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没有奏效,甚至罗闵在听到动静后,挪动屁股背过身,专心品味辣椒的风味。
他的背毛长好了,团起身又像个霉豆腐。
辣椒的确很辣,能引发内外轰鸣的疼痛,换作皮薄的人形,只怕已经满脸通红。
但也很爽,就像有人迷恋穿孔的疼痛,掌握身体的自由让人飘飘欲仙,而辣同样能带来疼痛,辐射性地蔓延,烧灼感能停止一切毫无意义的思考。
爱吃辣这件事广泛地为大众接受,人们听说一个人爱吃辣,顶多说他的口味重;听说一个人爱穿孔,哦,那他一定有点精神疾病,还有点小钱。
罗闵平常买的大多是晒成干的小米椒,偶尔改善伙食,会在菜场买线椒,绿色健康。
楼下一间铺子做的是果蔬生意,街坊四邻都便宜些。然而出了那档子事后,没明说不卖给他的商贩坐地起价,宁肯不做他的生意。
罗闵没想着自讨霉头,自觉多花时间绕去西边的菜场,也不叫双方难堪。
他当然理解。
不过,菜场里可没有这样辣得够劲的椒,柳市的人好清淡,讲究的是食材本身的鲜,连味精都很少放,更别提辣椒了。
辣椒多是提味用的辅料,每餐切个半根就差不多了,菜场上卖得最好的还是带甜味的青椒。
罗闵好久没尝到这样鲜脆又足够痛的辣椒。
猫很喜欢。
他一共只拿了两只,不是不贪心,只是猫的嘴巴不够大,人又追得紧,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还有一只黄椒,他舍不得吃,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是绝无可能将它攒到下一次的。
黑猫趴下来,用牙齿咬开辣椒梗,舌头细致地舔食破口流出的汁液,仿佛是什么佳酿一般。
裴景声个高,看得也更清楚,不叫黑猫做什么就偏要做,还变本加厉地做给你看。
养猫来这一周来生的心火,比休假期间听闻公司决策通过白痴的议案还令人无以言表。
对人还有办法,对猫打骂不得,威逼不得,利诱不吃,动不动还“死”给你看。
“裴文文!别装听不到,你再把这个也吃了,我就抓你去王医生那洗胃。我数321,你自己下来,听到没有?”
黑猫软弹的耳尖微动,扭头俯视裴景声,看清他脸上的愠怒,又扭过头拨弄了两下水灵灵的黄椒。
裴景声认为它已充分地权衡利弊,再无法无天也该有所顾忌,然而抬眼只见黑猫将大半黄椒毫不迟疑地吞进嘴。
在黑猫上下摆动脑袋帮助黄椒顺利进入食道时,裴景声一步跨上梯凳,伸手将黑猫拽落怀中。
恶狠狠地从罗闵嘴里抠出尚未来得及吞咽的碎块。
“喵!!”
“还叫,嗓子都哑了,偷辣椒吃,亏你想得出来,不吐出来你今天就睡到地板上去。”
罗闵眼睛都红了,一方面是气的,令一方面是辣的。
就算他再喜欢辣椒,黑猫虚弱的身体也并不能轻易接受刺激性极强的黄椒。
才没一会儿,声音都喑哑许多。
眼泪更是不自控地淌出,罗闵嫌丢脸,扭身避开裴景声的视线,无意对上佣人呆愣的表情,索性低头埋进裴景声肩膀。
被抓住了还不老实,裴景声厉声道:“听得懂还装,现在躲什么,就你有能耐,当初不把你捡回来你就没命了,还敢折腾!”
说罢,他习惯性停下等着黑猫还嘴或还手,不料黑猫乖巧地伏在肩头一动不动。
裴景声拧眉,本着黑猫不作声必定在作妖的准则试图拎开它,看看是不是把辣椒藏在舌头底下偷吃。
“好像……好像哭了。”佣人壮起胆子出声。
猫哭了?
裴景声从不知道猫也会哭,但黑猫身上总有许多例外。手指僵在半空中,继而放缓了力道,轻轻拨开猫。
轻轻拨开……
拨开……
用力拨开猫!
黑猫眼下毛毛果然沾着水渍,眼瞳里还在滴出泪,表情却毫无委屈之意,是惯常的面无表情,但平白让人心软。
尤其是看到肩头小小的湿印……
真奇怪,有生物长得这样合他的心意,有毛茸茸的身体还不够,脑袋圆圆的,耳朵不听话长得也足够可爱,最令人发指的是,一双圆溜溜又异常传神的眼睛此时沁出了透明的水珠。
真可怜。
明明是刚捡到它时,都没生出的感悟。
他不由放轻了动作,用和缓的语气道:“怕了?”
是他说话太重了?是因为他说洗胃还是睡地板?
但以前者做威胁时并未奏效,所以是后者。
想起报废的枕套,裴景声皱起眉,“你不能睡我的床。”
罗闵面无表情地流泪。
这里的人都是外星生物吗,猫怎么会哭。
他看着裴景声叹出一口气,咬牙妥协般:“可以把你的窝放到床上,满意了吧。”
完全听不懂裴景声在说什么。
罗闵再度怀念起他不会说话的朋友,第一次是他在公交车上遇到喋喋不休的王璨。
裴景声给出的好处到此为止,“行了,带你去检查一下,把眼泪憋回去。”
黑猫瞪着眼睛感受眼泪不自控地流下,忍不住用尾巴给了浮想联翩、过度解读的人类一下。
柳城的冬日最是难熬,屋里屋外都透着阴冷,罗闵还和罗锦玉同住一屋时还捱得过去,八岁生日一过,他就搬进了北面的小卧室里。
大片大片金箔似的阳光洒在灰白的外墙上,罗闵躺在床上,迷蒙了眼,辨不清远近,伸长手臂去够一片灿烂,指缝中透过窗未关严的冷风。
每到冬季,罗锦玉就会衰败下去,自从他搬离卧室后,她的脸色也僵白了,总在外人面前含笑的眼睛冷冷淡淡地审视着。
她经常抱着相册,看孩子的相片,可罗闵到她跟前,她又闭上眼不说话。
今日是除夕,丁秀慈前几日才知道这些新年来门庭冷清的罗家母子不是回了老家,而是从没庆祝过年节,扬着眉头说:“这怎么能行呢!”
儿女孝敬她提来的年货,有好些被罗闵磕磕绊绊提回了家,丁秀慈还说:“小闵啊,等除夕那天,你早点来找婆婆,婆婆给你炸春卷吃。”
罗闵点头应下,他跑出几步又回过头,一张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婆婆,我会早点去的。”
当然要早点,他知道的,一般人家都要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罗锦玉和他只有两个人,每日都在一起,也就不需要单独吃一餐年夜饭了。
他记着时间,夕阳落在对楼外墙第三条裂痕的时候,就代表下午即将结束,日头要向下落了。
罗闵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套上最厚的外套,抬手时才发现咯吱窝漏了洞。
这不体面,不够好看,他脱下换了条白色毛衣,急匆匆地开门出去,路过客厅时他回头张望,卧室房门紧紧闭着。
走得太匆忙,又返程确保门锁好了。
罗闵小步快跑,竟也不觉得冷了,耳朵热得红彤彤,反复在心里默念那几句吉祥话。
婆婆,新年快乐,万事顺意,身体健康!
待念到第十六遍时,罗闵就不念了,他把手按在心口上,拍拍它试图不要再跳得这样快且用力。
可身体不听他使唤,手掌仿佛能感受到丁秀慈宽厚的温暖的手拉着它摩挲,脸热烫热烫仿佛已进入那间温暖的屋子。
丁秀慈说,家嘛,就是得有人气。
她在哪儿,哪就是暖烘烘的。
罗闵对自己说,不能待得太久,只坐个五分钟,能把炸春卷吃完就好了。
他站在笨重的防盗门前,手指虚握,轻轻敲在门板上。
金属的面板冰凉,乍一接触如火烫般,罗闵伸回手在毛衣上摩擦两下。
可能是太小声了,在厨房的话很难听得见。
罗闵深呼吸,毛衣袖口裹住半边手掌,加大力气敲门。
室内声音嘈杂,可能是丁秀慈提前开了电视,她总觉得小孩就爱看这些。
有声音靠近了,罗闵退后两步,扯正衣摆,仰起头。
婆婆,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婆……”
开门的是个男人,罗闵见过他几次,是丁秀慈最小的儿子张韬,她提起他时总是抱怨又纵容。
“谁家的小孩儿,不回家吃饭乱敲什么门呢。”
张韬像是没认出他,把他当作恶作剧的小孩,但也忍着性子从门边糖筐抓了一把糖果塞到罗闵手上,“拿去吃吧,早点回家。”
丝丝缕缕油香气从他身后穿过来,碗筷碰撞人声交错。
“谁啊?老小快点,等你碰杯呢!”
“妈你别忙活了,坐下一起吃啊!”
原来年夜饭不是在晚上吃的。
门在眼前关上,带起的风吹动男孩垂下的眼睫。
他三两步跑下台阶,风声呼啸在耳边化作一声声祝福。
新年快乐,他应该说出口的,或许张韬会让他进门,丁秀慈会摸摸他的头,问他想吃些什么?
但他就是站在那里,光是抬起头就觉得沉重。
与此同时,他庆幸自己未闯入丁秀慈的家。
屋内,丁秀慈洗净了手,端出一大盆炸物,“知道你们爱吃,特意做的,快尝尝。”
落座了才想起问,“刚刚谁敲门呢?”
张韬捻了一根春卷塞进嘴,被烫得呼呼吹气,含糊道,“就一小孩,还穿着白衣服也不说话,家里人也不知道劝劝,我看着邪乎,塞了点糖给他就走了。”
丁秀慈点点头,隐隐觉得忘了些什么,视线落到那盆炸春卷上,又站起身给一桌人夹菜。
年节,城中村空了一半,尤其是廉租楼,窗口黑洞洞一片。铺子关了大半,只有十字岔口拐角的小卖部开着,拉了一面卷帘挡风。
罗闵跑到这儿,才松缓了步子,汗浸了里衣,风一吹就凉了。
在岔路风口走上几步,全身凉得更快,罗闵脸不烫了,心跳回归平常值,迈动脚步变得困难。
他在避风口蹲下来。
小卖部从里间出来个人,脚步声踢里踏拉,哼着西游记主题曲,啪得摁开柜台电视机,躺椅咯吱一响,就听得那电视里的人满腹悲戚说着:“我要劈开那山,救出母亲。”
罗闵抱着膝盖,听里面小卖部里扒拉饭盆的声音,仗着没人肆意吸溜汤汁,听得里间喊到什么,喊着“我要,我要吃!”爬起身又进去了。
红轮落山,天黑得快极了,鲜亮的红灯笼也蒙上一层灰蓝。
罗闵撑起膝盖,向左拐往家走。
“切。”
他扭头,对上去而复返的少年陈啸。
陈啸右手端盆,食指中指夹着一双筷子,左手捏着根咬了大半的鸡腿,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不知哪来的空隙还能说话。
他看见罗闵大冬天耍帅似的穿着一身白毛衣,忍不住对着他翻白眼。
陈啸是这里的孩子王,年龄偏大块头也不小,呼朋引伴地从东跑到西,再从南吵到北。
一群豆丁说什么都信,不信的,从家里偷点零食出来分发,也屁颠颠地跟在身后了。
只有罗闵不是,他不参与过家家也不会说顺口溜,干净漂亮,妈妈更是这一片有名的美人。他听几个男人哄笑说,要不是这几年抓得紧了,怎么也该尝尝滋味的。
陈啸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讨厌罗闵。
罗闵也从不光顾他家铺子,身在城中村却一副矜贵模样。
陈啸大力撕扯下鸡腿肉,挑衅地对着罗闵咀嚼。
罗闵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这是陈啸第一次看到他面无表情以外的神情。
他看着罗闵摊开手心,把所有糖都放到他面前,“新年快乐。”他说。
那一堆糖静静躺在那儿,陈啸还没想好要不要也回他一句,罗闵已经走远了。
“它怎么还不醒?”裴景声站在床沿,示意王城上前检查,语气困惑而不解,“它已经睡了十六个小时了。”
黑猫睡在浅灰床单上,身上搭了为他特制的手工棉帕,随呼吸一上一下起伏。
王城拉开黑猫的爪子,在柔软的腹部贴上听诊器都没把它吵醒。
借工作之便不着痕迹地撸了把猫,克制住嘴角的笑意,王城细心答道:“一般来说呢,猫睡十几个小时是很正常的事,尤其是家猫,在熟悉舒适的环境中有更多安全感,会睡得更熟。”
裴景声耐着性子问:“和它吃辣椒之后亢奋了一天一夜没睡觉没关系?”
说来也怪,第一次接触刺激性食物多多少少会表现出不适,罗闵却毫无忍痛的表现,除了被裴景声抓在怀里时流了一会儿眼泪,并无异样。
彼时两只猫眼湿漉漉的,连王城都险些心软认定它就是娇气听不得骂,委婉表示:“可能是辣椒太好吃了?”
完全是神医。
罗闵稳重地点点头。
然而冷酷的裴景声抓着黑猫回到房间严密看管,并将厨房列为禁猫重地,剥夺了猫的饮食自由。
黑猫满不在乎地趴着舔爪尖,坚持用屁股对着裴景声。
不过新送来的猫饭终于是吃了,裴景声懒得再和它计较。
从提篮醒来那日起,罗闵就与裴景声休息在一个房间内。
而和一只猫共处一室的后果,裴景声直到夜晚才懂得。
当一切回归寂静,任何活动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尽管罗闵是只被盖章文静的猫也不除外。
室内温度适宜,湿度正好,四周密不透光,确保主人拥有最舒适的睡眠。
然而,时不时传来的小动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裴景声猛地起身,开灯,两只探照灯般的猫眼悠悠转过来。
“你在干什么,舔毛?平常不舔,现在舔舔舔,别舔了,睡觉!”
两只眼睛眨了下。
裴景声当它同意,关灯躺下。
裴景声起身,幽幽开口,“现在又磨爪子?”
没磨他的实木家具,抓的是自己的提篮小窝,硬生生刮出几条流苏。
甚至在与裴景声对视时,爪下动作也未停。
“停爪。”
“喵。”
罗闵有点不耐烦了,不让他练习舔毛,也不许他磨爪子,为什么有人睡觉时都这么霸道?
裴景声在两只电灯般眼中看出了无可奈何的鄙夷、不屑,起身抓猫。
事不过三,罗闵不可能再落到他手里。黑猫将身一扭,轻易跳出两米远。
“我给你放电视,不发出声音,能不能做到?”
罗闵悠哉悠哉晃尾巴,毫不在意的模样。
不过,当裴景声回到床边真的打开电脑放映躺下时,黑猫还是给了面子靠过去。
屏幕上设置自动播放《猫和老鼠》,不开声音也不影响画面的精彩,罗闵看着看着就集中了精神,尾巴打在身后。
被尾巴打至少比听乱七八糟的声音好,裴景声仰卧着,平心静气。
屏幕亮了一天一夜,其实早在后半夜笔记本便因缺电濒临关机,要问裴景声为什么知道,要问罗闵的尾巴为什么敲得那么用力。
聚精会神钻研了一天一夜《猫和老鼠》,黑猫终于抵抗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这一觉又是一天一夜。
裴景声几次想提起它清醒清醒,手抚上背毛,临到了提的阶段,又松了手。
罗闵醒来时,房间内空无一人。
他起身,棉帕落下,通体赤/裸,皮肤接触空气沁凉,他变回了人形。
罗闵意识到,这或许是他离开的最佳机会。
他第一时间锁上房门,在衣帽间翻凑出一套不出众的搭配,白衬衫黑裤,除非贴着袖口看刺绣,才知道这属于裴景声。
罗闵解开领口两颗扣子,头发向后抓露出凌厉眉眼,对镜露出几个不耐烦的表情。
像个纨绔的公子哥。
除了衣服外,他没碰任何东西,仅在打开门锁后,小心擦去了把手上的指纹。
虽然想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以稳妥点的方式离开,他看向电脑又移开视线。
一丝痕迹都不能留下。
没人会想到他会与一只猫有任何关联。
在脸上泼了捧水,罗闵从卫生间的窗离开。
落地,在石子路上踩了又踩,直至脚心磨出细小的伤疤,沾上尘土。
他贴着墙根走,直到走到后院,都好运气地没碰见人,想来裴景声不在,他们也过得轻松些。
不过,罗闵还是跑进了密林,做戏做全套。
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高胜。
那日找到黑猫,高胜额外得了嘉奖,却始终心神不宁,梦里始终飘荡着一抹白色的魂。天亮后他再问最先惊叫的同伴,同伴却咬定了只是天太黑看错了眼。
他每日寻空便去密林站在那颗树后,一遍遍回想那夜。
天那样黑,他也绝不会看错,可除了他,谁能证明那抹白魂存在过?
在密林发现人影时,高胜险些惊喜地叫出声,压住心中那份诡异的悸动,他开口喝道:“谁?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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