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宿去与总|理太监报备了自己毁坏的床铺,然后便回到备菜区,打上来澄净的井水,坐在小木凳上洗菜。
他来得晚,其余侍人都淘洗了好几轮,换到别处做事去了,是以真宿无须遮掩,二指入水,水面急剧荡开一圈覆一圈的涟漪,须臾间,泥污往下沉降,卵菌往上漂浮,茎叶不论粗的细的,尽皆完好无损,有层叠疏松结构的,剥开一瞧,也是干净之极。
过多一遍清水后,真宿便将菜蔬分门别类放进各式簸箕,再交给专门的侍人,由他们端进膳房。
御膳房内。
一御厨从簸箕里取出一把千金菜和芫荽,“这菜……是换了供应?这几天有几样的品相,都瞧着比往常要好上不少。”
“没换啊,吴叔。”旁边的帮厨如是说道。
“……是吗。”御厨吴叔往外头瞥了眼,没看着什么,便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到了下午,吴叔到了备菜区溜达,特意站了会儿,打量着过往去交刚洗好的菜的人。
他目光一一掠过,没发现菜品相特别好的,面上难掩失望。
直到有个侍人打扮的少年,手捧一木盆的松茸与竹荪,那竹荪如裙如网,米白细腻,不见一丝异色,不见半点残缺,至于松茸,平日得靠改刀才能变得洁白的柄部,此时却不可思议的仅存几条即不可见的浅淡竖痕,叫吴叔这御厨也忍不住想拍大腿称赞上一番:这等好颜色!
等少年走近,吴叔才察觉,这少年人,才是真的好颜色!
最常见的深衣墨发,却长着一副珠容宝相,这是哪家的小公子,莫不是家道中落,被送进了宫里当阉人了?好生可怜。
吴叔的眼中带着赤.裸裸的怜悯,看得真宿一脸不解。
真宿将洗好的蘑菇都交出去后,正欲转身走人,身后霍然传来喊声,“哎,那边那个侍童,请留步!”
真宿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回身作揖,“小的见过大人,大人请说。”
吴叔莫名紧张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问道:“要不要来替我试菜?”
“?”他才刚封住了自己的嗅觉与味觉。
吴叔见真宿沉默,以为他有什么顾虑,连忙补充道:“咳嗯,我在到处寻口味不一的人,只是作个参考,你到时吃了,觉得好坏直说便是,无须担什么责。”
对方态度这般好,真宿想不出什么拒绝的说词,遂颔首应下,跟着吴叔进了御膳房。
不一时,吴叔给他在角落里支了小桌子和矮凳,端了一小碟爆炒凤舌,两个蟹黄兜子,一碗绿茵茵的翠缕冷淘。
真宿虽然闻不着香味,但肉眼看,便觉得十分精致丰盛,令人食欲大增。霎时颇为可惜,自己等会儿尝不着味道,算是白白浪费了这么一顿。
禾花雀舌散发着极具火候的镬气,炒出来的酱色覆在表面,焦香浓郁。蟹黄兜子宛如倒扣的元宝,透过绿豆粉皮能清晰瞧着里头的蟹黄,诱人至极。最后那用槐叶做的面团切出来的翠绿冷面,更是冒着丝丝凉气,清爽雅致。
真宿每下一次筷子,都稳快如风,每一口,都没怎么细嚼就咽下了。
吴叔眼里尽是心疼,这么点菜肴,小儿吃相虽克制,但显然还是异常急切的,大约是许久没吃到这样的菜了。下回他得多拿点,给这小儿喂得白白胖胖的。
真宿不知吴叔脑补了些什么,见他对着自己憨笑,也回了个笑。
“好吃不?”吴叔问。
真宿点头,“都很好吃。”
吴叔问了真宿名字后,捏着自己腕儿道,“何时需要试菜,我就喊小庆子你来。”
“……”真宿内心略微艰涩,面上礼貌道谢。
吴叔越看真宿越是心喜,没忍住哈哈大笑,大掌揉了揉真宿头上的软帽。
夜里,漪萃宫。
“都戌时了,皇上怎么还没来呢?”婢女鹭梨急得跟热锅蚂蚁一样,进进出出好多回,不见消停。
芍嫔端庄地坐在圆桌前,听着别间传膳太监尝菜试菜的动静,轻声道,“不来才是寻常,即便来这一回,也不会有何改变。”
鹭梨知道自家娘娘总是看淡一切,但是她没那心性,她心疼自家娘娘,总是安分守己,不争不抢的,同样的,不得皇上注意,便愈发遭人排挤。这下皇上久违地翻了她娘娘的牌子,鹭梨这急性子自然坐不住了。
过了会儿,传膳太监将挑好的十几味御膳布到饭桌上,然后告退往尚膳局回。
“这饭菜都要凉了,等皇上来了,翻热一下,就没那么美味了。岂不是惹皇上不喜,下回真就不再来了!”鹭梨都快急哭了。
却见她家娘娘拿起玉箸,夹起了一颗薄红圆润的虾肉棋子,蘸了蘸芥子末,便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起来。
“娘娘!你怎么能!”鹭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揪着芍嫔的袖子,嗔怪道。
“别生气,这真好吃,感觉是吴叔的手艺,来,梨儿也吃一个。”芍嫔用帕子在底下接着,然后也夹了一丸子给鹭梨。
鹭梨的馋虫被勾出来了,又抵不过娘娘带着笑意的眼神,正当她准备吃下去时,漪翠宫的总管公公小武子忽然仪态尽失,大声喊叫着冲进门来。
“娘娘!芍嫔娘娘!别吃!万万不要碰晚膳!传膳的,方才在路上毒发身亡了!!”
“你说什么?!”芍嫔与鹭梨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止不住的惊疑不定。
“娘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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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老本行,写美食文了(不是
第9章 尚膳局 贰
“赵太医您来了!您快帮咱娘娘看看吧!”鹭梨急得忘了男女大防,尊卑有序,挽住赵太医的袖子便将人引到床边。
赵太医轻柔但坚决地挥开了鹭梨的手,药箱一搁,便道:“下官失礼了。”
小武子将帘帐挂起来,只见床上躺卧着的芍嫔面容苍白,唇色发乌发抖,双目虽睁着,但意识却模糊不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紧紧攥着手上的黄玉戒指,细声吟哦着。
赵太医横针探脉,又在芍嫔身上扎入数枚长针,顷刻间眉头紧锁,“确实是中毒,疑似是鹤顶红,但暂且不可论定。芍嫔娘娘吃了多少?距现在有多久。”
鹭梨边抽泣,边比划道,“娘娘……娘娘就吃了一粒这么大的棋子,约有、约有一刻钟了。”
毕竟传膳太监死了的消息回传,再到唤太医来,即便已足够快,但依然耗费不少时间。
时候无多了,准备矾末与蛋白还需起码盏茶功夫,只能作为后手。赵太医凝眸侧睨他们一干下人,严肃道,“你们将芍嫔扶起来,武公公你且听我指挥,为芍嫔娘娘引吐。”
小武子与鹭梨俱是难掩诧异,这般时候了,圣上又不在,赵太医却仍旧顾忌着男女大防么,竟不愿亲自动手!
“快一些。”赵太医冷然道。
他们委实无法,只能依着赵太医所教,让芍嫔头朝下,扣拧刺激芍嫔胸胃处的穴位,场面虽腌臜狼狈了些,但不多时,肉糜竟真被吐了个干净。
后头又是乒乒乓乓一顿忙活,好说歹说,芍嫔的命终究是保住了。
赵太医吩咐好后续注意的地方,便让别的太医来接手,兀自抽出帕子,裹住纳针的软包,才放回药箱,又去取来温水,用无患子洗净手。然后在小武子的恭送下离开了。
而以往总是会追出来与他道别的鹭梨,这会儿只远远觑了赵太医的背影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转而握着芍嫔的手,微微失神地说着小话。
芍嫔一开口,声音宛如破风箱般嘶哑难听,吓得鹭梨猛回神,连忙喊留守的太医过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漪萃宫门口终于传来了龙辇的动静与“皇上驾到”的通报声。
真宿昨夜便听到了些许传闻,今日进到局前,便发现人人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凝重。
没承想,吴叔依旧乐呵呵地来寻他。
“小庆子呀,等下做完事到我那儿。近来我在琢磨一道新菜式,今天肉终于腌制好了,调了两种蘸料,你到时候来替我尝一尝,选一选。”吴叔对真宿说着,手里不忘塞了块油纸裹着的金乳酥给他,“早食多吃点,干活有劲。”
真宿还烦恼着待会儿怎么给他尝菜,一个顺势,手就将金乳酥接了过来,隔着油纸感觉热热的。
“谢过吴叔。”接都接了,真宿噙着笑与他道谢。
吴叔被真宿笑脸闪了眼,正想摆摆手说客气啥,后边忽然有人小跑过来,让吴叔到膳房前头去。
吴叔跟那人交头接耳一番,面上又惊又愕,慌忙快步跟着那人走了,甚至都忘了和真宿道别。
真宿定定地看了会儿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消息传得很快,吴叔前脚被押进了刑部大牢,后脚便在尚膳局中人尽皆知了。
“所以传言昨夜里有嫔妃中毒,是真有此事?”
“可那与吴叔有何关系?昨日宫门下钥前,吴叔便回他宫外的家去了。那嫔妃的夜食,当不是吴叔备的吧?”
“听闻其中有两道是吴叔做的,一直用文火温着。”
“呆在这儿真是一眼望到头啊!上月才撸掉多少人,竟还能再出这样的毒杀事件。下回不知啥时候一个不幸就轮到咱负责了。”
“这回还不一定能过去呢!刚换人又出大事,这不是打……那位的脸吗?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啊?!咱只想安安分分过个日子啊!”
“唉!”
就在人人自危之际,赵太医被尚膳局的提督太监恭敬地领进了门。
同行的还有刑部的人,不过瞧那架势,仿佛赵太医才是主事的一般,行在最前。
他们所经之处,尚膳局的御厨或是宫人,尽皆停下了手上的活儿,立在一旁。真宿也不例外,静静站在井旁,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
是为昨夜的毒杀案而来吧。这姩国的毒杀,真让他碰上了!真宿在心里想。
“抱歉,厨房后头一地的水,赵大人仔细脚下。”提督太监瞥见赵太医一路拎着衣摆,不时审度着落脚处,脸色俨然不是很好。
然而进了地上湿哒哒的备菜区,赵太医一改常态,衣摆不挽了,也不挑着干净的地方走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一个少年侍人面前,主动与人搭话。
真宿抬首,行礼道,“小的见过大人。”
赵太医听到真宿对自己的称呼不带姓,眉心微动,静然道,“吾姓赵名恪霖。”
真宿隐隐觉着寻常有品级在身的大人,当是不会对他这种没有官职在身的小小侍人,报上姓名的。他一时拿不定对方是不满自己称谓有错,还是有何缘故,只能同样报上自名,“小的姓庆,名真宿。”
旋即,赵恪霖柔声道,“阿庆。”
“……”真宿眼皮一跳,遽然朝对方望去,却见赵恪霖一脸坦然,好似那称呼再正常不过,并且他们还有着一面之缘以外的关系。
对方敢那样叫唤,真宿可不敢认下,只是真宿转念又想,对方乃是太医院的大人物,而自己的目标之一正是太医院,若是打好了关系,即便求不来毒药,或许也能触到药性相冲的学问,于修炼大有裨益。
真宿遂旧事重提,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好破开“嫌隙”,道:“之前在外府走得急,未能让赵大人替小的脉上一脉,进了宫也一直寻不到路往太医院去,故而无法与大人践行承诺。”
真宿将衣袂缓缓往上拉,露出那羊脂白玉般的一节手腕,举至赵大人身前。
“小的近来仍有些不适,大人能替小的把一把脉吗?”
骤然贴近的昳丽脸庞,轻然上挑的潋滟眼眸,身上隐约可闻的奇楠香,清越甘甜的咬字,那欺霜胜雪的手腕……刹那间几乎让赵恪霖忘了他自己仍在协助办案,近处还站着一众同僚。赵恪霖极力抑住心驰神往,长指勾住了真宿的衣袂,替他扯好,理齐整,道,“之后寻着空,吾再来替你把脉,不再食言。”
他余光瞟见刑部的也问询完了,正往他这儿过来,于是与刑部的提议道,“诸位大人,等会就由小庆子来领路罢。”
刑部的略略颔首,而备菜区乃至膳房里的宫人,无不诧异,不约而同地嘀咕着那小子是谁,怎么跟赵御医很熟悉似的……
真宿初来乍到,其实对尚膳局内部并不熟悉,好在经过先前的调节,他现下已不会轻易五感失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区区让他带个路,自然不在话下。
其他人见真宿那般熟门熟路,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只一路随着他行走。
后来走到了蓄养区,这是真宿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是以他才知道,原来尚膳局本身是有豢养家禽野味的,什么珍玉乌骨鸡,花面狸,只喂细糠的乌蒙豕,用活水吊养的海产河鲜等等,大多都是些稀有的、质量上佳的品种。
放眼看去,大大小小的笼舍里,圈着各种各样的牲畜,却有不少瘦骨嶙峋的,那模样,莫名让真宿心头一凛,总觉着十分熟悉,与某处见过的光景有所相似。
刑部的也问出了心中疑惑,“这些个,为何状态这样差?”
管理蓄养区的侍人答道:“有些尤其不适应京城气候,只能养很短一段时间,就得宰杀掉。”
此处说到底只是临时蓄养,以保证食材新鲜,论正经饲养,那还是得靠宫外的牧园山庄供应。
刑部的与赵恪霖,浅看了一周,抽取了部分水源与牲畜口粮,便离去了。
真宿也准备一同转移,但临提步时,霍然记起了某个画面,随即一个惊悚的猜想爬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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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尚膳局 叁
为了印证心中所想,真宿念如电转,心中已有成算。遂小跑回赵恪霖身侧,继续陪他们问询调查,约莫两刻钟后,终是结束了。
离开前,赵恪霖特意落后其余人一步,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定定地看着真宿。
真宿回以不解的眼神,然后告别道:“赵大人慢走,我就在这儿等您,之后一定要来寻我。”
赵恪霖闻言眸光微闪,轻点了点头,才回身扬长而去。
真宿则在下一刻,抬脚拐进了御膳房。
他犹记得上回吴叔给他支个小桌子的地方,于是朝着那方向去。孰知,去到那儿,没见着吴叔的人,倒是见着有个鬼鬼祟祟的侍人,缩在那张小桌子后面,揭开了一个食盒的盖子,嘴里极小声地嘟囔着什么,不过全让真宿听去了。
只听他说:“啧,让我拿给那小子,凭什么。反正吴叔回不来了,还不如我来吃了呢!这么香的肘子肉……对,就算等会儿吴叔回来了,我就说是给那小子吃掉了!”
真宿待他念得差不多,唐突凑到他耳边说:“你偷吃。”
小景子一个哆嗦,反射性地将食盒阖上了,还踉跄了半步。
其后发现来人竟是他刚在背后蛐蛐的本人,更是尬住了,抛下一句“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便想走。
但真宿拽住了他,问:“这就是吴叔给我留的?吴叔还没回来?”
小景子一时慌张,都忘了自己才是资历较长的那个,根本没注意到真宿没大没小的态度和用词,只想拽回衣袖,然而扯得肩臂发酸,依然不能从真宿手中抽出半寸衣袖。
他只好告诉真宿,“是吴叔给你留的缠花云梦肉,吴叔被刑部的召了去了,现下能让我走了吧?”
“是因为昨夜的事?”真宿不为所动,继续追问。
小景子不由得有些怵他了,不明白对方明明年纪轻轻,气势却为何这般盛,“是是是,具体我也不清楚,别问我了……”
真宿两指一松,一直往另一侧拽的小景子险些栽倒,当即恼得脸都涨红了,可惜半晌没敢憋出一句,悻悻然扭头跑了。
真宿打开食盒端详了下,便立马阖上,往外走。
西马场。
“哦呀,这不是小庆子吗?”三两侍人注意到了朝他们走来的人,出声喊道。
真宿笑笑,指了指手中的食盒,“之前走得急,前辈们这般照顾我,却没有好好道别,便心心念念回来看看,顺道给前辈们带了点吃的,还请勿要嫌弃。”
真宿美颜忱语,侍人们顿时晕乎乎的,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给过他什么照顾了,半晌回过神来,瞧着那食盒里云朵纹的肘子片,嘴边便什么话都道不出了。
缠花云梦肉,乃是用猪前腿腌制而成的,片下来做成冷盘,而正如其名,肘片的切面中央会显出有如云边的轮廓,光是这卖相,便足以让人食欲大开,更甭说那馥郁的气味,轻轻一勾,便将在场的人的馋虫全勾了出来,馋得打转。
真宿想起来自己还揣着块金乳酥,是雕成了开花模样的乳酥包子,奶黄奶黄的,捏着松松软软。真宿又悄然捏了两下,拂去眼底的不舍,将吴叔给他的这份早食也一并给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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