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宫门已然下钥,但真宿想着或许赵恪霖会当值,便还是走了一趟,手里揣着仿隼羽特有的苍灰渐变披帛。
然而未至廊下,就有太医认出了真宿,前来攀谈。
“庆公公可是来寻赵大人?”
见真宿颔首,对方却道:“说来蹊跷,赵大人已五六日不曾来太医院点卯了。明明先前连日歇在院府里,连家都不回。午时陛下传召不见人影,方换了林御医和马御医望诊。”
真宿眉头逐渐蹙起,心底浮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凯旋宴将即,军功封赏诸事自当筹备妥当。
实则奖惩细则早在大营中便由鸩王拟定好了,然具体文书均未经枢密院与兵部确认,缺乏正当手续与法理依据。
严将军从临危受命的中郎将一举晋升为卫将军,便是板上钉钉之事。诸将的奖惩都无甚大偏差,而被审的战犯被银虿盯得紧紧的,连刑部也不得插手,他们身上背的累累血债被按了下来,很多将士都理解不了,他们一忆起战场上亡故的兄弟手足,满腔愤懑便无从发泄,对此颇为不满。然而他们有所不知的是,鸩王此番在该算总账时按兵不动,反教幕后之人坐不住了,彷如时时刻刻有一把铡刀悬在颈上,心急如焚,偏又迟迟等不到对方出招,只能越熬越难熬。
因而这种时候,鸩王对一个人的擢升,便成了幕后之人急于展示威慑力的牺牲品,瞬间引起了激烈反对。
鸩王亲自拟旨,将东西马场重新合并,鉴于解救犀家人有功,授命庆真宿担任御马监掌印,持“御马监印”。该职不止握有东西马场的管理权,负责调配兵马供仪仗、出行等使用,还可凭印调动禁军,监管各兵营的军马。
于鸩王在位期间,对宦官权力的约束堪称打压,这还是头一回给予一名宦官如此之大的兵权。
不怪朝堂如水入烹油般反应激烈。
雪片般飞来的奏折不敢指摘鸩王,只一味地抨击:奸佞庆真宿花言巧语媚惑圣上,意欲染指兵权,以权谋私。此例一开,便是致社稷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此佞幸之臣,绝不可授用,罪该万死!
然而他们并不知晓,这场风波,不过源于“奸佞”真宿问鸩王的一句话——“臣的矮脚马该养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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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修改]简单润色了一下。
第68章 随侍 卅贰
“说来, 东马场是有些远。”鸩王想起他们初次相遇就是在西马场,目光放柔,“养在西马场如何?”
既提起西马场, 真宿不禁问道:“陛下可知,西马场一直都没设上官?”正因无人统筹管理,西马场在暗地里被称作“侍人坟场”, 被分配至此的侍人难有出头之日。
“……”鸩王闻言,罕见地沉默了,神色沉了下来。
就在真宿寻思自己是不是触了雷区, 正忐忑着, 忽然听鸩王道,“朕将东西马场重新合并,就由小庆子你来管理,便可随心看马。”
这下轮到真宿沉默了。他不曾料到,鸩王会因自己随口一提,便将整个东西马场都交到他手上。
这掌印之位, 可预见会惹一身骚。而事实亦是如此。
真宿本是不愿的, 但转念一想,这倒是个可以辅佐与保护鸩王的位置,况且鸩王素来沉稳,行事深谋远虑,每一步背后都可能别有深意,而绝非耽溺情爱、随意放权的昏庸之辈。
御马权即兵权。
战马的重要性,他在边疆的战场上, 便已充分体会到了。
放权于他,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试探, 试探他的忠诚。说到底,权柄君授,任何权力都无法越过帝王,最终都是会归于帝王,他可赐予你,便可从你手上收回。
生杀予夺,悬于君王一念之间。
真宿下意识地不愿往这方向去揣度鸩王。
鸩王见真宿并无喜色,霎时心下一沉,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举委实欠缺考虑。他只是忆起了真宿在草场上愉快地给战马刷毛的那个晌午,适逢马场缺少上官,便一心想将此位赠予真宿,却未思及对方会否为此真心感到欣喜。若说真宿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这些他都想好了对策,亦有自信能护其周全,可对于看透真宿的想法,他发现自己竟是一筹莫展。
就在鸩王几乎生起食言的念头时,真宿却应下了这一授命。
那些奏折累于鸩王案头,鸩王并无细看,仅默默记下骂得最脏的册子署名。次日朝堂上,鸩王只以一句话,便将悠悠众口堵了回去。
“众卿可知,是何人将朕从道观地下救出来?”
众臣联想到什么,登时集体失声。
难怪资历那般浅薄、年纪轻得离谱的一介宦官,坐拥那样一个高位,军中竟无人提出异议,就连一丝不满也没有表现出来。原来若非真宿救出鸩王,那一干随行侍卫郎将,即便有从龙之功在身,也逃不过被清算的下场,故而教他们如何会反对陛下此番授命。
救驾此等大功,先前不提及,反用救犀家人来做由头,可见鸩王为此早已谋算好了,就是在此处等着他们呢。
至此,真宿担任御马监掌印一事,彻底定了下来。
消息传至颜府时,仆从顺道带回颜贵妃口信。
“贵妃说想要家主不要阻拦此事。”
颜琅气极反笑,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尾指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传话的仆从被吓得“扑通”跪伏,求家主息怒。
颜琅只觉荒唐,他岂不知胞妹在想什么,多半以为那小子当了掌印之后,便不会老在鸩王跟前打转,与她争夺圣宠。
天真愚钝!目光短浅!左右不过盯着闺房深宫那方寸之地,从来不为世家利益考量。
她怕是都不知道,御马监是做什么的,执掌此位意味着什么。那是兵权!是他们各大世家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却无法啃下半点的香饽饽!整个军队铁板一块,素来是他们的心腹大患,无法掌握兵权,就意味着即便逼宫,也可能无法真正将整个朝堂,整个姩国收入囊中。
“那可是兵权!就这么草草交给一个毛都长不出的玩意!”这无异于狠狠将他们世家的颜面踩在脚下。
颜琅一想起鸩王在皇宫门前的瞥视,就止不住浑身打颤,后背发凉。他眼神一黯,发出啧声的嘴角一撇,眼中只余恨毒。
而另一边,仍留在颜府的三皇子正被人送至马车前。
“本皇子还未学够呢,怎就要回去了!我不回!”安世钧一把将下人推倒在地,死活不肯上马车。
下人正巧摔倒在了小恒子腿边,小恒子只觉小腿一痛,却没有退避,只沉默站着。
安世钧见他傻站着就来气,把人扯至自己身边,骂道:“没点眼力见。”
小恒子睁着空茫的眼眸,依然沉默。
三皇子这才想起来对方压根看不见,但让他道歉是不可能的,先前小恒子挑衅自己,他都没跟他计较,反倒被激得主动跑去学东宫储君之道。
学得正上头,谁成想,竟突然催他回宫。
“殿下!陛下回来了,您可不能不露面啊!”下人苦着脸劝道。
“父皇又不会怪儿臣,何况现下有母妃陪着,本皇子去不反倒碍眼?”
下人讷讷,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宫中风波一无所知的三皇子,盯着小恒子看了阵儿,忽然口干舌燥,遂改变主意道:“行了行了,小恒子同我上来,回宫就回宫。”
小恒子面无表情地被拽上马车。
西马场。
要问这场风波中,何人最欣喜,当属西马场的侍人们。
他们苦候多年的上官终于到任,他们自己也终于有了盼头。虽不知新上任的庆掌印是何等人物,但不妨碍他们为此热泪盈眶,感念不已。
没多久,待真宿过来看马,老侍人等人战战兢兢,目光都不敢停留两息,因而并未认出真宿来。
可当真宿一开口,老侍人顿觉多少有些耳熟,率先抬起眼来,接着便傻眼了。
“……小……小庆子??”老侍人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青年,观其熟悉的轮廓与耳垂上的真珠耳珰,终究道出心中的荒唐猜测。
真宿粲然一笑,点了点头。此时一旁的提督却冷汗直流,连忙喝道:“口无遮拦!岂敢对掌印大人如此称呼?还不速速跪地请罪!”
真宿斜睨他一眼,面上不怒不喜,道:“本官尚未发话。”言外之意便是他都尚未计较,提督此举算是越俎代庖。
不过不好让他为此记恨于侍人们,是以真宿解释了一下:“这位老者是本官旧识,提督勿要苛责于他。”
提督闻言,只得连声告罪,退到一旁不再随意出声。
老侍人等人面面相觑,显然仍然难以置信。
毕竟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少年侍人,连西马场的活儿都保不住,这才过去多久,对方竟摇身一变他们所有人的顶头上官,不止西马场,连资源最为丰厚的东马场也一并纳入掌管。这等年纪,就权势滔天,若写进官场话本里,恐怕都会被斥过于生编硬造,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不过老侍人他们虽为真宿感到高兴,但一想到对方身份现今已与他们有云泥之别,这道鸿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去的。是以到底喏喏,没有套近乎,只拘谨点头。
真宿金眸微闪,扬起的唇角悄然降下。
矮脚马似是能感觉出主人的低落,用头轻蹭了蹭真宿的脸颊。
真宿顺了顺它的鬃毛,然后扭头对侍人们道:“‘栖风’就交给你们照顾了。”
未待侍人们回应,比矮脚马栖风要高半身的汗血宝马风追打了个响鼻,似是提醒真宿,别忘了它也在。同时马尾巴不敢甩到真宿身上,就甩栖风身上,惹得栖风绕到了真宿身后。
真宿眼带警告地指了一下它,然后多说了句,“陛下的‘风追’也交给你们了。”
老侍人们连忙应下。
后来真宿在西马场和东马场视察了一圈,眼见珍禽异兽身上的墨色没再出现,才离去。
这边的事毕了,是时候回去照顾被御史痛批“昏君”的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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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真宿:鸩王肯定不是昏君。
鸩王:有没有一种可能,朕就是。
这周有榜,所以会五更。
第69章 随侍 卅叁
尚未迈过正仁殿前门的门槛, 真宿就闻到了檀香与脂粉的味道,是他未曾有印象的,是以驻足敞开神识, 笼住整个宫殿,仔细探查。
数息后。
她竟还敢来?
真宿目光一凛,死死攥住了拳头。
神识中形形色色的纷杂线条背后, 是鸩王端坐在罗汉床左侧的身影,而右侧位上,此时正坐着一位身着素雅比甲的老者, 仪态万方。
“龙体可还好?”老者的声音听着十分温婉亲和, 意外的年轻。
“快好了。”鸩王回道。
老者却沉默了两息,方颤着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本宫夜里也不至于辗转难眠了……”
这时,老者身后的嬷嬷抢过话头,拿帕子按着眼角,口若悬河地说道:“陛下您有所不知, 无论奴婢怎么劝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都坚持在子时为陛下点灯祈福,总是熬至五更才入睡。哎,太后娘娘身子骨本就受不得凉,近日咳嗽又严重了不少。”
鸩王笑了,“难怪朕恢复得这么快,原是有母后为朕挂心。”
老者,也就是太后, 托着茶盏的尾指玉环在罗汉床中央的桌案上磕了一声响,场面寂然了一刹。
鸩王招来汤荃,“待会儿给太后宫里添些滋补驱寒的药材。”
汤荃称是, 然后顶着芹嬷嬷的审视目光,退至门外。
而现下还杵在外头的真宿,骤然生出一种冲动,欲要闯进去一把撕下那太后的人皮面具。一想起在道观地下从浮因口中得知的真相,他的胸口就被一团恶气堵着,漂亮的猫眼几乎瞪浑圆。
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但真宿显然骂早了,接下来太后的话才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什么叫卑鄙小人。
太后满手的碧翠玉环就跟盘核桃一样,发出咕哆的摩擦声,其后,声响忽然停下,只闻太后开口道:“本宫以为,两位大师的通缉令该撤下来了。”
鸩王顿时阖上了眼,数息后方才睁开,直视着正前方,道:“母后何出此言?那两人伪造仙丹,公然越狱,谋害朕性命。桩桩件件,朕对这般罪人,下达通缉令也有错?”
太后轻飘飘地说道:“不是不让皇上你通缉,你寻暗卫去私下搜罗便是了,何必大张旗鼓,败坏道观名声……他们一直尽心供奉着本宫的长明灯,本宫只是不愿辜负他们。”
鸩王点漆般的墨瞳深不见底,他目光下移,触及坠在腰间的那抹水色之后,方将嵌实的槽牙悄然松开。
“那依母后之意,道观的名声比朕的性命还重要,怕是母后夜里在祈祷的,未必是朕之安危。”鸩王语气冷硬道。
“陛下如何使得!这样多伤太后娘娘的心……太后娘娘岂会不在乎陛下——”芹嬷嬷急忙道。
太后手上满满的玉环猛地在案面一刮,剌出刺耳声响,显然气急,“本宫担忧道观名声,实则还不是为皇上着想?”
似是察觉失了仪态,太后顿了顿,方道:“兆神佑吾国福祉,皇上当初就不该让旁的道观在蕴光的原址上建立,这是对兆神大不敬!唯恐兆神降下神罚,本宫日夜向兆神求情,恳求他宽恕皇上的无心之失。谁承想,到底还是出事了。”
太后一面说,一面朝着东边默念两句,手里结着意义不明的手印,一副虔诚模样。
“而这一切,本可避免。此番,尚且来得及挽回,且看皇上信不信本宫了。”
真是演的一场好戏。真宿听得面无表情。若是他没得知这道观地下的围剿就是太后在背后下的令,怕是真会被对方一心为天子的说辞给骗到。
鸩王不会真的信了吧?真宿不由得看向了鸩王,试图看出蛛丝马迹。
只见鸩王试图端起手边的茶盏,但那微颤的手暴露了他动摇的心神。
太后用余光悄悄注视着右侧的动静,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俄顷,鸩王打了个响指,直接对暗卫下令道:“将通缉撤下。”说罢,执起紫砂僧帽壶给太后满上了茶盏。
太后挑眉,拿起茶盏浅啜一口。
见鸩王被自己说动,太后玉扳指在桌面轻叩,继续道:“本不欲掺和国事,但还有一事,不得不与皇上你提及。”
鸩王偏过头去,静候太后下文。
“国与国间,比起敌对,还是和谐共处更好,左右不过博弈,岂有永远的敌人?侵占他们的领地,恐会招致不祥。近来东川不是干涸了吗,兼之四处都在闹蝗灾……若是枫国这时伺机报复,本宫是真的害怕……”太后蓦地抓过鸩王的手,眼眶一下子便红了,继而滚滚淌下泪来,“本宫担心皇上啊……会遭报应的,将那三座城还回去吧,就当是为百姓积福。”
鸩王的指节稍屈了屈,被太后的手覆住的手背不受控地虬起了全部青筋,墨瞳就如同风雨欲来那般沉郁。
而真宿眼中怒气更甚。
这是一国太后说得出来的话?!矢口不提被先行侵占的边疆,侵占对方国土,不止为威慑报复,还有建立缓冲区,缓解边疆十城的压力。好不容易姩国占回上风,却要向敌国下跪。此等荒诞的要求,她究竟是如何胆敢提出的?她把千百壮烈战死的兵将们置于何地!
真宿不知鸩王是怎么忍住的,反正他忍不了了。正当他准备不管不顾地往里闯时,察觉正仁殿外赶巧有两人走了进来。
是颜贵妃与她的贴身仆从。
真宿忽然想到什么,停住了往里进的步伐,转而故意漏出带着织金蟒纹的衣角。果不其然,被颜贵妃身边的侍女发现了,只见侍女扯了扯颜贵妃衣袖。
“娘娘,那边有人。看着好似是那个谁。”侍女小声提醒道。
“什么人。”颜贵妃不耐烦地往那处一扫视,当即精神了,忙催侍女,“给本宫逮着了,鬼鬼祟祟,定是在偷听里头太后和陛下的话。”
侍女瞅了眼殿内耳房与那人所在之处间的距离,显然两处中间还隔着偌大的前院和正厅,咋可能偷听。但她踌躇这么一下,便被颜贵妃狠瞪了一眼,侍女只能硬着头皮,扬声喝道:“什么人在那儿偷偷摸摸的,莫不是偷听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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