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饱肚子,只是战场上最不起眼的一件痛苦。
往后还有很多。
独眼注意到只有他自己没动筷,用筷子敲敲他脚边的碗,说:“不合胃口吗,裴警官。”
“裴警官”三个字犹如石子投入冰湖,周围默默吃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过来,其中不乏单方面认识裴周驭的士兵。
大名鼎鼎的H星球最高指挥官往那一坐,不需要自我介绍,轻易就能获得一片或明或暗的打量。
刀疤从碗里狼吞虎咽地抬起头,目光流转,脸上的疤痕一起一伏,像扭曲的蜈蚣在蠕动:
“你是裴周驭?”
这尾音故意上挑,带了点意味不明的感觉。裴周驭看都没看他,低下脖子揉自己的后颈。
刀疤威胁的目光紧接着移到他旁边,落在那位额头缠了绷带的死刑犯身上。
死刑犯如临大敌,虽感觉脸上火辣,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他是裴周驭。”
裴周驭按摩后颈的动作一顿。
刀疤不明不白地嗤笑一声,像是找到什么乐子,又抬高音量吆喝死刑犯一声:
“吃啊,你他妈过来不就是混吃等死的,不吃,等着老子喂你嘴里?”
不知人群中谁笑了声,死刑犯面颊更烫。他忍着怒火用筷子夹出一片菜叶,吃了两口,便吐回了碗里。
“咸。”他紧接着又呸一声:“咸死了,放多少盐。”
清脆一声响,刀疤直接撂了碗,筷子砸飞出去,坐在地上中气十足地教训他:
“哪来熊毛病,有吃的就不错了,把这儿当你们帕森监狱啊,老子从蓝仪云手底下调过来,以前当雇佣兵吃得天天都他妈山珍海味,你以为这几片菜叶好摘啊,谁跑出去挖的,你敢吐?给老子捡起来吃了!”
死刑犯忍无可忍,到现在脾气那股劲儿也窜上来:“左右都是死,我快死了不想吃你这垃圾怎么了,有本事你去抢对面物资,没本事闭上你臭嘴!”
刀疤“蹭”一下撑地而起,板着脸,气势汹汹朝他走过来,独眼眼疾手快地起身拉他,两人争执不下,其他几处篝火的士兵也纷纷看过来。
下午凝结的冰面又聚拢,悄然间,在这一次焊得更加坚固。
一阵寒风掠过噼里啪啦的木柴,火光微弱,倒映出裴周驭挺直而冷漠的侧脸。
“想吃饱饭吗。”
他突然说。
冰面“啪”一声碎裂,两边阵营的人都向他看过来。
刀疤掏出的枪已经抵在死刑犯脑门,独眼一把给他夺了,扔出去,和所有人一起看向裴周驭。
裴周驭始终音量淡淡的,他漠然道:“离这里三十公里外的东北角有粮仓,挂了驿站牌子,只有两个看守。”
刀疤脸立刻嗤笑一声:“你饿糊涂了吗,裴大将军?”
独眼却迅速抓住信息点,表情变得严肃:“你确定那是粮仓?”
“是。”裴周驭说。
“别听他扯犊子,仗着自己以前是指挥官在这故弄玄虚,驿站就是驿站,哪来的粮仓?就算真是,你敢去抢吗?啊,我问你,一个瞎眼的一个断腿的,谁第一个去?”
被他欺凌的死刑犯颤巍巍举起了手,鼓起勇气,报复性地怼了回去:“我要去,我不想在这儿活活饿死。”
刀疤骂了句极其难听的脏话,又要往上冲。
独眼一下子将他牢牢抱住,厉声:“你不去也是等死。”
周围吃饭的士兵们都悄悄放下了碗筷,顶着疲惫的双眼,打起精神紧盯着裴周驭。
“驿站门口的车轮印不正常,那是载重物资车,送的不是信。”
裴周驭依旧语速不快,言简意赅地说:“大概率披了驿站的皮,干着小型储备点的事。”
“饿吗,饿就跟我走,现在正好天黑,搏一把还有生路。”
他擦了把嘴站起来,仰头缓解了下自己肿痛的后颈,身后有一两个人犹豫着跟他站起来。
裴周驭没有回头,定住视线平静地说:“怕死的留这儿,冻着,等尸检组过来收尸。”
悄然间,又一阵雪花夹杂的寒风飘过,众人暗流涌动,互相窥看彼此。
独眼无视刀疤阴沉沉的眼神,率先表态走到了裴周驭身边,渐渐的,后面传来骚动,几个伤痕累累的士兵也缓缓站起来。
他们饿得面颊凹陷,皮瘦如骨,在蓝仪云弹尽粮绝的人海战术下,人人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生命边缘。
搏一把,总比坐在雪地里等死强。
眼看周围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豁出去,刀疤沉不住气,哼哧几声之后也不情不愿地跟过来。
他不服裴周驭,但更不愿意让别人觉得他惜命怕事。
“走呗,我看你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一片漆黑的幽静雪原,凛冽寒风像刀片一样刮在脸上。
风卷残雪,裴周驭只穿单薄廉价的作战服,率先带在最前方开路。
他按照记忆中清晰的路线往驿站方向走,整个路程,需要翻越一道覆盖厚厚冰雪的山梁。
刺痛的雪粒抽打在脸上,裴周驭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雪地,前方伸手不见五指,暴露在夜风中的手指冻得生疼。
他不知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手心瞬间疼得一抽。
皱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指缝被冻石劈裂了一道血口。
深红色的血在黑暗中汨汨流出,身后传来催促:“走啊!怎么停下不动了!”
紧接着爆发一声惊呼,有人膝盖陷进积雪里,差点滚下山坡,幸亏被同伴死死拉住。
众人顶着暴雪,用模糊的视线艰难看向裴周驭。
裴周驭掩下了血流不止的手掌,他回头看一眼自己在黑夜中留下的脚印,抬起左脚,偏移一个角度,重重踩进了远离这块冻石的方向。
“走这里,绕开我现在这条道,”他用另只手扯下衣服一角,一圈圈缠在手上,给自己应急止血:“这边有冰窟和石块,贴着山脊背风面走,节省体力。”
远处忽地打来一束探照光,光线微弱,却无比眼熟。
裴周驭在霜雪里眯着眼回头,站在山巅的高度向平原望去,身后人正踩着他用脚印开拓出的路往上爬,而他居高远眺,能独自看到帕森监狱露出的小小一角。
光线正出自那里,这是一个新奇的视角。
以他现在的视野俯瞰,整座监狱渺小得仿佛世间一粒尘埃。
可戏剧性的是,它明明都照不到此刻自己脚下这窄窄一片雪,却能困他整整十年。
今晚片刻的凌然于上,也不过是因为被送来前线赴死。
短暂逃离监狱的代价———是赴死。
多么荒唐。
从山梁小心翼翼摸黑滑下,裴周驭凭借记忆准确来到驿站旁。
他向身后无声比手势,示意刀疤、独眼他们立刻停下,掩蔽在雪坡后。
平平无奇的驿站就在下方,寂静地立于风雪之中,门口两个看守在跺脚取暖,屋檐下挂着一盏灯笼,象征士兵和家人们团圆。
刀疤第一个按捺不住,匍匐到裴周驭身边,用肩膀重重撞了他一下。
“你确定?”他压低声音,含着满满威胁:“你要敢带我们去送死,你试试,我让你现在就死在这儿。”
裴周驭观察通风口的视线戛然而止,慢吞吞的,他转过头来对上刀疤眼睛。
他脸上没有波澜,但眉眼阴霾深重,浓浓森意压抑在眼底,一个字都没说,他抬手,指向了刀疤鼻尖。
空气骤寒,刀疤从他眼里清晰地读出警告,裴周驭对他的包容到此为止,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全然显露,只需一道默令,刀疤便被他骨子里透出来的杀意震慑。
于是队伍重归于寂,刀疤慌张地转动了下眼球,裴周驭寒着脸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继续眺望刚才的通风口。
驿站被灯笼照亮,最高的那面土墙上有几处通风口,但向下观察墙根,裴周驭注意到积雪有明显的、不同寻常的融化痕迹。
这是土屋内部,有热量持续散出的信号。
———粮仓储存谷物需要通风散热,绝非驿站所需。
裴周驭压下心中证实,沉思了几秒,冷静且迅速地布置战术:“我带十个人主攻,翻侧门进,那边有马棚,墙低,容易运粮。”
“你,和你们,”
他指了下刀疤和他身后几人:“去前门把那两个看守引开,学狼叫或者扔石头———学狼叫会吗?”
刀疤一脸不服气:“不会。”
“那就学狗叫。”
裴周驭冰冷的目光从他脸上擦过,不浪费口舌,给剩下几个人布置了警戒任务。
他告诉他们一旦发现敌军增援,立刻发出警报,掩护主攻组的人撤出。
独眼作势要爬上来跟他走。
裴周驭眼神定格,直直看着他说:“你留下,观察警戒。”
“为……”
独眼下意识想反驳,话头一刹,转念便明白了他的顾虑。
愚勇者诱敌,核心人物挑大梁,沉稳者善后,他们每个人所对应的任务,都紧紧契合各自性格。
———只相处短短几小时,裴周驭已经洞察在场每一位的行为底色。
雪坡周围扬起漫天风霜,裴周驭睫毛快要结冰,天也越来越黑,他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撑了把血肉模糊的手,迅速带领一组人翻下山坡,直抵侧门矮墙。
刀疤骂骂咧咧地也冲出去,像是为了向人证明什么似的,他第一个靠近前门,主动制造声响,引人注目。
两个看守果然脸色骤变,沉着脚步向声源处小心探查过去。
裴周驭半蹲在矮墙边,抓住时机,向后快且准地打了个手势,然后扑向墙头,双手迅速一撑,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翻过了墙。
身后几人紧随,悄无声息落于院内,里面果然空旷,主建筑大门虚掩,裴周驭率先猛攻而入。
“砰”一脚踹开大门,腰间拔刀的同时扑面而来一阵酒香。
他的判断丝毫无误,这里哪是什么驿站,分明是一座小型仓库。
地上堆着粮食袋和营养补充液,铺满风干的肉条,陈酿美酒成箱,角落全是保暖防寒服。
身后士兵们瞪大了眼,久久不敢回神,裴周驭凝着眉抡一圈手中军刀,第一个迈向正围着火盆打盹的两位杂役。
他们被这场突袭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感到脖颈一凉,裴周驭的军用匕首抵在了其中一人脖子上。
他同时抬脚踹向了另外一人,匕首抵进前者咽喉,怀里的猎物瞬间流血。
他架着不断哭嚎的人,锐冷的目光扫过同伴,低声威胁:“叫出来试试。”
被踹倒在地上的杂役瑟瑟发抖,很快有士兵涌上来控制住两人,捂住他们的嘴,裴周驭立刻带领其他人搬运物资。
“只拿能立刻吃的和穿的,粮食每个人不要扛超过三袋,带不走就放弃,别贪。”
他深深皱着眉,对这群兴奋如同饿狼扑食的士兵喝令,他们一刹那忍住狂喜,疯狂搜刮物资,不到三分钟便挂得满头满身。
就在他们扛着东西准备从原路翻墙撤退时,毫无征兆的,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
显然不止两个人。
刀疤愤怒的呼喊和独眼的撤退哨一并响起,场面陷入急乱,巡逻骑兵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翻墙,走。”
裴周驭推了一把正扛着粮袋逃跑的士兵,他眼中变得阴沉,厉声下令,站定在院落里将自己留到最后。
“裴将军?!”
一位爬上墙头的士兵惊呼,担忧地盯着他。
前门这时被破入,裴周驭不耐烦,直接一脚将这不听话的人踹了下去。
“踩我原来脚印走,回营地!”
他冷声吩咐完,同时抓起手边火盆里的一根木柴,猛然砸向杀进来的敌军。
敌军偏头一躲,正好看到他又捞起第二根,以为又要故技重施,下意识缩了头。
然而裴周驭举着火把的手明显顿了下,他面无表情,手一扬,轻飘飘地将火把抛向了身后。
“轰——!”
干燥的粮草瞬间燃烧,堵在门口的敌军们霎时瞪大眼,眼睁睁看着自家秘密粮仓被烧,火光照亮雪夜,倒映出裴周驭一张麻木的脸。
他没有畏惧,在后背离火源只有短短几米的间隔下,仍然无条件相信自己不会有丝毫偏差的抛物点。
有人反应过来,果断拔枪指向裴周驭,下一秒,火光冲天而起,酒瓶被热浪炸开,爆炸声裹挟浓烟在院子里轰出巨响,高浓度酒精把院落烧成了一片火海。
敌军被滚滚浓烟刺激得睁不开眼,他们最后的视线停留在裴周驭立于火海之前,挺拔的身材被勾勒成形。
浓雾滚烫,皮肉烧焦,没人敢冲进去,眼睁睁的……裴周驭也隐没在了火浪之中。
帕森监狱的天依旧万里无云,初入秋,凉爽的风里有枫叶味道。
今天是裴周驭走后第二天,气温已经没有那么炎热,彭庭献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他只是去八监住了一段时间,监舍的情况却天翻地覆。
陆砚雪无端学会沉默,总是缄默寡言,有时麻木着一张脸跟随几个狱警出去,彭庭献在他身上闻到奇怪味道,颇为嫌弃,躲着走,程阎却一反常态地暴躁。
这天彭庭献不小心踩了一脚他的图纸,程阎大发雷霆,像精神高度紧绷的人突然断了弦,冲着他一阵发疯怒吼。
彭庭献神色平平地看他被狱警拉走,深感无聊,独自走出监舍绕了一圈。
蓝仪云十分满意他设计的武器,按照帕森百年来一则条例,表现良好且服刑期满三年的犯人可以得到一只宠物。
蓝仪云破格赠送,问他要不要。
彭庭献说,再想想。
他用暂时的奖励兑换了自由行走权,可以在申请后独自出入八监,但蓝仪云小气地不提供防护服,所以彭庭献只能偶尔凑到八监门口看一眼,逢人就打探,裴周驭的尸体有没有运回。
在得知他替蓝仪云出征的那一刻,彭庭献已经默认了他这个人死亡。
蓝仪云的人海战术并非空穴来风,他们都是贵族精英教育,在刚成年时上过的一节军事课中,彭庭献记得,自己老师曾回忆过一位将军。
那位将军来自C星,打了一辈子的仗,最终因为大量献祭士兵生命被告上军事法庭。
垂垂老矣的将军仍鹰眼如炬,他不为自己辩解,只问:“我错了吗?”
“战场取舍不过都是大局权衡,如果最终胜利的人是我,你们还会像现在这样,拷问我凭什么拿人命填战争吗?”
“输了,什么都是错,赢了,你们反而会说———这场仗牺牲惨重,但我还是赢了,投进去的人力没白费。”
“人类对一件事的评价,从未公正客观,而是永远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铿锵有力的发言震慑法庭,录像到此为止。
彭庭献的老师诧异看向他,问他为何突然关闭录像机。
彭庭献支着下巴神色倦倦,说:“我不爱看军事纷争,可以教我怎么调配出omega喜欢的香水吗,老师。”
虽然不知蓝仪云的授课老师是何方神圣,但贵族教育体系垄断,她能作出如此丧尽天良的行为,彭庭献一点儿不感到奇怪。
在八监外面忍着刺鼻的气味等了会儿,一早晨转眼而过。
中途还有研究员出来丢垃圾,彭庭献眼尖地发现他们扔掉的是他的图纸。
玻璃房里剩余的无用原料、图纸、画笔,一切掀不起风浪的边角料,悉数丢在了太阳底。
研究员甚至掠过彭庭献一眼,看他有点想上前捡的意思,也没有阻拦,反而流露出一种“富商街头捡垃圾”的怜悯感。
彭庭献不惧他打量的视线,大大方方的,走到垃圾堆那边把东西都捡了出来。
监舍的人各怀鬼胎,每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要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捧着边角料走回监区的路上,彭庭献无意间撞到一位狱警,他外面套着制服,但里面穿的却是战甲。
见他行色匆匆满头是血,彭庭献一下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预料发生了?
脚尖紧急转了个弯,彭庭献抛下回去睡午觉的念头,紧跟狱警身后走向医务室。
第一监区已经彻底封锁,来来往往皆是神情严肃的医护者。
不断有卡车急停,四肢残缺的士兵们像开了流水线一样源源不断,护士们完全忙不过来,警笛和救护车嗡嗡作响,门口乱成一团。
彭庭献远远地便被看守阻拦,他注意到这些人身上携带的不再是泰瑟枪,而是战场上常见的致命猎枪,枪杆笔直指天,随时有就地枪毙犯人的权力。
这枪彭庭献的公司也制造,所以他只是轻轻掠过一眼,没有显得过于惊慌。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一辆新驶入的卡车上,车厢被打开,血腥味冲天的裹尸袋被挨个搬下。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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