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枯槁与麻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期待,就像荒原上破土而出的一点绿意。
期待这个人还能怎么做、期待他的选择、期待他改变的每个人每件事,甚至……期待他的出现,期待看见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如果算上那些无望的循环,方南巳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很多年,但其中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一具行尸走肉,死了挺好,活着也行,找不见生存的意义,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牵动他的心绪。
他甚至连口味都没有特别的偏好,“喜欢”对他来说,是个抽象的、遥不可及的词。
“喜欢”,或者“爱”,通常被他理解成“想要”和“占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人有了这种念头。
厌烦他和旁人说话、厌烦他将目光落向其他人、厌烦他对别人好。
更厌恶,旁人在他那里,比自己更重要。
方南巳想,他对自己来说,就像那把陪了自己很多年的那把弯刀。
这把刀只能属于自己,只有自己能握、只有自己能让它出鞘。旁人只能看见它精致华丽的外表,看不见它锋利苍白的刀刃,上一秒眼里映进刀尖的寒芒,下一秒迎来的就是死亡。
可是,人要比刀复杂多了。
方南巳可以将刀随身带着,想拿就拿,想放就放。他可以把它藏起来,也可以选择性地展示给别人看,觊觎它的人就让他们都去死。
但人不一样。
他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想法,方南巳没法完全掌控他,也没法让旁人不看他。
所以,在方南巳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试着让自己对他来说更重要一点、更有用一点,让他更依赖自己一点,这是他换取比旁人更多关注的方式,也是他“占有”的方式。
方南巳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什么道德、人命、伦理……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只要能达到目的,舍弃什么都没关系。
可显然,那人并不认同他的想法。
为了让那人的棋去到一个更方便的位置,方南巳一把火烧掉了应瑀的王府,而那人罕见地跟他动了气。
和以前小打小闹的玩笑都不同,那人跟方南巳说,他不要他了。
这句话让方南巳觉得可笑。
自己给他卖命,帮他捉人,为他刺探情报,帮他救他那么多次,结果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应瑀。
不要他了?他把自己当什么?棋子?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随时丢弃的狗?
不要他了?这人哪来的底气跟他说这种话?
那是方南巳第一次为旁人出现不可控的情绪。
他恨得发疯,他要那人知道,这京城,没了他方南巳,谁都帮不上他,他做不了任何事。
方南巳像个跟人赌气的孩童,报复一般堵住那人所有的路,幼稚地砸了他所有场子,目的很简单,就要他回来给自己道歉。
要他回来求自己,然后自己会不吝用世上最难听的话,将他带给自己的那些负面情绪悉数奉还。
但方南巳没等到那一天。
因为,即便方南巳用上了所有手段也没有用。
他还是低估了那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诡计,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决心。
那人是个犟种,是块说到做到绝不服输的硬骨头,旁人越逼他越来劲,认定的事情,就算在南墙上撞死也不回头。
那天清早,方南巳看见他乔装改扮,不知死活地去拦郑秉烛的车驾。也不知那人打着什么鬼主意、又神神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总之,郑秉烛身边的护卫在他身上狠踹一脚。
他几乎飞了出去,当即吐出一口血,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折断死去。
方南巳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只觉得,那人可能有什么转移疼痛的古怪本事,因为,那一脚虽然落在那人身上,自己的心脏与魂魄却好像也受了同等的一击。
同时,他意识到,那人宁愿以身入局、宁愿伤害自己、宁愿用一条命做赌注,都不肯回来向他低头。
方南巳恨自己在那人心里不值一丝分量,恨自己可有可无,也恨那个将他弃如敝履的人。
可等这些情绪过去,他更恨的是伤害了那人的人,甚至恨自己。
多么可笑的想法,真是一条贱命、一副贱骨头。
方南巳厌恶这种情绪与感情都不受控的感觉,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知道,在那人面前,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筹码和主动权。
他本是旁观者,在漫长的无望的循环中终于等到了一个有点特别的人,所以以玩乐的心态参与局中。
他自以为掌控一切,随时可抽身,却不知何时已经落进了网里,牵住他的却不是性命也不是利益。
是感情。
是这世上最可怕,也最不可控的东西。
方南巳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南域最顶尖的杀手,后来她私渡云墨江来到中原,爱上了江南小镇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本就体弱多病,后来又被杀手的仇家盯上,最终血染云墨江。而杀手痛失爱人,果断留下年幼的女儿和刚出生的儿子,身体未痊愈便孤身一人去为所爱报仇,也白白葬送了性命。
方南巳讨厌这个故事。
也自小就对爱情不屑一顾。
旁人说,爱是成就,是托举,是燃烧自己求他顺遂安宁,得不到回报有没有关系。
可对方南巳来说,没有爱与不爱。
想要的东西就握在手里,人与物的区别只是人有自己的想法,那么想要的人愿意顺从最好,如果不愿……
那么得不到的人、不属于他的人,变成死物也可以,或者毁了也无妨。
方南巳一直如此坚信着。
可是,那一刻,当方南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是让那人去死,而是后悔自己将那人逼得太紧令他不得不亲自涉险……
他就知道,
他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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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成功日六!!真的燃尽了
方南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人。
小时候他忙着活命, 长大了忙着往上爬,忙着忙着,家门口前来说亲的媒人被赶走了一批又一批, 他的府邸越来越大,主居却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再往后,等真正死过一次,他便没那么忙了。
但在往复轮回不断重叠的时间里, 想办法破局、想办法死亡、想办法消磨时间……哪件事都比情情爱爱更重要。
由于从来没有设想过类似的人和事,所以对方南巳来说, 他喜欢的是女人还是男人、是鸟还是蛇、是箱子还是坛子……统统不重要。
因为他很清楚一件事——
这份感情不可能有结果,那么注定没有结果的事,不如不开始。
比如,他不知道那个人从哪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也不知道他何时会走。
再比如, 对于方南巳来说,至少到目前为止,所谓情爱, 远没有结束这一切重要。
他已经在这个无望的循环里停留了太久太久了,也太累太疲倦了,一份不知所起不知归处的感情, 不足以让他提起活下去的兴致。
如果可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而方南巳也的确那样做了。
他对那人的感情,不多也不少。
他不至于因为这些感情留在人世,却也不会轻易寻死。
想来想去,方南巳能找见的最合适的方式,就是在死前多少为那人做点事, 留下一点点意义,也算是成全了这一点点计划外的情分。
方南巳和那人在含风镇待了数月,那里像是世外桃源一般,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方南巳无数次轮回中过得最安逸的一段时光,没有之一。
方南巳原本已经安顿好了一切。他暗中联系诸葛问云,以身设局换取诸葛问云对那人的信任。他还联系好了方南辰,要方南辰答应自己,无论那个人要求她做什么事,她都要帮着尽力完成。也嘱咐好了苏言,此后那人的命令就是自己的命令,无论何时何地,苏言的第一要务都是护那人周全。
这样,就算自己不在了,也有其他人能帮那个人做他想做的事、帮他完成那些计划、助他在波谲云诡的局势中杀出一条生路。
而他自己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去死。
方南巳也的确成功了。
江南的雪夜,寒意满山间。
方南巳知道凌溯是冲自己而来,也知道凌溯这次出来带着火铳。
他是从军营里拼杀出来的人,自然知晓那物件的威能。那东西非人力可挡,但对于方南巳来说却也无所谓,因为他原本就没想过要活。
他的任务只是引开凌溯、把那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后的路,自有人代替他陪那人走。
可方南巳算好了一切,唯独没算到,那个人会为他死一次。
方南巳从不觉得自己的性命有多重要。
他情感淡薄,性子恶劣,在谁那儿都占不上太多分量,仅有的那些也是因着利益勾结。
他已经把自己身上能给的、能榨的利益都留给那个人了,他想,他应当可以毫无负担地迎接死亡了。无论即将等待他的是虚无,还是那个无比熟悉的清晨,他与这人一别,都将是永别。
可是那人没给他这个机会。
那个人用自己的死,再次将他从近在咫尺的死亡拉回,近乎偏执地要将他留在人世。
那人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失去了梦寐以求的死亡与解脱。
方南巳觉得,自己应该觉得愤恨,应该恨不得将这个捣乱的人杀之而后快,可是他明明已经掐着那人的脖子将其按在了山壁上,咬牙许久,手指却始终虚虚按着,终也舍不得用力、舍不得伤他。
因为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所以才会无比意外。
方南巳想不通那人非要留下自己的原因。
毕竟自己对他来说,也并非不可代替吧。
这世上,有人会为了自己献出性命。
若放在以前,方南巳听见这话只会嗤笑。
可是现在这变成了现实。
即便这死亡对那人来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可是人恐惧疼痛与死亡是本能,更别提是亲手用利刃结束自己的生命。
因为方南巳尝试过、体验过,所以知道那有多难。
可那人还是那么做了。
方南巳总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毕竟那个人可以为了应瑀抛弃他,也可以用随便什么人代替他。
可是那次之后,方南巳又改变了看法。
如果,如果那个人真的那么想要自己留下来、陪着他……
那么,为他在这枯燥乏味的世间多停留片刻,也未尝不可。
但这个决定还有一些并不那么美好的副作用。
比如,那之后,每当方南巳看见那人望向自己的眼睛,都会多出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妄想。
好像那种时候,至少在某一个瞬间,那个人的眼里只有他。
而他也会因那一丝丝错觉,不受控地去想一些不大可能的可能性。
感情就好像夏日攀附在心墙上的爬山虎,慢慢脱离了所有者的掌控,不知不觉将绿意蔓延去每个角落,用柔软的叶片占满每个缝隙,一点点剥离人所剩无几的清醒,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留。
这总让方南巳觉得痛苦。
比一次次死亡一次次重生看不见来处寻不到尽头……还要更痛苦。
痛苦自己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控制。
痛苦明知不可能的妄想。
痛苦某些瞬间跳出来占据头脑的错觉。
痛苦他只能这样清醒着沉沦,在漩涡里下陷、下陷……玩着一个人的游戏,心里喊得再大声也没有任何人听见,只能随波逐流,流向全然未知的结局,又或者,就一直这样漂流下去。
而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会笑着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自告奋勇要为他做媒赐婚。
会叫别人阿昭、阿青、蝉蝉……对谁都温和礼貌,唯独对他没什么耐心,任何时候都一板一眼地叫他“方南巳”。
在那人身边的日子,好像比先前那人不存在的许多许多年还要更难熬、更漫长。
方南巳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挣扎着走到尽头。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此是无比期待的,可等到何朗生传信说陛下突然昏迷不醒、他实在不安潜入皇宫站在那人床头、垂眸看着那人不安的睡颜、看他脸色苍白地呢喃着唤着“蝉蝉”……
方南巳好像又不那么期待了。
那人是厚重乌云后偶然探进的一缕光,是一遍遍既定发展中闯入的一个错误,方南巳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不知道他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更不知道他何时会离开。
或许他只是一缕游魂,静悄悄地来,某日又会毫无预兆地走。
“蝉蝉”是令安皇后的小字,那人只见过令安的画像,对令安本人毫不了解,连帝后的往事都要旁敲侧击地同他打探,又如何会引她入自己梦中?
方南巳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或许,真正梦到令安的,是应弈本人。
方南巳并没有在乾清宫待太久,可那段时间对他来说依旧无比煎熬。
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
比如眼前的人再次睁眼,是属于应弈的那双阴沉淡漠的眸子。
直到那人握住了他的手,缓缓睁开眼睛。
说的还是方南巳听不懂的怪话,方南巳的心却随之落回了胸膛里。
那夜,方南巳回府时已经很晚了。
他很累,可他没有休息。
他把自己泡进热水里,麻木地给自己灌酒,空酒瓶摆了一排又一排。
方南巳酒量很好,所以,若想沉进醉意,过程注定漫长。
但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能让他暂时忘却这些痛苦的方法。
他不知道如今夜这般的煎熬还要进行多少次,他将在未知的未来一次次感受着如今夜一般的焦躁不安与挣扎,直到他真正失去那人为止。
那之后,也不知道这份不受他控制的感情是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消散,还是继续伴着思念疯涨到他死的那一刻。
方南巳习惯了知己知彼,习惯了掌控一切,却在那人身上屡次受挫,越陷越深。
如果,这个人也是轮回地狱里对他惩罚的一环,那么方南巳承认,这个计划无比成功。
后来,那个人问他,他为什么恨自己,问他到底在恨什么。
恨啊,怎么能不恨?
恨这份感情令他如此痛苦,恨自己爱上了一缕虚无缥缈的灵魂,抓不到,握不住,恨感情产生得太荒诞太不公平,恨有关那人的一切他都无从知晓,恨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要预备着永别的那一瞬。
更恨这份感情只折磨他一个人。
恨那个人始终懵懂无知,用最真诚最单纯带给他最极端的痛。
怎么能不恨?
要他怎么能不恨?
他在恨和爱的极端里挣扎着、挣扎着……如果可以,方南巳真想带着那个人一起死。
可方南巳狠不下心,也总是拿他没办法。
想逃避,却又躲不开。
好不容易找见了一个合适的死法,又被自作主张地拉回来。
那个人总能在他无望时给他一点点虚幻的希望。
总能在他觉得自己不重要时给他一些无比真实的错觉。
比如现在。
风吹着竹林沙沙响,屋子里飘着木材的味道。
暖融融的烛火下,那人一双永远清澈亮闪闪的眼睛多出了一点点湿漉的光。
方南巳察觉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缓缓用力,方南巳甚至感受到了他的体温。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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