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郑秉烛像是觉得有趣:
“陛下不妨说说看?”
“旁的咱们暂且不论,先说宁竹。
“宁竹到底是什么人、他身上又藏着着什么事,你应该非常在乎吧?而且你并不希望让陈实秋知道你在查他,所以刻意瞒着她,自己迅速找到了当年忠国公府的旧奴。你想原本想将她秘密送入京城,亲自向她了解陈实秋不曾向你提及的过往,可惜……”
“可惜,半道被陛下你截了胡,我自己辛辛苦苦找来的人,最后却变成了你威胁我的筹码?”郑秉烛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话。
“不对。”应天棋却慢悠悠摇了摇头,纠正道:
“可不是被我截胡。我将人接来这里,也不全是为了威胁你。实际上,我是为了帮你保住她啊,郑大人。”
应天棋很轻地眯了下眼睛,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像是欣慰于猎物已一只脚踏进领地的狐狸。
“什么意思?”果然,郑秉烛眸色一凝。
“这世上,谁最不希望你见到这位翠妈妈,又是谁,最不希望往事重见天日?我母后有那么大的能耐,以一己之力掌控天下,郑大人你当真以为,你想做些什么事,还能瞒得过她?”
闻言,郑秉烛皱眉,冷笑一声:
“挑拨离间?陛下的手段未免有些粗劣。”
“哎,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我何必说一个如此容易被揭穿的谎?”
应天棋弯唇笑笑:
“不信的话,郑大人可以派人去一趟京郊的矮山林,你的人是在那里被伏击的。现在过去,你还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尸体……对了,你应该认得出母后手下心腹吧?我可以一张口栽赃嫁祸,但没法在人脸和身份上作假,当夜发生过一场恶战,究竟是哪方人马、什么情况,你一看便知。
“天地可鉴日月为证,我是这世上最希望郑大人脱身迷局得偿所愿的人,所以我做的,只是中途插了一手,替你兜了个底,没让翠妈妈落回母后手里,再一直替郑大人护着她,让她别遭了母后毒手、能够在今夜好好地见到郑大人你,仅此而已。”
应天棋笑容很真诚,半点看不出假意。
郑秉烛脸色却有些难看。
他和身边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人领命,立刻转身离开。
……陈实秋知道他找回了她的旧奴?
那她为何不直接问自己,而是暗中派人截杀?
她什么意思?
郑秉烛瞒着陈实秋找人,此事上不了台面,也没法同陈实秋坦白,若是昨夜人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劫走灭口,他也只能默默咽下这个哑巴亏,所有即将破土的事都将被重新埋进地底。
而皇帝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知道什么,又想做什么?
他能同自己摊牌,一定已经知晓了自己与陈实秋的关系,那他凭何笃定今日一见之后,自己会向陈实秋隐瞒他的存在?
郑秉烛不明白。
于是他直接开口问:
“翠明在哪,我要见她。”
“好。”
应天棋答应得很痛快。
他朝方南巳递了个眼神,自己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姿态靠在椅背上,手里还转着两颗核桃。
翠明就在侧屋关着,应天棋也是第一次见她。
那是个看着瘦弱佝偻的老妇人,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穿着朴素,衣袖肘部还打了两个补丁。
显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面前这些看起来就不简单的大人物分别是谁。
她含着胸,本就不高的人显得更加矮小,她一双眼睛不安地转着,打量着在场每一个人。
她的眼睛似乎不是很好了。
应天棋注意到她下意识眯着眼睛伸着脖子,像是努力想看清每个人的脸,表情始终是谨慎又惶恐的。
后来,她走得近了些,目光也落到了郑秉烛身上。
下一瞬,她突然瞪大了眼睛,脸色在月色下显得十分苍白。
她活像是见了鬼,整个人受了大惊吓,颤颤巍巍后退了几步,像是快要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她一双眼睛几乎黏在了郑秉烛身上,她仔细辨认着他的模样,似十分不确定,开口磕磕巴巴地唤着:
“宁……宁公子?”
这个名字一出, 院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知道郑秉烛的心情如何,反正应天棋十分轻松——
他猜对了,事情和他预想的差不离, 这代表着之后一切计划都能顺利进行下去,如何不叫人轻松愉悦?
应天棋眨眨眼睛,其实想回头看看方南巳的表情,但现在光明正大地转头容易令人品出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左想右想还是不太合适。
应天棋只能克制住这种冲动,然后悄悄瞥一眼郑秉烛的表情。
今夜天空铺着一层薄云, 轻轻蒙住月亮,令光线变得不大清晰,再看郑秉烛,他的表情也好像挂了一片阴云。
但实际此人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甚至动也没动一下, 只周身弥漫着能令人明显感受到的低气压,人好像随着翠明的一声唤化成了一尊冷硬的石像。
许久,他才有了一点点反应:
“你叫我什么?”
“宁公子……?”
其实翠明也不大确定。
她眼睛不好了, 天色又暗,实际是看不太清的,只能瞧个大致的五官轮廓。
被质疑之后, 大概是听着声音不太像,翠明又大着胆子试探着走近了些,一边努力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打量着。
可能是终于看清了,翠明后退两步:
“对不起大人,是老奴认错人了……”
翠明话音未落,便被郑秉烛厉声打断:
“宁公子是谁?为什么会认错?!”
他压着情绪,显得语气有些凶。
翠明吓得一抖。
她已是一只脚入土的人了, 原本在家安安稳稳待着,结果莫名其妙被一群打打杀杀的人带到了这陌生地方来。
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眼前这些人又是谁……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微如草芥的人为何会卷进这种事中,目光不安地在院中乱飘:
“老奴、老奴眼睛不好,这位大人长得有些像老奴以前认识的一位公子,方才一打眼便认错了……还请大人恕罪……”
“我问你,”她说的明显不是郑秉烛想听的。
他的耐心似乎已经所剩无几,再问一次:
“‘宁公子’,是谁?”
应天棋觉得郑秉烛的脑子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情绪上头,什么话都说不清楚,反而费劲巴拉问不到重点,白白吓唬人。
所以应天棋十分好心地替他总结:
“忠国公府陈家出来的翠妈妈,对吧?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叫你过来也只是想问些事。希望你能解答我们的疑惑,之后我们会给你丰厚的报酬,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保你富裕顺遂安度晚年。”
比起郑秉烛,应天棋看起来就要温和可亲多了。
听他说话后,翠明明显安心不少,状态比先前也稍微松弛一些。
她下意识往应天棋那边靠了半步:
“老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哪里能够掺和您们这些大人物的谋算?您们想知道的事,老奴如何能为您解答?”
“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可替代的位置。我们今日叫你来自然有我们的道理,有些事情,除了你之外,没人能告诉我们答案。”
应天棋朝翠明安抚似的笑笑:
“当朝太后,陈实秋。翠妈妈您应该对她很熟悉吧?您刚说您一打眼将这位大人错认成了宁公子,您口中的宁公子,全名可是叫做宁竹?这位宁竹是何许人也,和陈实秋又有什么关系,可否同我们细讲?”
“你……”
听见陈实秋的名字,翠明脸色微微一变,像是重新认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打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这些就不用你管了,我们问什么问题,你只要如实同我们说就是了。”应天棋笑眼盈盈,语气始终温柔:
“如果你念着曾经的主仆情分,不愿透露这些陈年旧事……我劝你大可不必,因为旁人不一定会挂念你。昨夜是什么情形、死了多少人,你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是我将你从危局中救了出来安顿在这里,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如果你失去了我们的庇护,现在出去,怕是不出一日就会被灭口,随便找个乱葬岗一丢……也不大好看。难看地死去,或者识时务拿着银钱去安全的地方过日子……翠妈妈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
“……”翠明听见这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开口缓缓道:
“老奴从前确实待过忠国公府,老奴家里世代都在国公府里侍奉。当时,陈六小姐,也就是当今太后娘娘出生,老奴便被调去做了六小姐的奶娘……”
翠明算是看着陈实秋长大的。
忠国公府这种门第,人多,规矩也大,其中勾心斗角并不亚于有着高高宫墙的紫禁城。
高门大户都将嫡庶看得很重,翠明伺候的陈六小姐就是庶出,还是最低等的、家中贱妾生的庶女。
但陈六小姐其实哪都很好,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开朗豁达,为人低调谨慎,从不招惹是非,就算放在高门大户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女堆里,那也是顶顶体面的人儿。
但她在国公府里还是不受待见,旁人看不见她的好,只会用她的庶出身份对她冷嘲热讽。
翠明日日伴在她身边,知晓她遭遇的一切,也会觉得心疼,但如今世道便是如此,任你本人有多体面多优秀,没从好肚子里爬出来,照样什么都算不上。
可即便在家受到苛待,处处被排挤忽视,六小姐也不恼,反倒会在翠明为她抱不平时反过来安慰翠明不要在乎那些人和事。
她说,拥有一整片天空的雀鸟,不该和井底的青蛙计较。
她就像是开在国公府后院里的荷花,清丽出尘,干干净净的,好像世上再污糟的事都染不脏她。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翠明想,六小姐并不用在这样的环境里煎熬太久。
等她及笄、定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从此便再不会有人提她是哪哪家的庶女,而称她为某某家的夫人。
虽然并没有高明太多,但女人一辈子不就这样吗,一辈子的盘算就是如何择个好夫婿、如何将儿女教养成才……她们不必像男子一般关心什么家国大事,只将后宅的一亩三分地处理妥当,这一生也就算是圆满了。
唯一让人觉得遗憾的是,六小姐只是个不起眼的庶女,任她再光彩夺目,也嫁不了太高的门第。
不过这也不算是一件坏事,毕竟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好处,不用守那么多规矩,也不用被太多人盯着,多少会自在从容些。
六小姐是很好的人,原本也该有很好的人生。
这是翠明亲手养大的姑娘,她始终如此坚信着。
“六小姐的生母去得早,她在那大宅院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再清楚不过。我那会儿想,忍忍吧,忍忍就好了,等六小姐到了嫁龄,找个好夫婿,不用太高的门第,肯护着她爱着她就行……那就再好不过了。而对六小姐来说,宁公子就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的、最恰当的人。”
按应天棋的意思,护卫给翠明搬了一把椅子,翠明坐在上面,身体缩着,显得人瘦瘦小小,像一棵矮小干瘪的树:
“宁公子是进京来赶考的,他是那年的考生举子里极出挑的人。六小姐与他是在诗会上认识的,他们文化人的事我个做奴婢的也不太懂,只知道六小姐那夜对的诗压了宁公子一头,得了魁首,宁公子对她很是欣赏,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便看对了眼。”
陈六小姐和宁竹公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宁公子生得俊俏,性子温柔,待人真诚,学问又好,虽说家中贫寒,但他那一肚子的墨水注定了他非池中物,未来科举仕途一片光明坦荡,如果六小姐能嫁给他,那未来必定一生安稳顺遂。
“宁公子算是国公爷招揽的门生,国公爷很看重他,就答应了他,等宁公子来年金榜题名,就允他上门提亲。六小姐知道这事后很高兴,因为她知道宁公子一定能考中,她只消在家里好好等着宁公子的好消息就是了。
“他们年轻人的感情,当真是好。六小姐是高门女眷,很少有出门的机会,但一旦出去了,宁公子就想着法悄悄见她,给她送点小玩意、送两句诗。这些事其实不大妥当,传出去对名声不好,但两个人的亲事早已心知肚明板上钉钉,谁也不会对此说什么,加上两个人从不逾矩,只远远瞧对方一眼就能开心一整天……我看着六小姐长大,从没见过她如此轻松幸福的模样,便也不好劝什么。
“当时,别说是宁公子和六小姐,连我都觉得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这门亲事一定能幸福顺遂……可惜,世事无常。”
忠国公府当年的荣耀权势,不仅依赖祖上打拼出来的功勋,还离不开另一个人——国公府嫡长女,陈容秋。
陈容秋早些年就入了宫,得封皇后,与仁宗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还育有一子,便是当年的太子应沨殿下。
陈容秋在宫中受尽宠爱,太子应沨有才有德颇得仁宗器重,国公府便也跟着风光无限。直到那年,后宫里横杀出来一位刘贵妃,不仅夺了仁宗恩宠,还在后宫搅弄是非,引得陈容秋郁郁寡欢心悸忧思,甚至连腹中孩子也没能保住,小产后一病不起。
如此,刘贵妃便愈发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愈发不将中宫皇后放在眼中。
陈容秋是国公爷夫妇娇宠着生养出来的姑娘,生性温吞柔和,入宫后也是一路顺遂,与皇帝向来和睦,皇帝也愿意护着她宠着她。
她从未见识过风浪,更没见识过刘贵妃那样骄横的人精,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只有被踩在头上默默神伤的份儿。
当时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知道了这件事,急得团团转。国公夫人次日便进宫去探望自己小产卧病在床的女儿,也大致打听了她如今处境,回来后与国公爷一合计,觉得不能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否则这次陈容秋失去的是未出世的孩子,下次就是她自己的命。
刘贵妃能在后宫如此嚣张,除了皇帝的纵容,还有她自身笼络人心的能耐与干脆狠毒的手段。
而陈容秋虽然一直宽厚待人,却并不懂什么人心利益的谋算,自然没什么人帮着她,毕竟没人敢站在她这边为她同刘贵妃作对。
所以夫妻二人一合计,觉得这后宫里还是得有自己人,并且一定得是个有能耐有手段的聪明人,才能帮着陈容秋处理后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看来看去,他们选定了家里的六姑娘。
“当时国公府的姑娘们,要么已经定了人家,要么年岁太小,从外边找来的人又实在不放心,看来看去,只有六小姐还算合适。
“大小姐和六小姐的年岁差得多,在六小姐还没懂事的年纪就已经进了宫,姐妹俩见都没见过几次,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情分。要为了一个并不亲近的嫡姐入宫、葬送自己的后半生,六小姐自然是不肯的。更别提她早已有了心悦之人。
“但夫人的态度很坚决,毕竟六小姐不是她生的,她不心疼,国公爷也更想自己的长女在宫里有助力,所以轮番劝说六小姐,许了不少好处,但六小姐始终不肯低头,绝食以示决心,甚至试图自毁容貌……当然,这事儿终没能成。”
说到这里,翠明深深地叹了口气:
“国公爷见软的不行,就决定来硬的。六小姐也知这家里没谁真正在乎她,她自己又关着禁闭无法脱身,就托老奴替她给宁公子送了封书信。”
翠明说完这话后停顿了片刻,应天棋忍不住追问:
“是认命了,要和宁竹一刀两断了?”
“不。”翠明摇头:
“六小姐问宁公子敢不敢为了她放弃这么多年苦读换来的学问、愿不愿意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仕途与功名……如果他敢、他愿意,那她也愿意抛下一切顶着一辈子的骂名和他私奔。”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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