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外头传来了通报声,旋即一位大太监领着两列宫女一同走入了御膳房。提督太监被自己的大嗓门捂了耳,一时没注意到,直到被旁边的侍人提醒了两句,便回头一看,发现大太监一行人已来到自己身后,当即浑身一震,躬身迎了过去。
“莫公公,有失远迎,请公公降罪,底下人办事太糙了,都不省得机灵些,奴家待会儿就让他们去刑房领罚!”
大太监眼神都欠奉,看也不看那笑得像条狗的提督,他的豆豆眼一下子锁定在了某人身上,抿了抿笑,然后将卷轴一展,尖声诵道:“圣上有一口谕传至,庆真宿,汝上前来接旨。”
此名一点,在场侍人无不目瞪口呆地看向真宿,接着胆战心惊,簌簌跪下一片。
唯有真宿慢了一拍,岌岌可危的杀念转圜而收,只见他眉头微松,挺着腰杆,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庆传膳办事妥帖,风仪得体,朕特赐予你,南洋金珠鎏银耳珰一副。钦此。”念罢,一名宫女捧着锦帕垫着的螺钿黑漆方盒,另一宫女则从旁侧将其打开,展示出来。
真宿接过旨后,仰头一看,便见那漆盒里头置着一对耳珰,银色仅是花托,主体则是宛如落日的金色真珠,大气中带点明媚,光是这色泽便知是极上品。
真宿对这颜色再熟悉不过,他虽不常照镜子,但不妨碍他对自己眸色有清晰的印象,是以此时他诧异之余,心情还挺复杂。
是巧合?话说皇上有见过他吗……昨日他明明没有跟帐幔里的人打上照面。
而此时有人比真宿更心情复杂,那便是刚刚刁难了真宿的提督太监,他偷着瞅了几眼,其后就看懵了。
世所罕见的极品金珠!且陛下怎会对一个小小传膳赏赐首饰?!别说是对着太监,就是对着宫女,那也是会招致言官批评的荒唐之举。
提督太监心中大骇,不断眨眼想将额间淌下的汗给眨掉,撑着膝盖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其他人不敢抬头,但都听到了圣谕,不少人恨不得倒回去抽一盏茶之前自己的脸,给人摆什么脸色,嘚瑟啥啊,这下好了,把皇上“钦定”的新传膳给得罪透了!
他们不禁又惊又羡,尤其小景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随后哆嗦个不停,哭丧着脸,巴巴地望向真宿。
在他们惊惶不定之时,真宿接过了那个漆盒。他想,且不管那有的没的,反正皇上此举算是解了他当前的僵局。真宿指尖摩挲了一下漆盒边缘,唇角轻扬,金眸里闪着纯和的微光,看上去比那对耳珰还要璀璨夺目。
传旨太监离真宿最近,险些看恍神了,回神后扶起真宿,于他耳边细声提醒道,“陛下今日起,要到蕴光道观去陪太后参加法会,传膳不用跟了,待陛下回来再照常。”
“小的省得了,多谢公公提点。公公慢走。”真宿眨了眨眼,施礼回道。
传旨公公瞅着真宿,眼纹一挤,捂嘴笑了,然后转过头去,眯着豆豆眼瞪了瞪提督,眼里带着警告意味,接着才领宫女们离开。
“提督公公,可还有吩咐?”真宿微微侧身,语气无波无澜地问道。
提督就是想追究他的没大没小,此时也有些杯弓蛇影,生怕被上面的人知道,因而支吾数息,到底将人放走了。
皇上不在宫里,传膳无须跟去,真宿就闲下来了。
他本来还想着继续尝膳,好食入多些毒素以精进境界,现下却是不能了,真宿思索片刻,想起了仍未归来的吴叔,眉间染上一丝忧虑。
于是他回侍人房收好漆盒,然后往西马场出发去了。
这回真宿没带吃食,不过西马场的侍人们热情不减,估摸着是见到真宿身上的装扮,俨然升官了,自然不敢怠慢。
故而真宿提出想随意看看,他们全无异议,还主动带他到近前去。
到了一个个笼架子前,真宿暗中释放六感,目及之处彷如被重新涂抹了一遍色彩,无精打采的猞猁变成了一块黄黄绿绿的色团,里头有数条通体黑紫的丝线在蠕动,虽不可怖,但只要想想这堆色块原先是何物,真宿就未免有点膈应。再查看旁的野兽,但凡是体型较瘦,精神头较差的,俱不遑多让,皆布有蚕食肉.体的墨色毒点。
这下彻底印证了他的猜想无误,西马场的动物出现体虚瘦弱的情况,果真是被下了毒的缘故。
接着,真宿又折回尚膳局,去蓄养区绕了一圈,继续荡开六感探毒。然而没想到的是,情况与他之前的猜想全然不同,竟无一家畜禽兽体内有毒点的存在……
“……怎会如此。”真宿迷茫了。
就是它们的饵料口粮,也没有探查出一星半点的墨色。
蓄养区的几个饲养人与负责人都因为上次涟萃宫一案,被刑部临时关押起来了,莫非真是他们干的,所以他们不在之后,现下蓄养区才这般干净?可昨日依然有下了毒的御膳送到御前,他亲眼所见,不会有假,总不能还有别的毒源?
但怎么想都不太对劲。再说西马场的动物又不会被端上饭桌,为何偏偏西马场反而能查出毒来?在西马场下毒究竟有何意义?
就在真宿边走边想的时候,与一个人擦肩而过,真宿扫了那人一眼,没在意,又往前走出好几步,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方才见到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步伐虚浮。
是用六感太久影响到神智了吗……
回头去看,那人已了无踪迹。真宿晃了晃脑袋,按了按太阳穴,决定暂且先回去歇息,午后寻了空再来探查一遍,看有无变化。
然而到了下午,真宿却没去成,因为被一个没预想到的人找上了门来。
真宿换回深衣便帽,顺道将备菜区的活儿干了,毕竟正式文书还未下达,免得招致话柄,然而当他擦干手正准备走人时,却在侧门附近被人喊住了。
“阿庆。”
真宿偏头看去,便见穿着一身桃夭色,打眼得很的赵御医,挽着又长又坠的衣袂,从月洞门那头走到了自己面前。
定眼一看,才发现对方不仅直裰、纶巾和靴上菱纹都是桃夭色,就连鬓边的两股辫也换上了妃色缠带,映衬得面若桃花。真宿还从未见过如此适合这种粉嫩颜色的男子,不显娇俏,而是有种浦浦和风,弱水三千之感。
“赵大人,你怎么在这里?”真宿一抬尾音,如浮云一般飘悠软和,同时扶了扶便帽,往身前的赵恪霖走了半步。
一股蔬果根茎的泥土味与簸箕的木头味交相闯入赵恪霖的鼻子,但赵恪霖却毫无嫌弃之色,在脑海里闪过了两人一起洗手作羹汤的画面,于是柳叶尖般的眉梢便朝下弯了弯,通透的茶眸里逸出笑意。
他说:“依照先前说的,我来践行我们的约定了。”
不多时,二人信步在一座清幽静谧的小花园中,此处是与御花园相连通,但却不算在御花园的地域之内,因而不太可能会冲撞到三宫六院的贵人们。
赵恪霖约在此处,是因为适逢梨花盛开,此处栽种了不少梨树,却又清净少人,可惜夜里还要当值,不然醇酒配上良辰美景佳人,别提多妙了。
不过眼下也足够不错了。
他们择了被梨花包围的一处凉亭,洁白似梨花的丝绸帕子垫着真宿的一节皓腕,赵恪霖默默吞咽了一下,才抬手覆了上去,将指目轻按在真宿的腕上。
那强有力却凌乱无序的搏动,又一次将赵恪霖旖旎的心思扯了回来。
与初次为阿庆把的脉相比,不再是令人惊愕的极缓跳动,足足十息才跳一次,害他不信邪地一听再听,把了许久。当时他言明要回去查书,那并非谦辞或是借口,而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他头一回在大活人身上探出濒死之人的脉象。
这回虽是像活人了,但也没正常到哪里去。
真宿不知赵恪霖是在正经把脉,只觉那游走在自己手腕的手,停得太久了,可为了打好人脉关系,他到底没出言打断,而是在思索要使什么手段让对方与自己尽快相熟。
就在这时,亭外下落的梨花瓣,被煦风一推,竟有一片恰巧飘到了真宿的头上。
赵恪霖终是败在了真宿的脉象上,但他只认定一事,那便是学无止境,而非真宿不正常。
待他心神一归拢,便注意到了真宿头发上的白色花瓣,指尖一捻,便取了下来,在取下之时,尾指顺势一滑,轻轻掂了下真宿玲珑精致的耳垂。
真宿眼波流转,望向了坐在身侧的赵恪霖,稍歪了歪头。
“怎么了吗?”
赵恪霖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似是怕惊扰到眼前的珍贵一幕,良久才磕巴着回道,“花,有花落到你头上了,顺手摘了下来,是吾冒昧了。”
展开手掌,手心的花瓣被碾得粉碎。
赵恪霖一怔,立刻将手一收,但如此这般,似乎有些欲盖弥彰,他便有些迟疑,又似乎有些释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真宿不好抢话。静默了片刻后,赵恪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忽而问真宿:“阿庆,不知……你愿不愿意与我成为缟纻之交?”
?好生唐突,他好像还没做什么呀?
但是这正合他意。真宿眉眼间顿时染上了几分恣意与愉悦,回道:“那敢情好啊!”
“那……你可以唤我恪霖。”
“阿霖。”真宿直接顺竿爬,叫得更亲热些,紧接着将话锋一转,道,“我有一事想请教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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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缟纻之交=好朋友
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交嗷(
真宿点头。
赵恪霖没问他为何要学这些,思索了一下,温声道:“手边没有笔墨纸砚,不如待我回去写在纸上,下回再取来与你?”
真宿却摆了摆手,“不用,你说吧,我记得住。”
赵恪霖抿了抿唇,遂与他娓娓道来,“相反的食物不少,常见些的,譬如鳖肉与苋菜,羊肉与鱼脍,杨梅与生葱,黍米与葵菜……若果单是拎出一样来讲,其对应的相反食物亦是不少,像是竹笋,它就忌与羊肝、豆腐、鹧鸪、鳖肉、糖同食。”
赵恪霖顿了顿,似要确认真宿是否有跟上,但见真宿仍十分专注地瞅着自己,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继续道,“依体质而分,体偏寒的人,就不宜食入太多性寒的,像是茄子和蟹都是性寒之物,就不宜合食,很可能会导致腹泻、腹痛。”
“那有没有合食后致人中毒的?”真宿蓦地插了句。
“相反只是物性相冲,大部分都到不了生出毒性的程度。”赵恪霖往深思索了一番,“但食不过量,食无腐败,食惕不熟,因这些情况皆可能致人中毒。”
闻言,真宿蹙了蹙眉,声音低了下去,“这样……”
赵恪霖说完才意识到了什么,忽而看向了真宿,发现真宿神色坦然,目光正直,好似只是随口一提,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而已。
然而真宿此时也回过味了,意识到自己的提问,在这个宫规森严的地方,多少有点冒大不韪了。
于是真宿解释道,“说来我还没跟你讲过我当上传膳一事吧?就今早才定下的。”
赵恪霖一听,清浅的茶眸便染上了笑意,然而笑意未达唇际,他霍然想起来这几日在协助侦查的案子,想起了上一位传膳的惨烈死状,不禁瞳孔震颤,从桌底下抓过真宿的手,紧紧握住。
“已经,已经定下来了吗?”他问。
却见真宿从他手心抽出了手,然后反握住他的双手,脸上是莫名让人安定下来的沉毅与英气。
“我不会有事的。”
说罢,真宿感觉手心里在发烫,接着便见赵御医的脸变得比两鬓的发带更红。
就在气氛变得几乎旖旎起来时,不远处竟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惊叫。
他们二人猛地对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起身,循着声源而去。
走着走着,他们发现这是往御花园去的路,但因那女声喊得凄厉,他们没有停下脚步,到底踏了进去。
而此时御花园的一个角落里,正上演着“人仰马翻”的一幕。
一个朱裙碧帔,满头玉饰的女子正软倒在铺着真丝的席子上,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却不敢妄动。
女子面色难看,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唇色浅淡发白,近看还有一丝发紫,她扭过头去,将手举得远远的,一直在抖颤着,却不放下。
“你们两个愣着作甚,还不帮我吸掉蛇毒?!本公主但凡有个万一,你们不一样落得一个死?……快,还不快来帮我!”女子虽然看上去仿佛随时可能厥过去,但是斥骂的声音却中气十足。
“主子别着急,丹儿你快帮主子吸!快啊!”其一的侍女毫不犹豫,强摁着另一侍女的头,命令道。
被唤作丹儿的侍女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大公主跟前,头上的压力愈发狠重,大公主的威胁不绝于耳,丹儿无法,只能眼睛一阖,暗暗咬着牙关,往大公主的手凑近……
就在此时,三皇子忽然带着内侍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皇姐,皇姐你怎么了!”三皇子将丹儿掀开,接着伏在了大公主跟前,捧住大公主悬空的柔荑般的手,“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被蛇咬了吧!”
大公主发现来人竟是三皇子,气急道:“你来干嘛!你起开!让她俩小蹄子给我吸蛇毒啊!你挡在这儿做甚,你想我死啊!”
三皇子却二话不说,挤了挤手上两个牙洞周围的皮肤,张开湿漉漉的肥厚嘴唇,就要亲上去。
他的内侍却骤然跪趴下去,苦苦劝道:“主子万万不可,贵体万金,贵体最要紧啊!”
三皇子高仰起头,一甩金丝冠帽的翅脚,含情脉脉地扬声道:“别拦我!我要救皇姐,皇姐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再拦着我,本皇子就先把你杀了!”
而这时,赵恪霖和真宿也赶到了,恰好目睹了三皇子和内侍对峙的一幕。
真宿第一反应是,这蛇毒有多毒?能不能让他来?
但毕竟人命关天,他就是再馋那一口蛇毒,也不可能越过真正的御医去做这事,不合规矩,也容易暴露。于是真宿准备跟着赵恪霖同去,却发现赵恪霖落后了自己半个身位,全然没有要往前走的迹象,不由困惑地回头看他。
他不知赵恪霖为何迟疑,只见赵恪霖远远望着那个大公主,素来温润如兰的神色,生出一丝裂痕,眸光黯淡了下来。
“阿霖,你怎么了?”
这一问,彷若惊雷,惊醒了陷入了思绪泥沼的赵恪霖。
赵恪霖轻摇了摇头,看也没看真宿,只道,“你留在这儿,不要去,吾去。”
然后便迈步独自前去。
不料走出几步,身后的人显然跟了上来,他正欲开口,却被真宿面上意气风发的笑容给控住了。
真宿走到他身旁,道:“我能帮上忙。”
不消片刻,侍女率先发现赵恪霖的身影,当即喜极而泣道,“太医来了!是赵太医!公主有救了!!”
这一嗓子让三皇子陡然一僵,回头一看,果真是赵恪霖,立马护食一般,将大公主的纤纤玉手抓得更紧,撅着嘴就要再次亲下去。
却不想,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玉白的手横空伸来,挡在了他跟前。
随之一道如翾风回雪一般凉薄清越的声音传来,“此非毒蛇所咬。”
众人为之一怔,不约而同往说话之人看去,却见一侍人打扮的俊美少年,神色冷静地抬着手,立在三皇子与大公主身侧。
三皇子恍若未闻,眼瞅着近在咫尺的少年欺霜胜雪的手,竟失了魂一般,仍将嘴唇前移,欲往少年的手上吸去。
然而真宿眼疾手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赵恪霖听了真宿的话,原本正错愕着,但猛然看到三皇子那轻薄之举,连忙疾步上前,隔开了三皇子和真宿,检查起了大公主手上的伤处。
“……确实像是无毒蛇咬的,无瘀斑,无红肿,公主现下可还有感觉到疼痛?”
一直盯着真宿那张脸走神的大公主,在听到赵恪霖的声音后,才发现来到自己面前的人,就是赵恪霖,顷刻间心池荡漾了起来,将自己的手送到赵恪霖胸前作乱,嗔怪道,“被咬的时候可疼了!哎,但是现下……似乎是不怎么疼了。我没事是不是?就知道赵郎你会来救我,赵郎你对我真好。”
赵恪霖额角猛跳,极力忍耐着大公主的骚扰,为其做着初步的处理,“那应当无大碍,先粗浅清理一下,等下臣回太医院取来药粉,再包扎一下即可。”
侍女们喜极而泣,原来是虚惊一场!
赵恪霖躲开大公主非要缠上来的手,起身后撤,本想带真宿一并离开,却看见三皇子已绕到了真宿跟前,要他报上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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