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清亮圆滚滚的眼睛霎时压成了半圆,在身后看不着的尾巴炸起,左右一甩一甩。
或许是猫的忍痛能力更强,罗闵的头痛减缓了不少,大脑重新接管身体的感觉不错。
但空气里那股腥味更重了,罗闵张嘴干呕,艰难地叼起衣服磕磕绊绊拖到洗手间内。
甩下衣服,轻松跳上洗手台,罗闵仔细打量镜子里的黑猫。
第一次变换身体时,罗闵昏昏沉沉大多依靠本能行事,并没有太多关注自己的外貌,借着隐隐绰绰的玻璃发射,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猫无非就那几种长相,而听那什么“裴总”对他的描述,罗闵认为他的猫形或许不太好看。
但罗闵没想到,他居然长得这么……蓬松。
还相当的黑。
或许是长毛的缘故,身体的毛发盖住四肢,腿显得很短,至少以一个长腿人类的角度来看,简直是令人发指的短。
罗闵向前探出一只前爪。
呼,还好,只是视觉误差。
要不然凭借这么短的腿,罗闵自己都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窜上房顶跃下窗台的。
三角形尖尖的耳朵从绒绒的长毛里探出来,几缕长毛盖住耳廓,耳朵随着罗闵的动作一颤一颤,鸡毛掸子大的尾巴也高高举起。
黑猫的体型不大,但毛量多,显出手放上去就会陷下去的柔软蓬松,宛如一个大号的黑米馒头。
洗手间没开灯,看不清五官,只有两只眼睛悬浮在半空中,蓝绿的虹膜,圆溜溜放大的漆黑瞳孔。
不谙世俗的傻气。
与记忆中的童稚的眼神重叠。
“宝宝,你看,你的眼睛多漂亮。”罗锦玉把他抱在手上。
“我的鼻子和嘴巴也漂亮。”小男孩认真地说。
罗锦玉笑笑,“但没有眼睛漂亮,妈妈最喜欢你的眼睛,圆圆的。”
小男孩与镜子中的母亲对视,“哥哥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像我一样吗?”
罗锦玉伸出手指点住镜中孩童的眼睛,“不,你们有一双共同的眼睛。”
人影消散,没有亲昵的母子,只有一只黑漆漆孤零零的猫。
罗闵压低不存在的眉头,镜中的黑猫眼神陡然凌厉,没那么好接近的模样。
看清了自己的长相,罗闵跳下台子,穿过客厅,趴在仅有两平米大的阳台蜷起身体。
变猫并不是偶然事件,两次变化前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并失去意识。
罗闵尚不能明晰是怎样的契机使他从人变成猫,头痛是否是变化的预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成为一只猫后疼痛减轻难道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摊开手掌,映入眼帘的却是与五指形态迥异的爪垫。
成为一只猫,是福还是祸呢?
至少目前,罗闵无法控制自己的形态变化,突如其来的头痛击溃意识,在近乎无法抵抗的疼痛面前,清明不复存在,唯有强烈摆脱的意愿格外显著。如果下次不是在熟悉的环境被动触发变化,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是否有人相信,罗闵都不会向任何人坦白,一是无法实质性消除困境,二是秘密为越少人知道才能尽可能长时间保守。
罗闵希望在一年时间内尽可能找出变化的规律,将生活拨回正轨。
还要保证有一定收入,至少能维持日常生活开销、交得起一年后复学的学费……
几片厚重的云飘来,暂时隔绝灼灼滚烫的日光。
过了饭点,楼底馄饨店还有人光顾,锅子底下仍烧着煤球,大片水汽于掀盖时争先恐后地逃走。
在此期间,是不是该买些猫粮回家……
黑猫略略发干的小鼻子抖动。
城中村不会如那些人所愿轻易消失。
尽管这儿的大多数人市侩又尖锐,挣扎着试图逃离。但总有些地方,根深蒂固地扒在城市的一角,与光鲜亮丽的钢铁丛林格格不入。
罗闵在哐啷作响的砸门声醒来,门外没人闹事,一左一右站了俩门神。
李明正挤过陈啸率先踏进门,“听说昨天有人上门骚扰你,你没事吧?敲了半天门都没听见你声音。”
罗闵低气压混沌的脑袋瞬间清明,他低头,双脚直立,皮肤光洁,他变回人了。
昨晚他不知不觉昏睡过去,醒来竟然就恢复了人形。
好在多年来的习惯让他醒来后穿上了衣服。
见他愣怔在原地,李明正关切道:“怎么了?”
“没事。昨天的事陈啸帮我处理了。李队今天来有什么事吗?”罗闵收敛心神,忽略陈啸投来的求夸奖眼神,坦然回问。
李明正端正表情,浓眉刚正,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唯有语气放得和缓,“这么多年,你和罗锦玉一起生活,有没有接触过其他亲人?”
“没有,”罗闵回答肯定,“她没有其他亲人。”
“那你父亲呢,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们没见过,自从罗锦玉和他离婚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罗闵坐下来,接过陈啸给他倒的疙瘩汤,抿了一口,“有什么问题吗?”
李明正半分不客气地在对面坐下:“你想过和他见一面吗?”
罗闵没立刻回答,“陈啸,这是哪来的?”
陈啸叼着半个包子瞪着眼睛咽下去,才想起自己是个哑巴,比划道:“丁婆婆给的,她说最近忙,就不过来看你了。塞了好多吃的,急匆匆就走了。”
“哦,好。”罗闵捧起碗,半天也没喝。
“你能看懂手语?”李明正头次见俩人无障碍沟通,自己被排除在外,颇有些加密通话的意味。
罗闵才不愿意说是年纪小争强好胜,陈啸会手语显得特别酷,又怕陈啸偷摸用手语骂他,埋头没日没夜学了一个礼拜。
事后发现自己能说话,陈啸能听见声两个人还像斗法似的比手语像个傻子,才醒悟过来。
“随便学的。”罗闵止住陈啸满眼含泪打字宣扬自己有多贴心的动作,拐回话题:“没必要见面,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全然不在意这些年血脉相连的父亲有没有一丝一毫惦念过他。
他真切地认为,他们是孤立的两个个体,无需再有牵连。
“好,我知道了。”李明正点到为止,罗闵不追问,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送走李明正,陈啸也不显摆他的手语肆无忌惮地插话了。
罗闵低头吃早饭,他就用手机播报:“昨天找事那几个没摔出毛病,就罚了顿批评教育,我据理力争,要到了一点清洁费,待会转给你。”
罗闵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最近不少人把房子卖了,不过都是平常放着出租的。我家那摊位也有人来问价,价格还不低。”
汤匙轻碰瓷碗,罗闵将面疙瘩吃得干干净净,“你想卖吗?”
陈啸露出两排大牙,“不卖。这是我爸妈传给我的,等我靠这铺子挣钱做了手术,衣锦还乡,这就是我专门用来吹牛皮的地儿。”
罗闵不冷不热地评价:“有志向,不过叔叔阿姨活得好好的,充其量只是让你看店。”
机械女声哈哈哈哈笑了一长串,被罗闵强制关机。
胆大的鸟站在窗台叫得乱七八糟,捕捉到烧饼铺落在地上的白芝麻,扑闪翅膀便飞身落下。
老头佝偻着腰背却顺畅无比地穿行于狭窄的巷道,稳稳迈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提了一袋子油条上楼,油香气充满楼道。
城中村位置不错,勉强算是学区房,九月,外来务工子女都吭哧吭哧背上书包上学去。
忌讳死人的不在少数,但攒下来的钱是实打实的。
罗闵留在家中,已有近两月没变成猫,除了偶尔应对在门口悄摸烧纸、蘸红墨水在墙边写“拆”的迷信老头老太太以外,生活如水一般平静。
令人振奋的是,罗闵外出寻找兼职时被自称“顶级经纪人”慧眼识珠,顺利做起兼职——给淘宝商家做平面模特。
“对对对,就是这个表情,动作再自然一点,下巴微抬,对对对,太棒了,就是这种活着也行,死了更好的状态。”
罗闵面无表情地手插兜摆pose。
工作氛围很好,差点被哄成胚胎。
时薪也随着拍摄的熟练程度水涨船高,再加上找到的快递分拣日结兼职,手上已攒了些钱。
“辛苦了,这套衣服你就穿走吧。这周没什么拍摄任务了,钱明天打给你,回去好好休息。”
罗闵摆摆手,书包甩上单肩走出摄影棚。
向北走七百米有个公交车站,罗闵慢慢悠悠地晃过去。时间还早,能等很多班车。
他没听歌的习惯,手机划来划去都是无趣的资讯,看久了头晕。百无聊赖,只能低着头数站台上的蚂蚁。
才数到第17只工蚁,公交车靠站了。
还没停稳,就是一阵乌拉乌拉的噪杂,活像有一千只鸭子围着人转圈嘎嘎叫。
罗闵抬眼,一车的小学生,小黄帽,红领巾还有不知收敛的嗓门。
“我爸说只要我上学不迟到,周末就带我去动物园,你们没见过狮子吧!一口就能把你的头吞掉!”
“切,我才不稀罕,我妈说了,只要我健健康康地不受伤,不和人吵架,就带我去首都,去看皇宫!”
壮得像小牛犊子的两人圈着扶手杆,激动得脸红脖子粗,“方绮雯你说,我们谁更厉害?”
罗闵没上车,车开走了,没等到仲裁方绮雯的回答。
他没去过动物园,也没去过首都看皇宫,说不上来哪个更厉害。
非要争个高下,似乎只会打破期待,滋生更多欲念。
前两天傍晚陈啸拎了一兜子酒来,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非揽着罗闵的肩膀用一只手比划。
罗闵连蒙带猜地看出陈啸想说的话:“人生好不公平,你看你长得好考上名牌大学,结果没爸疼,妈也死了,和我这个没什么长处的哑巴沦落到一块。那些个不如你的光鲜亮丽,耀武扬威。你说命运怎么会这样?”
他提着陈啸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人人生来不平等就是命运最大的平等之处。”
回味一下,说得挺高大上,总之就是不在乎、不强求。
罗闵从不羡慕嫉恨任何人,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试图代入任何人,只以自己的视角摸索着生存。
或许是他生来便很难共情。
眼眶后神经跳动,罗闵掏兜,没在这身新衣服里摸到辣椒。
下一班车来得很慢,头部紧缩如裹,罗闵神色如常蹲下身,似乎是看蚂蚁入了迷。
九月暑气消退,风中终于掺上凉意,减缓了些许不适,头疼没有持续性加重,是件好事。
从包里翻出辣椒嚼了三根后,罗闵终于等到下一班车。
很空,还有座位。
罗闵不着痕迹地松口气,心里为自己小小的畏惧感到好笑。
他在车厢中端靠窗位置坐下,车辆行进时带起的风拂面十分舒爽。
要去的终点很远,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车辆停靠在下一站台,前车的尾气味重,罗闵将脸背过车窗。
“罗闵?真的是你!”
睁开眼,是个顶着锡纸烫的青年,有点眼熟。
“我,王璨!”锡纸烫半点没有没被认出的尴尬,“我烫了头,上大学了嘛,换换样子,怎么样,是不是挺帅的,你都没认出我~”
罗闵想起来了,是高一同班同学,当时他忙着参加各类竞赛,那一年在班里待的时间不久。后来高二分班,他和王璨选考科目不同自然也没再有交际。
罗闵点头,“好久不见。”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只是打个招呼。
王璨倒是一副熟稔半点不生疏的模样,扶住前后两座位的把手,把罗闵围在中间就开始叙旧。
“你考上哪个大学了?军训强度不高啊,比以前还白了!当初我们都猜你会保送呢,没想到你参加高考了,分挺高的吧?如果那谁也参加高考,说不定你们俩得被学校一起挂在金榜上。”
“我没去上学。”
“啊?”王璨瞪大眯眯眼,“你没考上?不能吧,还是说你考上清华却想去北大,复读了?哪个学校复读能穿你那么帅……”
罗闵在鞭炮声般紧凑的问话中吐出后半句,“我休学一年。”
“噢噢,你这叫gap year对吧,欧美那边的习惯。不过我和你说啊,大学还真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好,光是军训就去掉我半条命了,什么讲座啊班会一天到晚地开,你要是加了社团和学生组织就更完蛋了,大晚上的还得去开会,有什么义务劳动保管叫你第一个去,幸好我选了本地的大学,还能回家避一避休息休息。我们专业其他人……”
好不容易压下的疼痛,在毫无喘息空间的“对话”中卷土重来。
后脑勺连着耳后被重锤砸过般发麻,太阳穴的神经跟随心跳的频率跳动,罗闵头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嘴也是杀伤力极强的定向武器。
“你脸色好差,没事吧,我妈说了年轻也要保重身体,等老了再养生是怎么都挽救不了的。我从高一看你就身体不好,脸白得像鬼一样,不好意思我就是嘴快没恶意。我推荐你一个中医吧……”
到站提示音宛如天籁,罗闵抓着书包站起,“抱歉,我到站了,以后有机会再聊。”
王璨下意识松手侧身,“再见,以后常联系啊!不对,罗闵你微信我还没……”
车站前空地已没了人影。
“腿长就是走得快哈……”
街尾巷角,快步奔来的年轻人不见踪影,窸窸窣窣两只蓝绿眼瞳闪过。
罗闵将随身物品塞在角落用堆着的杂物遮掩,几次尝试叼起手机都滑落下来只好作罢。
爪垫多次误触后终于编辑出一条短信发给陈啸,告知他有事出差,不用来找。
随后将手机关机推入杂物中。
这儿离城中村还有几站的距离,然而昏沉感愈来愈重,这个角落是罗闵情急之中能找到最安全的地点。
留在原地等待恢复显然不是上策,触发变化的条件罗闵已有了眉头,然而恢复人形……
借此机会,说不定能找到切换形态的关键所在。
罗闵下车的地方处于商务区,建筑高大耸立,钢铁与硬质玻璃让锋利的爪子毫无用武之地,罗闵跳不上高处,贴着墙根警惕地前进。
视角比寻常低不少,熟悉的城市变得陌生。
所有东西都变得巨大,罗闵小心翼翼地绕过“柱子”才发现只是一只白色的泔水桶。
人类更不必说,简直是庞然大物,以猫的视角看,所有人举手投足都粗俗极了,每个动作都在发出巨大的噪音。
皮带晃荡在腰间的金属摩擦声,鞋跟跺在地面像击鼓,吸溜咖啡气流穿过吸管声异常鲜明,与优雅地用爪垫无声行进的黑猫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了避免与人直接撞上,罗闵走走停停,察觉到人的动静便远远避开。
乌黑的毛发藏在阴影中,不露丝毫破绽。
在又一个闪身转入死角时,罗闵后背一凉,紧接着是骤然涌出的血腥气,顿时心如擂鼓,背毛竖起。
“嘶。”
狸花猫张大嘴巴露出锋利尖牙,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入侵者,爪子粗大,爪尖残留着一丝血迹。
是罗闵的血。
狸花的体型较之黑猫大了一圈,要知道,黑猫的体型一半都靠蓬松的长毛撑着。
由此可见,眼前这只肥硕魁梧、皮毛柔顺的流浪狸花将自己养得多好。
罗闵伏低身子,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他不是天生的猫,无法和猫正常交流,只能从对方的动作中判断意图。
突然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显然令这只霸主狸花气极了,步步紧逼,接连对罗闵做出哈气警告。
罗闵毫不怀疑,一旦他转身或露出半分怯意,狸花便会扑上来撕扯他的血肉。
他与狸花对峙着,谨慎地向后退,同时嘴向后咧露出刚熟悉不久的尖牙。
我也有牙,新的,你别轻举妄动。
耳朵因注意力高度集中而超前竖起,尾巴啪啪敲打地面试图威慑狸花。
不料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狸花瞳孔紧缩,舌头卷成圆筒状,向罗闵哈热气。
罗闵被腥臭气扑了满脸,眼睛条件反射眯起的一瞬间,狸花发动了攻击。
只见狸花向上跃起,粗壮的的前肢向罗闵脑袋拍去,罗闵侧身闪过,紧接着狸花张嘴向他脖颈处啃咬。
幸而毛厚而蓬,狸花判断失误尖牙并未划破皮肉,却也硬生生拽下几缕毛发。
罗闵嗓子里挤出几声咆哮,回身也咬下狸花几处短毛,爪子在撕扯中勾破了狸花前腿的皮肤。
狸花“喵嗷喵嗷”地惨叫,耳朵后背,身体两侧毛发竖起,前掌向前探急切地想扇这个不知好歹的黑东西几巴掌。
罗闵本就身体疲惫,只想尽快解决,后腿支撑身体直立,两只前掌左右开工,把狸花脑门拍得砰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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