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裴景声接近桌角的黑猫。
猫卷在一起,分不清头尾。
提起来看看,自然分清了。
冷漠无情的新晋猫仆并不相信,猫无法被驯服,更不会顺从任何人的想法。
他从中间下手,试图瓦解罗闵并不牢固的防御。
很好的开端,他摸到了猫的肚子,软得下陷,很空。
除了一针营养剂,罗闵今天还没摄入任何食物。
随之显露的还有背上可怜的一点点秃,不影响整体的美观,却也足够让裴景声适时停手。
罗闵还没做好被人摸肚子的准备,无论什么动物,腹部都是致命的弱点。
他下意识用前掌抱住入侵的手掌,后腿拼命前蹬,如果是同体型的对手,已被重击下巴而昏迷。
很值得夸赞的一点,裴景声的手上没有致命的弱点,除了皮肉太脆,尖爪一蹬就划了道道血痕,算不上是罗闵的错。
等罗闵反应过来,裴景声的手上已没有好地儿,他沉默地松开爪子,滚到一边去。
“喵。”
不是故意。
黑猫诚恳道歉。
裴景声不接受,“把我抓了还叫。”
“……”
那他能怎么办,叼着碘伏给裴景声消毒吗?
他能接受,裴景声应该没法接受。
“把最后一点擦了,就不和你计较。”裴景声拿出仅剩的耐心。
只有那一点不能擦,罗闵拒不配合。
“擦了就去吃饭,要不就打针,你选吧。”
在裴景声示意下,王城文狠心配合:“对,不吃饭就打针,用最粗的针。”
不管能不能听懂,先恐吓了再说。
只能骗到涉世未深懵懂小猫的手段,罗闵不以为惧,甚至有闲心用桌角磨爪子。
罗闵终于发现做猫的好处之一——理所当然地装聋作哑。
黑猫优雅端正的姿态下必然有蹊跷,裴景声沉下思绪。
“就擦肚子和尾巴。”
黑猫耳朵一动,蓝绿色的眼睛移过来。
裴景声暂且忍气吞声,“我不说假话。”
黑猫站起身,迈着猫步靠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裴景声,使人产生被一只猫监督的错觉。
忽略不受信任的隐秘不甘,裴景声细致地擦过更短更细密的腹毛。
动作轻柔,罗闵没感到丝毫不适,渐渐卸下心防,放松紧绷的肌肉,甚至主动将尾巴送到裴景声手中。
紧绷的脸色一松,裴景声虚握松软的尾巴,王城乐呵呵:“文文真听话。”
明明一点都不听话。
被收养的第一件事,是不惜滑针从医院逃跑。
从扶手上跌落,被救起的第一件事是喵喵大叫控诉他的罪行。
明明听得懂人话仍装聋作哑地要人哄着,还非得他亲手服侍。
从见的第一面起,罗闵娇纵而睚眦必报的性格就扎根在裴景声心中,每一分多相处的时间都在印证着裴景声对他毫无虚构夸张的定性。
一只放出门绝对会死得很早的娇弱黑猫。
应该紧紧跟随母猫不被丢弃才行。
裴景声不是没想过或许罗闵是有主人的,但将罗闵放出门,起不到监管义务任由自己所有物受伤的主人又能对他多上心。
跟着裴景声,是黑猫最好的归宿。
丢开湿巾,尾巴抽离掌心残余细微泛着痒的触感。
手背刺痛,罗闵纡尊降贵舔舐他留下的恶果,舌面倒刺带来疼痒,他察觉即将落在头顶的手掌,偏头避开。
“躲什么。”裴景声手指前推浮雕骨瓷盘,“吃。”
裴景声从未见过如此难缠、自我的流浪猫,养起来比名贵的品种猫还精细。
尽管他对那些精美得直奔玩偶培育的繁育品种毫无兴致,也不妨碍他以超于前者的饲养标准为他的猫喂食。
可惜罗闵不领情。
说实在的,罗闵对食物几乎无偏好之情,这是极为罕见的事。
没有厌恶也毫无偏爱,进食就成了维持生计的手段。
罗闵没有自虐的念头,作为人类时遵循着一日三餐的准则,准时准点。
对食物的了解仅限于围绕人的浅薄认知。
对猫应该吃什么,不应该吃什么,知之甚少。
为避免小命在一不小心中呜呼,也避免产生未知连锁反应,罗闵从未尝试过以猫的形态进食。
数种生骨肉、动物内脏滴得出血,西蓝花剪得细碎,还有碾成糊状看不出原料的蔬菜泥,撒了一层营养粉。
盛在新晋饭盆中,红的红,绿的绿。
在盯着他被迫成为家猫的第一顿饭数分钟后,黑猫谨慎地探出前掌——
拨弄了两下饭盆。
“是不是饭盆太低了它吃不着?”阿姨对这小东西很关照,在裴景声点头后取来果盘架垫在底下,慈爱地说,“吃吧吃吧,都是好吃的。”
多讨人喜欢的猫,盯着食物严肃而谨慎的样子比小宝宝还讨喜呢。
饭盆调高后,与罗闵令猫羡艳的小围脖齐高,他低头就能品尝到这价值不菲的一餐。
同时,生肉无论如何都无法去除的腥味钻进鼻腔,不算难闻,但也勾不起食欲。
打过营养剂的身体并不饿,黑猫仰起脸,向着饭桌裴景声的方向瞧。
自从意识到无论想表达的欲望有多强烈,听在旁人眼里只是毫无意义的喵喵叫后,罗闵明智地不再开口。
“文文想和裴先生一起吃?”阿姨热心解读,但显然她并非善解猫意的那类人。
“喵。”
没什么意思,只是不忍阿姨自言自语。
“裴先生!”阿姨踌躇片刻,“文文想和你一起吃饭呢。”
罗闵没意识到尾巴落在地上左右略有烦躁地摆动,只替女儿照顾过小狗的阿姨适时补充:“文文很期待呢。”
裴景声闻言抬眼,瓷碗落下咔哒一声脆响,以他的角度看,黑猫的长毛遮挡部分瞳孔,使眼睛看起来很凌厉,带着点儿凶,有点邪恶。
看不出任何依赖亲近之意。
“它不吃?”
饿了这么久换作其他流浪猫不护食都是好性格,哪有像罗闵这样的,摆到眼前的东西也不肯尝。
要么是傻的,要么是作的。
黑猫甚至能听懂他的谈判做出回应,哪有傻的迹象?
只有作得挑挑拣拣,才会饿到低血糖晕死在车轮前。
若不是今天裴景声突发奇想到城中村转一圈,黑猫或许此时不知亡命在谁的车底下,一缕冤魂早喝了孟婆汤转世去。
“把它抱过来。”
阿姨应声,俯身去捞,连捞三次,柔软的身体都似液体般从她臂弯中滑走。
拒不配合的模样。
“文文,过来。”裴景声挑高声线。
罗闵背着身,没听见。
可裴景声分明见他那双耳朵下压。
阿姨为难地站在一旁,试图用脚尖将黑猫推去裴景声身边。
“行了,你去休息吧。”
阿姨三步一回头走远了,黑猫仍揣着手蹲坐在原地。
男人起身,顷刻站至罗闵身前。
一双腿似一堵移动的高墙挡住罗闵去路。
“吃饭。”裴景声发出指令。
罗闵丝毫不惧,趴下身子团成一圈,这个姿势看后背的伤势毫不费力。
涂过药膏已不疼了,但痒意仍在。
痒到生出用舌头的倒刺舔舐缓解的意图。
裴景声额头一跳一跳,眼见罗闵只差将脸埋进背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黑猫后颈皮。
这次罗闵拒不配合,倔着脑袋,扯得后颈连带背部一片痛麻,不肯示弱。
不配合、不听话、出尔反尔。
黑猫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在挑衅,将裴景声的底线掏出来翻花绳。
“你不吃我就收走,这一天都没有吃的,再给你三十秒时间决定,你自己好好想。”
不知疼痛的僵持愚蠢,裴景声适时收手。
鲜嫩的生肉渗出血水,越是生食越能暴露品质,但也必须即切即时,暴露在常温空气中它将急速变质,不会放置太久,或许几分钟后就会被倒进垃圾桶。
这份猫饭摆盘精致,经验均衡,在端上餐台前经过十数道检测。
不过一日光景,黑猫从拧开水龙头喝生水到用价值不菲的白骨瓷盛着专人配置的餐食。
裴景声没有亏待他,一应食材用具并未因他是一只不能言语的猫而降低标准。
不过养他这一只土猫,这样的待遇堪称顶级。
做穷人不如做富人子弟的宠物不外如是。
要尽早回到他的世界,在脱轨之前,平息横生的波澜。
“躲什么。”裴景声突兀出声,打断黑猫身体里一个人类灵魂的沉思,“吃。”
黑猫看他一眼,低下头舔食菜泥,不大熟练地用侧牙咀嚼,最后叼起肉吃得干干净净。
裴景声很难描述黑猫的眼神里究竟有什么,它顺从地按自己的心意安静且快速地进食。
大概真的只是需要人陪,裴景声掐破内心凸起的小疙瘩。
文文是一只有点叛逆,从不回应自己名字、娇气,吃饭需要主人哄着的黑色长毛土猫,今天是相处的第一天,主人勉强对它满意。
很快,主人发现,它比自己想象的还麻烦。
近一天一夜没合眼,裴景声简单处理工作后,回卧室的途中,顺路查看初来乍到的猫。
他想,开门后这只猫或许会将手工缝制的猫窝一爪子勾烂,把猫砂打翻,以及在私密隔音的房间内徒劳地喵个不停。
手腕下压,门向内打开。
裴景声只说准备些养猫需要的东西,孙宸按市场反响挑选的尽是明亮温馨色彩的家具,黑猫待在其中会相对显眼。
然而裴景声推开门后的,黑猫预料之中没有上前迎接。
甚至躲藏起来。
裴景声掀开柔软的地垫,拉开窗帘,转遍所有角落,灯光尽数打开。
与别墅硬装格格不入的温馨房间内,唯一的黑色,是裴景声落在地面的长影。
别墅后院。
素月分辉,黑猫笼在月光下,肉垫陷入草地。
罗闵向右跳入草丛,轻易隐匿身形。
别墅白日里人员来往频繁,夜晚却只有裴景声一人居住,其余人员住在后院的独立平房中,所需设施一应俱全,独立单间,互不干扰,特有一番情趣。
这些后勤人员轮班轮休,大多直到长假期才会由专车接送回城。
如果能抓住时机,罗闵可以混上轮班接送的专车,返回城中村。
罗闵得知这件事还是在阿姨带他去房间时,听到匆忙回复的语音:“是嘞,过两天我回去喽,这种好事我怎么能不来嘛?”
深夜,他压下把手,小心地离开了别墅。
熟睡后变回人形的可能性很大,罗闵无法安心留在温馨过头的房间,坐以待毙。
摸清周边地形与人员分布,纷繁思绪有了短暂的安定,如独行在沙漠中紧紧握住一颗苹果。
深夜的秋风远没有白日的体贴,罗闵厚实的毛发呼啦一下被吹开,他没感觉到冷,视野却在摇晃。
他趴下来,才发现自己在抖。
大脑由此发现身体的异样,罗闵弓身前倾,突然呕吐不止,胃袋抽搐,腹部像被一只大手反复揉捏。
罗闵吐无可吐,喉管还在痉挛着,最后只勉强呕出些黄水和血丝。
呕吐物中久未消化的肉块散发难闻的气味,仍然是浪费了。
强迫自己闭上嘴,闭眼深呼吸找回力气,黑猫撑起身子简单用土盖过秽物,向深处走,试图找个防风处捱过这一阵不适。
这时候就显出底盘低的好处,罗闵几次栽倒安然无恙,不过意识越发模糊。
又一次跌倒,罗闵再难起身,一道白光闪过眼前“不行……不能睡……”
是人的声音。
伸出手掌,五指分明,夜色中他的肤色白得渗人,月华格外青睐于他,在森森丛林间,罗闵身体表面浮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唯一在场者无心欣赏,青年瞳孔紧缩,手臂撑在地面挣扎起身,没有毛发阻隔,石块树枝直接割破皮肤,留下细小的伤痕。
这离别墅太近了,天光大亮时罗闵必然会被发现,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赤身来到这里。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罗闵想起某次拍摄佩戴的长假发,如果他此时拥有一头长发,至少可以遮去部分身体,落得太狼狈的境地。
不过那得是比罗锦玉还长的头发。
罗闵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远走,他走不动了,蜷缩着抱起膝盖。
他开始抱怨起那些夸张的电视剧情节,陈啸总拉着他看,电视里的主角身中数箭还能骑马奔袭百里,他却像小兵小卒一击就倒。
丛林之外响起人声,拉长的声音飘得很远,枝头鸟雀惊起。
数道摇晃的光线在不远处亮起。
罗闵听见他们喊:“文文——”
这里哪有文文。
只有一个想逃跑的人类。
罗闵意图化为山间一缕谁也看不见的孤魂,整日游荡,听溪涧叮咚,百鸟嘹亮。
他就蹲在一颗成熟的蒲公英上,与它随风飘向远方;或是融入地底,随苍绿的、枯黄的一同碾落成泥,消弭于天地之间。
总归好过听着那道道声音逼近,他如此显眼且突兀。
心跳声压过一切,鲜明地感知胸腔内激烈的跳动支撑着生命,罗闵弯折腰背,尽可能地蜷缩在树干后。
“大半夜的找一只猫能找着吗?”穿着冲锋衣的男人吸吸鼻子,手拍脑门试图敲醒混沌的思绪。
“高胜,这找不着得着是一回事,裴总说了,天亮之前没找到就算了,奖金照拿,但咱们的态度得拿出来,万一找到了,那是皆大欢喜,也能在老板面前长个脸。”
高胜打个哈欠,“这深山老林的,白天叫雅致,晚上就是渗人了,别撞见什么才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就行。”
接话那人踹他一脚,“别胡说,去那边看看。”
高胜百无聊赖地甩着手电筒,一只猫能跑去的地方多了,今夜多半是白忙活。
从前也没见裴景声养过宠物,怎么就大半夜地找起猫来,还是一只叫文文的黑猫,具体长什么样,没说,找不找得到,随意。
高胜拿不准这是在意还是不在意,有钱人的心思难猜,他只管做事。
即便有月光照射,林子里还是太黑了,即便是他们从黑猫身边经过,都很难发觉。
“什么东西?!!”
同伴突然提高声量向后退步,高胜顺着他视线所及跑去,眼睛先于手电筒捕捉到一抹白,绝无可能在这林中自然产生的透彻的白。
高胜心头猛跳,喉头一紧,艰难开口:“出来!”
那抹白似乎在动,受风的吹拂轻微抖动着,高胜缓步靠近,喉结一滚,祈祷这不是他被二氧化碳迷晕而产生的幻觉。
视野逐渐清晰,那抹白显出具体的轮廓,像……像人的线条!
天啊,高胜牙关紧咬,腮帮子发酸,心中忐忑是否应当转身跑走,和同伴拨打报警电话。
如果黑猫只是隐晦的表述,真正要找的,难道是晦暗隐秘无法公之于众的……
高胜被这个想法吓了一激灵,喉头剧烈滚动。
肾上激素接管身体,高胜心一横眼睁大,绕过树干。
那之后的事无论如何回想都只有模糊朦胧的印象,遍地黑暗中只有那抹白,他确定那有着具体而清晰的轮廓,但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那是什么。
因为没有人证明,那里有过任何东西存在的迹象,只有一只猫。
正是那只被寻找的黑猫。
黑猫被送回别墅,裴景声仅看了一眼,王城便接手带走了它。
不过一天,又成了他捡到它的模样。
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不能顺它的心,一心向外逃,寻死不成?
毫无自知之明。
裴景声带着嘲弄入睡,第三日下午,才抽出空闲去看一看黑猫。
王城说它状态不好,连睡了两天两夜,好像很累,在梦里腿还在抽筋。
裴景声靠近些看了看它,这次留置针安稳地扎在黑猫的前腿,缠得紧紧的,药剂一点点推进。
由于很久没进食,黑猫体型看上去小了一圈,皮贴着肋骨,腹部瘪瘪的,连长毛都撑不起几分威严。
很可怜需要人怜爱似的。
裴景声为自己的想法嗤笑一声。
转开视线,恰好对上两只蓝绿色的眼睛。
罗闵对着眼前人迷茫地眨眼睛,意识还在半空中飘摇,毫无回归身体的意思,本能地逃避极大概率糟糕的现实。
脸颊肉被掐紧了,很痛,罗闵不满地叫出声,气息很弱,像撒娇时会发出的声音。
掐在脸上的手劲松了,猫还是谴责地看向人,由于连皱眉头的力气都没有,一双迷糊的眼睛看起来满是依赖。
“看起来文文很想你呢,你一来它就醒了。文文不是故意跑出去的是不是?猫嘛,有标记领地的意识,它是流浪猫,对领地的意识就更强烈,应该是太激动了才跑得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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