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素日那双黑蒙蒙的眼珠,和皇城墙角被雪覆盖的梅树根一样,都结了一层太阳也晒不化的薄霜。
站稳脚步,江淮拱手谦卑道:“微臣给皇上请安。”
皇帝点了下头,拿起一旁的茶盏道:“你来的正好,朕有事要交代你,这长生教已在坊间扎根,又被百姓联手隐瞒庇佑,朝廷是根本摸不着影儿,俗话说凡难事,总要先从内部攻克,所以朕想……”
皇帝话没说完,就见江淮利落的一跪,不顾膝盖与大理石地砖的碰痛,面容冷静且坚定,一字一顿说道:“上御司正三品掌外御典江淮,愿意只身前往长生教,从内溃敌。”
手腕一抖,茶水一下漾出来,浇的掌心通红,皇帝猛地抬头看她,眼色不由自主的深了深,微侧头,又问道:“你说什么?”
江淮眸子亮极,对上他的目光,道:“皇上,微臣愿意只身一人去破敌,就像……两年前那样。”
两年前,前朝三皇子安陵王偶然在一封信中暴露了自己的狼子野心,字字缝隙都是在预谋逼宫,皇帝担心突变,故而派江淮假扮洒扫丫头,在其王府内潜匿了两个多月,终于把可号令青林军的大印给偷了出来。
至时,安陵王的阴谋还未生变,便已经半道小产,然后,江淮从正四品御业升为正三品御典,获皇城外围行马之权。
两年前那样……这短短五个字,就像一把弯刀刨开了皇帝胸腔,本来平稳的心脏,此刻竟急速的跳动起来。
他回想起那个阴沉笼天的蹙迫之日,这孩子一身鲜血的跪在自己面前,将那枚大印亲手交过来的时候,微微抿泪。
他记得当时,江淮也是像现在这样,毛遂自荐。
江淮背脊挺直,见皇帝无声,复又俯下身子,铿锵有力的说道:“皇上,微臣愿意前往。”
皇帝的眼底聚出一抹细红,他拨了一下手旁笔架上的几只狼毫,问道:“那是个虎狼齐聚之地,岐疆人个个都是魔鬼,你为什么要去?”
江淮没有抬头,仍是坚定不移的态度:“回皇上,微臣的父亲临终前,曾叫微臣焚膏继晷以报大汤,如今大汤百姓正在遭受着岐疆恶徒的欺骗和折磨,身为汤臣和孝子,正是要在此刻站出来。”
说着,她缓缓的直起身子,目光凛然:“还有,皇上对微臣有赏识之恩,皇上担忧的事,即是微臣日夜不能寐的大事,为了宽慰皇上之心,微臣愿意前往。”
她说完这一席话,须臾半个时辰,直到那香炉里的白烟袅袅流失殆尽,都未有另一人的声音响起。
那个用血肉之躯都捂不热的龙椅上,皇帝眼中的红意逐渐漫出眼眶,化为薄泪打湿睫毛,他并非被江淮的话给感动了,而是想起了七年前他二人初见的那一幕。
同样,也是在这个麒麟殿。
彼时江淮只有十二岁,一身傲骨,言谈话语间皆是桀骜不驯的意气,而自己最欣赏的,就是她胸中的那一抹可凌驾于天地之上,俯瞰万物的无畏魄力。
可经过这朝中七年的打磨,江淮身上的棱角已在时间中逐渐平滑,变得精诡难缠,从一条灵游的锦鲤,变成了草地栖息的冷血毒蛇,而他二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出现隔阂,远走越远。
但是今日,他才恍然明了,原来江淮一直没变,即便她身披着一层看似老练的皮囊,但她那颗心仍是放肆自由的,变的,其实是自己。
是朕。
这七年她做了什么?
上顾庙堂,下顾江湖,虽脾性不羁,擅顶撞张扬,但衷心始终不变。
而自己呢?
一次又一次的想要置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于死地,就是因为心头的那一抹永不能消的愧疚。
想来,她变成现在这个老谋深算的样子,从全无戒备的肆意到处处防备,处处谋划,无非是想从自己的掌心搏出一条生路罢了,到底,是自己的态度改变了她。
“君幸。”
时隔好久,皇帝终于再次沉声开口:“你直说,想要什么?”
江淮直视着他,眼底同样蹦红,却一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
皇帝看着她,又去握着茶杯,道:“朕问你,若是朕让你去,作为犒赏,你想要什么?”
江淮听这话,想都没想就说道:“想要微臣这条命。”
‘咔嚓――’
茶杯碎裂,瓷片一下割裂了皇帝的手掌,茶水和鲜血混成一滩狰狞的红色液体,流满皇案,化为一线垂在地上。
“还有呢?”他再次问道。
江淮略微垂眸,声音蓦地变得低微:“但求皇上一事,若微臣真的能将长生教移平,只奢望皇上能放心放手,给长信旧臣一条活路。”
皇帝听这话,略微扶额,顺势不着痕迹的抹去眼角的泪,道:“你是在和朕谈条件吗?”
江淮抬眸,一直明亮如月的眸子突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光,见皇帝真的按套走了,遂又垂眸,点了点头道:“请皇上恕微臣如此斗胆,事已至此,微臣已无其余选择。”
左闯,是刀山。
右闯,是火海。
除去面前这一条荆棘之路,她已无处立足,只要闯过去,就能活!
只有活着,才有胜的机会!
皇帝沉吟片刻,下了莫大的决心,深了口气道:“好,朕答应你,若你真的能生擒长生教的首领,粉碎余党,朕答应不会再动手了。”
江淮耳朵一动,再次抬起僵冷的身子,她知道皇帝话里指的是什么,两秒后,平静一笑,道:“微臣绝不会辜负皇上厚望。”
“对了。”皇帝也露出一个极轻的笑容,道,“叫老四陪你一起去。”
江淮摇头,道:“微臣说了,只身前去。”
皇帝站起身,俯视着还跪在殿中的她,想了会儿,道:“去吧,朕等你回来。”
江淮嘴角微扬,目光明亮:“是。”
第162章 易容
侯府,留心居。
从大燕赶来的贺荣从窗边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屋内安静坐着的江淮,问道:“盲儿,这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江淮手上笔耕不辍,道:“师父说的什么主意?”
贺荣很喜欢和她兜圈子,遂道:“去骗取皇帝信任的事。”
江淮目光幽深难测,轻笑一声道:“是母亲和……和王妃。”
贺荣眼中一过精光,想起那个常伴青灯古佛,虽不谙世事,但却喜欢在角落里笑看旁人拼死争斗的女人,冷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说着一停,过了会儿,抱胸继续道:“皇帝不好骗,但好歹入仕的这些年,你没有露出丝毫的马脚来。”
江淮点点头:“正是因为我明面上什么事都没做过,只有功没有过,才能叫他心生愧疚,从而答应我的请求。”说着,放下毛笔,“眼下大哥刚刚和亲,我必须这么做,否则他的顾忌只会越来越深。”
贺荣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现在变得如此缜密,眼中既有满意也有担忧,道:“你能保证皇帝真的不会再对你们下手了吗?”
江淮将宣纸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晾着,回身道:“我也不敢保证,他的心思实在是太难以揣测了,但我敢保证的是,他不会再轻易的受舅舅挑唆了。”
贺荣点点头,从袖子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锦盒出来,放在桌上轻轻打开,里面盛着一张偏透明的**,触手冰凉,且轻薄至极。
江淮已经打算好了,不仅要易容,而且还要女扮男装。
首先,因为她太过亲民,长安的很多百姓都见过她的真实面目,暴露事小,让长生教打草惊蛇事大,再者假扮男子也是为了更好行事,虽然岐疆女尊男卑,但那也不过是在贵族之中,平民,还是要以男子为大的。
反正她的个子也要比长安十分之九的女性高上半头,也不容易暴露,就是这个声音可能会难弄些。
“到时候我装成哑巴就好。”江淮淡淡道,“一个瘸腿的哑巴,这样的人来求长生,求愈病,才更加合理吧。”
贺荣附和着颔首,将那张**取了出来,轻轻的摊在手上。
江淮接过打量着,问道:“这个最多能坚持多久?”
“三天,每隔三天你就要拿下来,否则脸皮会溃烂的。”贺荣道。
江淮眼珠骨碌一转,想起一事道:“师父,我记得咱们宗里不是有那种可以坚持很久的面具吗?”
贺荣笑了一声,眸中微沉:“那不是可以不摘,而是根本摘不下来。”
江淮一愣:“什么意思?”
贺荣叫她闭上眼睛,把**仔仔细细的贴在她的脸上,每一个角落都封好,手指轻轻的按着,嘴里不紧不慢的说着:“因为那个面具是活的。”
江淮嘴不能动,但抬起的手已然表明了心中的疑惑。
贺荣解释道:“那个实际上是张活的虫子,戴上之后会和你自己的脸皮长在一起,已达到永不露馅的目的,想要摘……就只能连着自己的脸皮一起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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