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挺直的背佝偻下来,丁秀慈嗫嚅,“小闵还没找到呢……”
张韬抱臂,用冷冰冰的视线逼视着固执的滥好人母亲。
丁秀慈别过脸闭眼,灯光照得眼皮通红,咬牙,“搬吧。”
什么时候搬,搬去哪儿,罗闵一概不知了。
身体诡异地从心脏泵出些许力量,头顶如锥刺的疼痛却愈发鲜明,罗闵回身张望一眼,扭身向家奔去。
跳跃捕风的动作轻盈,浓密柔软的毛发在半空中摆动,一滴水渗入皮毛,接着是笼罩整座城市的雨幕。
爪尖险而又险地勾住墙面缝隙慢慢滑下,罗闵浑身湿透了,毛发纠缠水珠沉甸甸地坠着。
“裴总,等雨停了再走吧。”
转角来了人,罗闵缩在角落,团成一团给下雨天不知道往家跑的愚蠢人类让行。
定制皮鞋避也不避踏入水坑,西装革履一群人与此地格格不入。
一人举着伞,小步跟随为首者,低声道:“这儿大多住的老人,最难挪动,不拿出些诚意怕是打动不了他们。等建立商圈的消息一出,恐怕更难缠,不扒下一层皮是绝对不甘心的。”
“哦?”最前头的人停下脚步,正巧在罗闵窝着的正前方,“最近不是出了事儿,找几个道士来走一圈。人老了,最怕的无非是那几件事,早联系的安排进新村的空缺里。”
罗闵脑袋昏沉,怕什么?
怕横死,更怕被横死的索命。
罗锦玉要索命,也是先索他的命,可惜罗闵可能等不到她头七,得先往世投胎了。
黑猫的头一栽一栽,雨滴落在鼻尖上,激起一个短促的喷嚏,在雨声嘀嗒里并不突出。
迈步离开的身影顿了顿,落在他身上,含笑道,“生态不错,耗子都那么大,不怕人。”
一行人不知如何接话,硬挤出两声笑。
黑影滞住,两只透亮的眼睛显现出来,唰地从人群身边疾速闪过。
顺便给不知好歹的人昂贵的皮鞋上留下泥水和两道爪印。
一鼓作气腾身上楼,窗没上锁,罗闵用尽最后气力顶开窗,一头栽倒进去。
一只猫会有人为它收尸吗?
“小闵,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温暖柔软的怀抱轻轻裹着他,罗闵抬起脸,女人垂落的发丝扫在他鼻尖,“是怀念的意思哦。”
“小闵,你要永远记得。”
罗闵抬起短小的胳膊拉扯女人的手臂,它们收拢得越来越紧,几乎要将他瘦弱的胸膛挤得扭曲。
“妈妈,疼。”
女人置若罔闻,她从背后抱着自己的孩子,轻声地哄着,“妈妈很爱你,没有什么比爱更重要。人生是无趣的日夜重复,是爱让每一天充满期待,让苍白的灵魂得以从贫瘠的土壤解脱。”
“你还记得吗,妈妈和爸爸带着你一起去看电影,每隔两分钟你就要举手问爸爸这是什么意思,那又是什么,我和爸爸不好意思地抱着你从影院出来,最后我们在家等到电影网播重新看了一遍。你最喜欢里面叫小宇的角色了,你说长大后要像他一样保护家人……”
小小的孩子挣扎,尚不能自控的泪腺涌出泪,滴落在温热的肌肤,女人仿佛从美梦中惊醒,猛地松开手,跪坐在地,低头凝视那颗泪珠。
罗闵下意识跑开两步,止住脚步回身。
女人的脸上并无丝毫温情,丁点笑意也无。
忐忑不安与愧疚在心间蔓延,罗闵小步跑进母亲的怀抱,伸出双臂搂住母亲的脖颈,“对不起。”
“我不原谅你。”
罗闵的手僵住了。
女人用极其淡漠的语气一字一句道:“我不原谅你。我恨你。”
“不要…妈妈,我不要……我爱…我爱你……”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眼角被泪水蛰得发烫。
“我以为一切都能轮回,就算等不到他,我也可以把你重新带回这个世界。”女人空白着一张脸,嘴唇殷红,欲哭无泪。
女人脱开罗闵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可是不行,你一点也不像,你不是我的孩子。”
“一切都错了。”
“我们早该在一起下地狱。”
你到底去哪儿了?
住院的八天时间里,陈啸每日都在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仗着自己是哑巴,用手语比划只能吵到罗闵的眼睛,把手翻得像结印,喋喋不休。
天知道罗闵是怎么躲过一双双窥视的眼睛,从家中消失又离奇出现,要知道防盗窗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
陈啸无法用他并不发达的大脑得出结论,而罗闵眼一闭吐露两个字:“你猜。”
对李明正的解释则客观得多,“变成猫钻出去的,死在外边没人收尸又回来了。”
李明正面容扭曲:“你怎么不说你变成苍蝇飞出去的呢?”
罗闵点点头,“你这么想,也行。”
总归是变成小动物了,不过没人相信而已。
看在罗闵面色白得透明的份上,李明正没再追问。
那几日经历,在脑海中格外清晰。
为什么会变成猫?持续时间多久?变回人形的契机又是什么?
对了,他变回人形时是赤/身/裸/体吗?
眼窝周围又隐隐作痛,好似蚂蚁啃噬神经,带来持续的折磨。罗闵躺倒在病床上,索性什么都不想了。
出院后,罗闵独自将罗锦玉的骨灰装盒捧回家中,再次回绝李明正联系墓地的好意。
罗锦玉多半不想葬在这儿,罗闵没精力去想她该落脚在哪,索性只将她放回卧室,落了门锁不进出。
客厅地板缝隙里渗了血,擦不干净。
罗闵单腿蹲在地,用板刷沾双氧水刷洗,盘算着资金用度。
罗锦玉的积蓄自买下这套房便所剩无几,她大概如名字一般自小锦衣玉食,干不了粗活重活,只在花店插插花包装一二,做个漂亮的花瓶吸引人气。
工资勉强够了罗锦玉平日的吃穿用度,再要将罗闵养精细是不太可能了。
衣服反季买,学费靠减免。罗闵十四五岁身量大致有了雏形,肩直腰细,胯窄窄地收束,面容相较同龄人少了几分稚嫩,是个能打工的好料子。
家中生活开支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由罗闵独自承担。
故而生活上而言,罗锦玉是不是活着,对罗闵影响不大。
只是罗锦玉一死,恐怕周边的兼职都不肯再让他过去。加上尚不明晰的变身规律,就像随时引爆的炸弹,随时可以将所有稳定因素毁个彻底。
咚咚咚,咚咚。
罗闵蹲得腿麻,想得头疼,正要一屁股坐下,从裤兜里掏东西提神,猝不及防听见敲门声,硬生生稳住身体,两腿反方向施力站起身开门。
是陈啸。
陈啸又在结印,“什么味道?你又吃?”
罗闵个子高脸小,冷脸也像在摄影棚拍杂志封面;陈啸则是个纯粹的大傻个,梗着脖子看人像斗鹅。
“我还没吃。”罗闵不和他对视犯傻,转过身走人。
任凭陈啸在他背后手划出破空声,悠哉哉蹲下来用力刷。
陈啸从鼻子里哼出气,点开手机哒哒哒打字,机械女声响起:“谨遵医嘱是作为病人良好的品德,对自己负责,更对身边人负责。”
科技的便利在陈啸身上得到完美运用,罗闵不听就一遍遍重复,三百六十度循环播放,总之不费陈啸的唾沫。
罗闵啪地站起身,肃着脸和陈啸对视。
陈啸手忙脚乱接住没拿稳的手机,想起检查单上惨烈的数值,给自己鼓劲对上罗闵的脸。
罗闵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干皱紫红的辣椒,塞进嘴里嚼,辛辣的气味瞬间爆开,陈啸迎面呛上,咳得泪花一朵朵。
“我出院了,证明我身体很好。而且,烟酒才是最伤身、容易上瘾的工业产物。吃绿色无添加的辣椒,只能说明我爱吃蔬菜,而蔬菜对健康有益。”
罗闵拿过陈啸的手机,搜索了什么,塞回他手上,机械女音一板一眼地朗读:“二手烟是指吸烟者呼出的主流烟雾和香烟燃烧时产生的侧流烟雾的混合物,含有大量的有害物质和致癌物,对人体健康有严重危害……*”
还不等陈啸听完,又调出【辣椒是蔬菜吗?】的界面,上提:辣椒是一种重要的蔬菜,含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包括维生素C、可溶性糖、可溶性蛋白质、类黄酮……
诡辩,绝对是诡辩。
但陈啸又被极其诡异说服了,他打量罗闵尖尖的下颌,抿起的薄嘴,很固执的模样。
他才十八岁,比自己还小三岁,从小离了爹,不久前娘也没了,还进了警局被当犯人审。既没以烟酒麻痹度日,也没像3号楼那叛逆非主流一样给自己扎孔全身刺青,已经是乖得不能再乖的好孩子了。
嚼几口辣椒,也顶多算是吃零食。
陈啸心想,得深切地与罗闵身心相融,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想,万一这辣椒就是很好吃呢?
陈啸摊开手,在罗闵怀疑的目光下要来一根辣椒。
小气,给了根最细的。
陈啸大义凛然地大口咀嚼,试图品出蕴含其中的奥秘。
罗闵面无表情又在嘴里塞了一根,闭着嘴嚼嚼嚼。
冷眼旁观陈啸四肢乱甩嘶吼着滑进卫生间,给出鼓励:“勇气可嘉。”
待陈啸冷静下来顶着火辣辣湿漉漉的嘴走出,正要蹲下帮忙,余光瞥见餐桌上纸张华贵的录取通知书。
陈啸怔了怔,比划道:“什么时候报道。”
罗闵停下动作,“八月底。”睫毛向下垂落,“但我想先休学一年。”
陈啸没读过高中,休学的概念在他眼里和退学无异,动作陡然激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想去上大学吗?”
他捧起录取通知书,封面上清清楚楚印着令人艳羡的高校名称。陈啸举高它,指指罗闵,又急又气,嘴巴张合,露出为什么的口型。
罗闵偏头看也不看那鎏金烫印,抿去舌尖麻意,“只是想休息,再挣点学费。”
住院几天的医药费几乎就将罗闵小金库的积攒掏空,陈啸有心帮他,罗闵也不会接受。
他还帮陈啸记着,攒够了钱,要去首都的大医院检查,治嗓子。
“这是多好的机会?你能离开这里!”
“陈啸,只要我还活着,就能创造机会。”
薄薄的两页纸,拿在陈啸手上重于千金,他反复摩挲着。
罗闵绝对有事瞒着他,可罗闵不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罗锦玉为何在儿子十八岁高考结束后,选择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匆匆离世,罗闵不愿她入土为安。
不知道罗闵为什么活到现在医疗记录才寥寥几条,明明几次在病房里头痛到晕厥也咬牙一声不吭。
更不知道他对于罗闵来讲有没有一丁点儿尝试依靠的信赖。
横亘这对母子之间,是爱是恨?
罗闵消失的三天,究竟去了哪里?
还有那个姓李的,是不是把罗闵衣服扒了,去医院路上他分明看着了!
陈啸一会儿瞧蹲在地上洗刷血迹的罗闵,一会儿盯着封面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老气地长叹一声。
走过去一屁股将人挤开,抢过板刷用力刷洗,陈啸愤愤地卖力。
罗闵起身松松筋骨,只觉是在医院待得骨头松散,稍有活动便浑身疲乏,胸口憋闷。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年轻而有力。偏偏皮肤苍白,青紫血管交纵,刀痕纵横手心,手背针孔处还有深紫的淤痕。
几天前它还沾满了温热的鲜血,罗闵闭上眼,浓郁的血腥味似乎仍萦绕在鼻尖。
不,不是幻觉,血液腥臊的气味从门边缝隙透入。
脚步声在楼道间徘徊,伴随粗重的喘息声。
紧接着,是液体泼洒的声音,哗啦砸在门板。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急急如……啊!”
身披长褂为首者捂住鼻子,显然遭受骤然打开的门板重击。
森冷一张脸从门后显露,脸白瞳黑,比之恶鬼更叫人心头发凉,毛骨悚然。
众人后退一步,没想到这毛头小子竟在家中,甚至堂而皇之径直开了门。
事已至此,谁也不想露怯,一人昂首向前,“这屋死了女人,阴气太重。横死之人冤魂不散,是天谴还没结束,大师请来无量天尊,以黑狗血做媒,驱邪避祟,免得招惹无辜之人。你快让开,好让大师做法事!”
罗闵黑沉沉瞳孔逐一扫过众人,认出其中几个熟悉的面孔,嗤笑一声,“她要化作冤魂找的第一个也是我,你们怕什么。”
“有问题的就是你,你一天不搬走,这邪气一天就驱不走,到时祸害了我们,你偿得起命吗?”
男人直言不讳,就差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罗闵是罪魁祸首,是祸星。
陈啸听到动静,撸起袖子冲出来,挡在罗闵身侧,闻言把板刷一砸就要扑上去干架。
“你这哑巴是非不分!被这孽障蒙了眼!哎呦!!”
黑狗血滑腻,落在地上极易打滑。陈啸被罗闵拽住向后坐倒在玄关,男人脚下闪躲,脚踩不实,向前滑倒,慌乱之中拽了不知谁的衣角,一带二,二带三,门前所有人都连带着摔倒在地。
一行人本就年纪不轻,一摔更是眼冒金星,半天缓不过劲,道士才止住鼻血又被拽倒在地,咬紧牙关念诵“无上太乙救苦天尊”。
满地黏稠的血,衣衫凌乱叫苦不迭堆叠在一起的人,只有罗闵满身清爽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一地狼藉。
男人满脸涨红,大骂出声:“都是你这祸害,你害死你妈还不知悔改,还要连累身边人,没有一点羞愧之心的牲畜、妖魔!最该死的应该是你,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对最亲近之人的死亡都无丁点愧痛之色,也难怪少有人信他与罗锦玉的死毫无干系。
陈啸被罗闵挡在身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罗闵踏步出去,弯腰拾起惊慌之间落在地上盛着狗血的器皿,慢条斯理地倾倒在男人头上。
“你没说错,我就是牲畜,是妖魔。我这样的魍魉魑魅亲自为你驱邪,效果应该更好。”
凉而湿滑的血从头顶滴落下来,恍惚间男人似乎将它认作是自己的血,徒劳地伸手去捂脑袋上的伤口。
罗闵似乎被逗笑了,不紧不慢地倾倒干净所有血液,似乎毫不在意男人不当言语的凌辱,反而为不臣的教徒赐下宽恕的圣水。
液体倒尽了,罗闵随手甩开器皿,落在楼道里一阵连续的响声。
男人仰头,只能窥见青年冷白削尖的下颌和平直的唇线。
“你觉得起效了吗?”
“所以,您老这几位带着道士在人家门口泼黑狗血,人没打到你,但自个儿踩到狗血连带着摔了一片,还出言辱骂对方,被人倒了一盆狗血在头上,随后您马上打电话报警,是这样吗?”
“不是他们冲上来吓我,我怎么会摔?你话说得太难听,那婊子养……那崽子身上肯定有问题,我哪句话说错了?”
男人满头凝固的血迹,盛夏时节腐臭得极快,吸引而来大批不速之客,嗡嗡盘旋试探着接近。男人每说两字,便挥手摆头躲开撞到脸上的苍蝇,烦不胜烦。
“我不走。这头我也不洗!这是证据,你们别想包庇他,不给他定罪,我是不会走的!”
派出所民警板着脸对视一眼,左右两边架着胳膊抬起骂骂咧咧的男人,身后跟着一批鹌鹑似的老头老太太。
“你没事儿吧,还能和我们走一趟吗?”
不怪民警轻声细语,站在楼道中的青年身姿挺拔,面上却一分血色也无,紧抿着嘴。
“让他先替我去,行吗。”
陈啸端着盆清水走出来,尽心冲洗门前血迹,殊不知他的好友正要推他一个哑巴去派出所协商。
“行,你去医院看看吧。”
罗闵轻声道谢,拍拍陈啸的背送走迷茫的陈啸与民警二人,快步转身关上房门。
“呕。”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太阳穴两侧的神经用力拉扯,牵连眼睛、颧骨侧痉挛疼痛,反胃感阵阵从胸口上涌。突然间,屋内昏暗的光线都极为刺眼,天摇地动,世界在眼前扭曲。
在异常强烈与极端的晕眩中,罗闵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掌控,四肢虚软无力,他倚靠在门板上身体渐渐下滑。
耳边是尖锐的鸣叫,黑雾爬满视线,失去意识前,罗闵想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黑狗血难道不是封建迷信?
数分钟后,一只体型匀称毛茸茸的黑猫从重重堆叠的衣服里爬出来,它张嘴,叫声细嫩,“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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