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容左眼珠轻动,无声冷笑。
皇帝站在他身侧,忽而道:“虽然你总是顶撞朕,但你是依旧朕最优秀的儿子,不过你别忘了,你三哥和江淮的婚旨,朕可还没收回呢。”
果然,提到此事,宁容左的脸上瞬间没了表情。
“父皇。”他微声开口,“您当初不是说,此事作罢,您不会把她赐给我,也不会把她赐给三哥的吗?”
皇帝见自己戳中了他的要害,冷冷道:“朕答应的事情多了,难不成桩桩件件都要办到吗?更何况当初你也答应了朕,会专心在政事上,既然你食言了,那朕也不必继续信守承诺。”
负手在背后,他冷淡垂眸:“你休要出手对付你三哥,朕可警告你,婚事就在那摆着,只要你不动,朕就不动,可你若是歪了心思,那么好,你对你三哥做了什么,朕就会对江淮做什么,你大可和朕撕破脸,咱父子俩,试试。”
最后两字出了口,龙案上的火烛嗖的灭了一根,半个浴堂殿的光消失,有呛人的袅袅白烟漂浮在眼前,像是条要勒脖子的白绫。
许久,宁容左才重新开口:“儿子记住了。”
“你最好记住。”
皇帝冷傲道:“要想和朕撕破脸,就想想你大哥的教训,这一身皮肉长在骨头上容易,削下去,可疼着呢。”
宁容左垂头更深,一言不发。
皇帝瞥眼,瞧见他肩头的伤,到底是父子,便道:“起来吧,去太医署叫崔玥给你好好处理一下伤口,斧削入骨,你当真是长能耐了。”
宁容左依言起身,虽然肩伤疼得厉害,却还是抬臂揖礼道:“儿子告退,是夜气候寒冷,还望父皇早些休息,注意身体。”
说罢,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秦戚从外面走进来:“皇上要歇了?”
皇帝此刻负手站在窗前,望着那铺满长空的闪烁星子,一双眼里没了那留存四年的慌乱,唯剩一片安稳:“歇了,四年了,歇了。”
江淮心甘情愿的入了永巷,他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秦戚见状,也长舒了口气,低低的应声道:“是。”
院内角落,兜转了四年的诡风,或许是皇帝内心的风,悄然停了。
【第三卷·杀马毁车】
第1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
翌日清晨,冬霜结满长安,挂在树梢犹如水晶般,皇城通往永巷的长街上,江淮捏了捏鼻子,拢紧身上的粗布薄衫,脚步飞快的走着。
从二品御侍贬为三等宫女,必有豺狼虎豹过来寻仇,秦戚本想照顾她,但却被江淮拒绝了,都沦落成宫奴了,还搞什么特殊化。
好在从秦戚嘴里得知,皇帝准备封江歇为轻车都尉,稍加欣慰。
“好冷。”
江淮嘟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着,因着临近永巷,周遭渺无人烟,那宫墙又高又窄,真像囚鸟的牢笼,显得蓝天就那么一小条。
只是她走着,忽然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就交叠在她落脚的下一秒。
可能因为这四周氛围的原因,她心内微悬,难不成这才贬为宫奴的第一天,就已经有旧敌来寻仇了吗?
那脚步声随着她走走停停,怎么也甩不掉,于是江淮开启了蛇皮走位,谁料对方一个瞬移,她不察,被拽住手臂,猛地转身。
宁容左那好看的样貌映入视线,笑道:“你在这长街上扭什么呢?”
江淮刚从不安中抽神,就听这人又抱怨道:“知不知道我跟在你后面,甩的肩膀好疼啊。”
江淮一愣,不快的瞪了瞪眼:“你走路用腿,和手臂有什么关系。”
宁容左在她头上轻轻一弹,促狭道:“走路要摆臂的,你小学体育老师没教过你啊。”
江淮微微蹙眉:“啥?”
宁容左瞧见她下巴上的淤青,这是昨日在那木枕上硌的,转瞬敛回笑容,伸手爱惜的抚了抚:“怎么样?这儿还疼不疼啊?”
那指腹的触感熟悉而温暖,江淮有那么一瞬间都妥协了,好在天冷风寒,叫她能维持理智,局促的往后仰了仰:“你的伤更重。”
宁容左挑眉,声音极近温柔:“还是你心疼我。”说着,手指掐住她的下巴,俯身过去,俊美的脸庞一寸之近,四片唇瓣靠拢,几乎要贴在一起。
“这四年你没什么想和我解释的吗?”
暧昧的呼吸在狭窄的距离间渡着,将一切染成缱绻的桃花色。
江淮瞪眼,一把推开他:“我和你解释得着吗。”
说罢,拂袖转身。
却又被一把拽回去。
宁容左眼底一掠冰冷,将她推到墙边,身子骤然逼近。
江淮现在身为三等宫女,没有资格着精装,只穿了一件粗布衣裳,在这冬日根本厚不到可以保暖的地步,再看那浓密乌黑的发丝挽成一个利落的单螺髻,配木钗子,更衬得她整个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可能是新织的脸皮,更嫩,更水润。
宁容左看着,虽面上无异,但心里早已经是天翻地覆,千言万语堵在嗓子口,却俗套的问道:你今天什么都不用解释,我只问你。”停顿低声,“你爱过我吗?”
江淮心头一跳,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在殿下心里,什么才算爱过?”
宁容左轻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
江淮也笑了,不过是冷笑:“既如此,在殿下心里,爱便是忠诚,那么好,我至今还未喜欢过别人,所以答案是,爱过。”
对于她的回答,宁容左是既不难过也不高兴,又贴近些:“呵巧舌如簧,我对你可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啊,司马相如说过,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敢问姑娘,若是四年未见,又会怎样?
江淮微微转头,视线盯着对面的冷墙:“司马相如再如何与卓文君厮守,不也是曾对一茂陵女子动过心思吗?否则何来白头吟?还有元稹,他口口声声说着沧海水,巫山云,可转眼又将薛涛揽入怀中,至于李商隐,更是风流,新欢旧爱,左右逢源,可见所谓的爱情有多虚伪,殿下冰雪聪明,又怎会看不透呢?”
宁容左心动于她的伶牙俐齿,甚不在意道:“至少在写下这些诗句之时,他们还未曾变心,恰如我,不敢说未来如何,单单眼下,我对你”
他忽然古怪的住了口,垂眸低声道:“这四年,你可曾思念过我?”
江淮一言绝情:“思为情思,念为想念,没有前者,何来后者。”
宁容左忍俊不禁她的嘴硬:“是吗?可行刑那日,你抱着我”
“生死攸关。”江淮截住他的话,冷冷道,“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心如止水。”
宁容左当然不会信她的鬼话:“当时我与慕容清都站在你身旁,还有你大哥也在不远处,为何你选择扑入我怀中?而不是你青梅竹马的三表哥?
江淮眼色猛的闪烁一秒,冷脸道:“只是下意识而已。”
宁容左越笑越浓:“下意识?”更加放肆的贴近着,诱惑着,“既然是下意识的选择了我,就说明在你心里,我是”
“够了!宁容左!”
江淮费力的再次推开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肩伤的痛楚袭来,使得宁容左皱了下眉,冷静道:“好,我就是想亲口听你说,这四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淮皱眉:“这四年,我生不如死,哪里顾得上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宁容左眼底情绪百变,几秒后,无奈的将她揽入怀中:“罢了,我知道你是口是心非,我不逼你,也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想问你,你此次回来,是否还如你当年所选,站在我这边。”
江淮闻到轻微的血腥味,意识到方才那一推,怕是弄到了他的伤口,嘴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抖了抖:“你已是太子,储位在手,还需要我的帮助吗?你要清楚,自先帝朝追随至现在的长信旧臣,已经不到十人了,他们在朝上毫无立足之地,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没办法做你的垫脚石。”
宁容左将下巴垫在她的肩上:“我不在乎他们。”
江淮无言以对,只好故意曲解他的话意:“我?我现在已经不是上御司的那位御侍大人了,甚至连女官都不是,无权涉政,刚从鬼门关抢回自己的这条命,狼狈不堪,残喘苟活,什么都做不了。”
宁容左轻轻皱眉:“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江淮却继续故意道:“这么说,在你手上,我真的是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生死飘摇,身不由己,眨眼间就能丢了脑袋。”言不由衷的停顿,“是了,你要我,无非是怕我把你当年做的那些脏事儿抖落出来是吧。”
宁容左深吸一口气,严厉道:“江淮!事到如今你还在装傻!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才故意这么说是不是!”
江淮不去看他:“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宁容左的表情逐渐缓和:“我不是你,却比你自己还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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