天棋觉得这是值得的吗?
自己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顺手的棋子、交心的友人,还是其他什么?
还有,冬至……
为什么,如果是他的话,就可以叫这个名字?
有时候,应天棋做的事说的话,真的很难不令人误解,这也是令方南巳痛苦的根源。
而今夜,既然那么多事都有了答案,那这件事,他也不能再等,不如顺势问个明白。
“应冬至,回答。”
“你要我回答什么,我……我不知道……”
应天棋太慌了。
方南巳的态度让他心慌。
这到底是在干嘛???
这个人到底想问他什么???
应天棋其实隐隐有一种预感、有一个猜测……
但他其实不大敢想。
他就如此忐忑着,直到他意识到方南巳朝他缓缓倾下身:
“那我换种方式问你。”
“什……”
应天棋一愣,下意识抬起眼,余下的话却哑在了嗓子里。
方南巳一手撑着木椅的扶手,另一只手以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应天棋的下巴。
应天棋睁大眼睛,人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感受到的那人冰凉的体温,还是别的什么。
他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的人低头垂着眼缓缓靠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之后,应天棋好像突然被剥离了所有感官,一时只能听见自己体内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这几天,他其实一直在纠结、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异样究竟算不算喜欢。
或许是朋友间格外纯粹真挚的友谊呢?或许是把方南巳当成家人了呢?或许是因为他俩出生入死太多次所以产生了类似吊桥效应的错觉呢?
但在这一刻,应天棋终于确定了,这就是喜欢。
不是其他什么别的东西,是要爱他,要和他在一起,要和他建立恋人关系,那种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的喜欢。
因为在方南巳靠近他、朝他低下头的那一刻,应天棋心里想了很多,唯独不想推开他。
友情能够让人接受亲吻吗?亲情能够让人接受亲吻吗?可以心里一点不抵触地接受这件事发生吗?
不可以,至少对应天棋来说不可以。
这种事,只有喜欢和爱能够容纳。
可是在终于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下一瞬,应天棋心底深处却又冒出了点其他什么感受。
他形容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模模糊糊,难以捕捉,却又的确有着不一般的存在感。
他完全不抗拒方南巳的接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点情绪出现后,他下意识有些想躲。
而应天棋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偏过头挣开方南巳的手指,也避开了方南巳近在咫尺的触碰,然后像一张煎饼,一点点出溜着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木椅坚硬的边缘硌到了他的腰,有点疼。
但他顾不上揉腰,他只想赶紧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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