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个柳叶瓶,可曾移动过?”
真宿依然是毫不犹豫地作答:“瓶底往西移了两指宽,瓶身右绕了半面。”
“…………”
教习公公不信邪,于是再考校了两个出其不意的刁钻至极的问题,然而,真宿依然描述周全,与他实际的摆弄分毫不差。
“好,好!”这下教习公公不得不服了。
显然眼前的少年,极为黠慧。少年离书案如此之远,中间甚至能放下一条龙船,且他每回朝少年看去时,全然不见少年抬起过视线,他也不知,少年是如何做到这样也能看清他的动作的。
这等眼力,这等秉性,宛如已在宫中浸淫多年,在这番小小年纪,实属不可多得。便是教习公公自己,也没有自信能做到少年这种水平。
宫里最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察事的人,毕竟只会装聋装瞎的,对外界不敏感,死得快,还不如盲奴哑奴好用。总之,这般能堪大用的人才,指定能成为那位大人的助力,过几日,由他推荐上去,想必大人不会吝啬奖励他。
教习公公越看真宿越觉顺眼,那双刻薄的鹰眼,鲜见地带上了浓浓笑意,到底没忍住称赞了真宿几句,却见真宿并没有为此沾沾自喜,依然垂着眼,一副恭顺的样子。
但他有所不知的是,真宿的人看似在听他说,其实因五感使用过久,恰好失灵,耳聋眼瞎有一会儿了。
又过了数日,外府上下忽然忙碌了起来,连待选太监也停了教习,被派去为庭院装点装饰,府内一片喜气。
有几个惯会偷懒的,趁着教习和管事都外出了,躲在山石后头,碎嘴闲聊了起来。
“都听说了吗?掌印大人明日便要来了!”
“还用听说吗,用眼看都看见了。我本来也不信的,哪知今日就让咱来打理这一片,除了那位大人,还有谁会有这般阵仗。”
“初进府里,就被告知上个月刚调了一大批人进宫,害我好几日没睡好,以为咱肯定要在这儿熬个三四年,才有机会进宫去了。谁知道!这才多久,掌印大人竟要亲自来这儿!”
“嘘,我有听到内幕,这话可别说是我说的,想知道就凑近些……”后面的话,说话之人甚至没有发出声来,只做了个“大人的干儿子”的嘴型,然后手往上指了指,双手再做出绕着脖子,往两边一抻的动作,最后吐出了红艳艳的舌头来。
其他两人被吓得连忙捂住嘴,眼底带着惊愕。
“所以……那位大人只是来挑新儿子吗?”
“那岂不是只要一人?!糟了糟了,我感觉没望了。教习公公这段时间罚的最多的人,那就是我了……”该人边说边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红肿的嘴,面露沮丧。
“我肯定也不行,唉,谁当了那位大人的干儿子,无疑是一步登天啊!啊啊好羡慕,我受不了了,我赤眼症要犯了!”
“我猜多半是那个谁被选上。”
倏然间,几人默契交换了下眼神,神色纷纷怪异起来。
“教习公公老喜欢他了,明明多半没答对戒尺上的字,却还是被单独领走,鬼知道后面做什么去哩!”
“不要命啦?这你也敢说。”
“啧,定然是他了,不就仗着脸生的好?狐媚子一个,完了,真完了,这选拔已经结束咧!”
人人都以为,真宿将要青云直上了。
然而翌日,就在掌印大人莅临外府的前一刻——
真宿却被关进了刑房。
作者有话说:
----------------------
本文架空,里面的职位职责参考糅杂了不同朝代的,经不起考究,不过有严重的或者常识性的错误欢迎提出~
第4章 尚仪局外府 贰
真宿失灵的五感逐渐回笼,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原地,而是被不知何人给搬到了一间黑黢黢的房里,伸手不见五指,鼻下萦绕着奇异的药草味,再嗅嗅,他发现周遭还有着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而他身下躺着的是一大块冷硬的物什,手足腕处都有粗糙的捆缚感,真宿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心下已了解自己身在何处。
今日是掌印公公来选人入宫的日子,看来是有人不想让他出现在掌印跟前。
甚至不惜用上了蒙汗药,但若不是他凑巧五感失灵,他们根本不可能把他弄到这里来。
说来,最近他五感失灵越来越频繁了。只因他的真仙体,就如同一台精巧却残破的巨大机械,每每运转,都极度消耗神智与体力,使得人变迟钝,身体变沉。偏偏如今他的四肢都恢复了正常,使真仙体的负荷达到了最大,比初来时手足俱废的时候,反倒更容易疲钝。
因此出于能省则省,一寻着空档,真宿便会进入深眠,不过人在外头时,到底得时刻保持警惕,致使他不得不留出一丝听觉,耳听八方。由此一来,五感使用久了,不可避免地,就会遇上短暂失灵。
就是当下,真宿也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不休息个一时半刻,想从此破门而出,恐怕还真不容易。
然,谁让那些人给他用了蒙汗药呢?
蒙汗药里含有曼陀罗,甚至可能掺有乌草,毒性真不小,就是口鼻吸入的量十分有限。然而不过数十息,真宿便将那早就吸入了的蒙汗药里的毒素,在体内增幅。
下一刻,便心跳失速,猛犯恶心,体温狂飙,甚至肢体都痉挛了起来。
生生熬了盏茶功夫,真宿才顺利将体内毒素凝成结,堵在了左侧手臂的数个窍穴上。
成功废掉了左手后,他的呼吸登时一轻,腿上充满了力气。
而正当真宿想一把挣开脚踝上的麻绳,下床去将门踹开时,刑房的门忽地打开了,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然后反身闩了门。
四方壁面上的蜡烛被点燃,逐渐照亮了墙上挂着的明晃晃的镣铐、木枷锁、大铁镬、指夹板、铁刷、大荆条、棍棒等等,同时刑具的影子在墙上一一划过,明暗交替,衬得四下阴寒弥望。
真宿能感觉到房里另一人的视线,他装着睡,准备伺机而发。
过了半晌,听那人喃喃自语了一句,“咦,这回弄进来的,竟然比那勾栏凤凰还要好看噻!不容易啊不容易,终于能有个配得上我铁老陆的了。”
这话把装睡的真宿给整好奇了,于是真宿缓缓撩起眼皮,朝声源看去。
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直直站在床头,身长却仅比躺着的真宿高出那么点儿。一身赭红短打,一脸络腮胡,纵横面中而过的陈年刀疤,在跳跃的烛光照射下,仿佛一条蠕动的暗色肉虫。
真宿的剪水金瞳霎时就瞪圆了,“……”
铁老陆见这小子醒来就看着自己发呆,不由一喜,猴急地就要蹬鞋攀上床。
他这边上了床,真宿那边一个翻滚就下了床。
位置霎时互换,于是二者你瞪着我,我睨着你,僵持了好一会儿。
铁老陆率先发难,“哎,你跑什么?”总不能是看不上他吧?那不能够呀!素日哪个进了刑房的,不是哭着求着让他干的?
铁老陆努了努嘴,又想了想,忽地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恍然大悟道,“喔!你是怕我嫌弃你是天阉嘛?他们早跟我提过了。可老子是谁,天阉再晦气,老子也怕不了。瞧见我这身衣服了没?宫里尚服局缝制的,这大红可挡邪祟了!”
真宿语塞之余,敏锐地抓到了对方话里的盲点,遂问他,“他们是谁。”
铁老陆则生生愣住,“竟是不知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啧啧,真是可怜哎。甭怕,跟了我,他们不敢对你做甚。”
“那他们要你对我做甚。”真宿见他不愿供出对方来,绕着圈儿又问。
“也没想干什么,就让我给你上个笞刑,意思意思。放心,你跟了我,我自然不会动这屋里头的家伙什。”铁老陆环视了一下四面墙上繁多各异的刑具,又将视线落回真宿身上。
真宿此时徐徐站起身,变得比站石床上的铁老陆还要高出一头,他俯视着铁老陆,眯眼问道:“我犯什么了。”
“你小子今日没去掌印大人跟前露面,没去参与选拔,给你上一个笞刑,算轻了。”
“分明是你们将我困在这,我才没法去……”真宿说到半途,便想通了那里头的弯弯绕绕。这些人将他绑来刑房关着,无非就是想要一个既成事实,那便是他下了掌印公公的面子。那么别说是进宫机会了,就连他是事前事后被动的私刑,都无人敢质疑,更不会有人主持公道。只因谁也不能笃定,这里面是否有掌印大人的授意。
好一个倒果为因!真宿在强者为尊的修仙界,向来不屑于琢磨这些个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只是没想到这一回,算是栽这里头了。
铁老陆还在那循循引诱,让真宿跟他做一回,可见真宿投来的眼神不善,便想,既然软的不吃,那干脆来硬的。
“你这没见识的小臭崽子,不对,小臭娘们,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方才跟你有商有量的,莫不是让你以为我很好脾气!我跟你讲,这宫里宫外的阉人,地位高的低的,不知凡几,都是经我手施的刑!”
铁老陆从墙上取下一节藤鞭,用铁刷子往鞭上倒刷,待刷出密密麻麻的毛刺之后,“啪”地一声脆响,甩到地上,扬起漫漫纤尘。
然后上手就要将真宿衣服扯下来,真宿一个使劲,用右手紧攥住了自己衣服,“别扒拉我衣服。”
“撒手!你有得挑吗你!”铁老陆不管不顾地蛮力一扯,顷刻间,一大片宛如奶白浆的光|裸后背,暴露在了他视线之内。
铁老陆提鞭的手猛然一顿,待找回呼吸,才往真宿的后背抽去。
岂知,一鞭下去,那薄覆着少年骨骼的玉琢之肌,竟留不下半点伤痕,依旧白净胜雪。
起初,铁老陆以为是自己怜香惜玉,下意识减了力气,然而再抽几回,依然不见一丝血痕淤痕。
铁老陆暗觉不对劲,开始一回比一回大劲儿,全然没省着力,连腮帮都咬紧了,猛猛往上抽。谁知道,即便如此,最多也是在那雪背上印出轻轻一道粉色,转瞬即逝,若是中途他眨动了眼,恐怕都会错过。
真宿忍耐得脑门都渗出了汗,背上的细痒让他一度想笑,但到底忍了下来。
铁老陆气急败坏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一个血口子都不出,这,这!我都使出十成的力了,这不应当啊!莫非,你是什么鬼怪?!”
真宿想了想,随口道,“我皮糙肉厚,自小就不怎么留疤。”
铁老陆一听,险些跳脚,寻思这人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长得跟玉打的人儿似的,同‘糙’和‘厚’哪个字沾边了?再说留疤,那也得先到结疤那一步啊!这连一个伤口都割不出来!换作抽的别人,自己这力度都能将人抽成肉泥了!
不多时,铁老陆终于疲了,他将始终挂不上一滴血的藤鞭丢到一边,神色恍惚地跌坐在了地上。
片刻后,余光见真宿起身向他款款走来,铁老陆才回神,慌忙退到了墙角。真宿哥俩好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看似轻轻一拍,实际掌心凝聚了千钧之力,让铁老陆险些坐着沉进地里。
铁老陆脸色铁青,不由叫喊道:“鬼啊啊!!啊不,仙人,大仙儿,放过我吧,求您放过小人,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真宿没想把人吓成这样,不过还是趁机问出了幕后之人的身份。
得到答案之后,真宿却一言不发,害铁老陆心中发毛,绞尽脑汁思考眼前的这尊大佛还想听什么。
左思右想,铁老陆似是真想到了什么,遂着急道:“啊啊对了!我想起了件事儿,他们还拿了这玩意给我,说是助助兴,但我,啊不,小人可没用嗷!”其实是没来得及用,但他当然没敢说。
铁老陆手脚并用地冲到几案边,取出一个白瓷瓶,再献宝似的爬回来递给了真宿。
“这是何物?”真宿拔开塞子,没有闻,只看了看,发现里头装的是细细的杂色的粉末。
“大仙儿,这是五石散。嘶—不对。”铁老陆忽地将瓶子抢过去闻了闻,脸色登时沉下,“真的不对,这是‘秘五石散’,比寻常五石散要毒得多。你应该听说过吧?吃了这个之后,瘫痪暴毙的天潢贵胄不知几何,便连带着寻常的五石散,一并被朝廷封为禁药。”明令禁止所有京城人食用。
此药能使人浑身发热,精神极其亢奋,七窍通血,其后极有可能痴痴傻傻,落个半瘫或者直接“羽化登仙”的下场。
铁老陆这下只觉后背一阵寒凉,他没想到,合作了这么多年,这回那些人竟打算将他也弃掉。
铁老陆莫名有种自己跟真宿才是一伙的感觉,又暗想,对方心里肯定跟自己一样不好受,便打算安慰下这玉人儿。但他没料到,真宿将瓷瓶纳入了袖中,面上全无不悦,反而笑靥如灼灼春光,对他说:
“给我帮个忙。”
作者有话说:
----------------------
在正堂的选拔,很快便结束了。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一个十四五的少年,跟随着掌印大人的辇车,当即一同进宫去了,不带一刻停缓。
真宿与之将将错过,并没有看见,不过他寻到了与自己同批的队伍,便一瘸一拐地缀在了队尾。其他人乍一见着他,俱被吓了一跳,本来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正等着看他好戏,然而此时此刻,连好事之人都有些笑不出来。
盖因真宿看起来着实太惨了,衣衫破破烂烂不说,时而还能窥见衣缝里,于红褐血污间一晃而过的莹白,强烈映衬下,伤势简直触目惊心。
谁也不知真宿这是怎么弄的,可适才那般不可多得的场合,唯独他一人缺席,要说这里头没有什么阴谋,众人那是断然不信的。且如今真正摘了桃子的,另有其人,因而比起真宿,他们这会儿更厌恶那个被掌印大人选走的幸运之子,对真宿,也就多了几分同情与不忍。
真宿耷拉着脑袋,不发一语,待一番颤巍缓行过后,终于回到了休息的厢房。真宿慢慢趴到床上,浑身散发着“我要静静”的崩溃气息。
虽然同厢房的人与他并不亲厚,但是这回竟都上前来慰问,亦或是意图帮上忙。
真宿耸了耸肩,只摇头不说话。
毕竟他只是演的。
因为不敬掌印已成事实,他若不彰显出已受罚的姿态来,岂知后面会不会被借口追究,况且顺带卖卖惨,也更利于他后续的计划。所以他放了铁老陆的血,抹到了自己背上,这种表面的血污蹭蹭就掉了,自是不好让人过于接近自己。
真宿思忖着,等看热闹的人看够了,他就去换一套衣服,把后背挡密实。
而这期间,门外果然出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装作来寻东西而进出厢房,再趁机瞅了瞅趴在床上的人,过后听到外头有人喊“找到了”,才匆匆离去。
把脸埋在右臂间的真宿,唇角牵起笑意,将耳力放至最大,尽数凝聚于其中一人身上。
于是听见这人与其余两人在府里左拐右绕,走了好一会儿,去到了一个稍远稍僻静的地方,随后才嘁嘁喳喳地聊了起来。
“真蠢啊,非要逼到那铁老陆动手,才肯认命,不然哪用落得那副样子?”
“都天阉了,总不能是头一回吧?装贞洁给谁看呐,怕不是被铁老陆那丑脸给吓的。”
“哈哈哈,多半是了!”
“明明都把那好东西给他了,那色鬼真是没用,这都没把人玩死,便宜那贱蹄子了,我见着他那张脸就烦。”
“反正林大人的指示已下,莫说那宫里,就是这外府,也绝无此人容身之处。”
忍耐了一路恶意满满的污言秽语,好不容易让真宿逮到了一个重要信息,他正打算继续细听,然而没想到的是,五感竟恰好失灵了!
真宿听不见后续,遂不知这些人说到了什么,不知他们抑不住的笑声纷纷扬了起来,传到了一墙之隔外。
一袭浅葱色身影附墙而立,薄唇轻启,“人中有兽心,几人能真识。[1]”
未几,身影翩然远去,仅惊起零星花叶。
入夜,教习堂课恢复,真宿虽被他人劝说可以替他告假,不用去,可真宿还是去了。
乘着空,真宿私下寻到教习公公说话,然而教习公公一脸不耐,眼神中还带着点嗔怒,让真宿边儿去,“受伤了就好好歇着,急这一时又有何用,你还能急上一辈子?”
真宿不慌不忙地作揖回道:“晚辈知道让公公失望了,但晚辈今夜不是为自己而来,而是为肃这外府风气而来。不愿见一些鼠辈背着公公搅风搅雨,最后连累到公公头上。这等腌臜之事,若不清理,只怕哪一天就逼近于近前,错过最佳时机。”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