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统点了点头:“倒也慷慨。”
当下凌统另外派人去通知吕蒙撤退,自与本部立于街道正中。
前方各部吴人有败退回来的,他也不再阻止,任凭他们像礁石两侧的流水那样经过。许多士卒们见到凌统在此,主动停下脚步,重新结阵,凌统也并不特别关注。
这时候随同凌统一起的甲士,约莫还有三百余人,他们排成了前中后三列,横贯于道路。所有人这时都有所预感,于是便木然屹立着,等待荆州军杀来。
“无需指望其它,尽量缠住他们。”凌统沉声道。
这话说得很实在,听到的将士们纷纷颔首。
春夏之交的夜晚,并不冷,可甲士们浑身湿透的衣服慢慢紧贴皮肤,人体内蒸腾的热量传递到铁甲上,很多人不禁打起了冷战,还有人忽然腿脚抽筋,须得将武器拄在地面,才能站稳。
下个瞬间,前方荆州军纷乱的队列向两翼分开,数以百计的骑兵忽然涌现。
凌统怒骂了一声。
雷远在入城之后,趁着江东军猝不及防,用骑兵冲击了一次,一口气将吴人从江陵北门附近打回到南门。
骑兵突击并不适合双方犬牙交错的巷战,所以雷远很快就调回了骑队,依托步卒与江东士卒纠缠。但这时候,吴军的斗志渐渐崩溃,他们从上到下的每个人,都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应对,也不知道这场战役还有没有胜利的希望。
这就是雷远的好机会!
此前的战斗中,骑士们死伤惨重;好在战马休息过了,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于是他立即重新集结骑队,再度发起了骑兵突击!
数百匹战马在巷道间奔驰,铁蹄践踏地面的轰鸣,像是闷雷贴着重重高墙,往来回荡。而无数荆州士卒喝彩的声音、高呼助威的声音,使得铁骑突击的威势,较之上一次更强了十倍、百倍!
再次出动的骑兵们像是浩浩荡荡的激流,卷起巨浪冲垮所有阻碍,汹涌向海奔流;像是狂舞的烈火,吞吐着炙人的烈焰,将敢于抵挡的敌人烧成灰烬!
观此等威势,吴军甲士无不颤悚。
凌统心里倒有些隐约的喜悦,自己锤炼许久的重步兵,在这时候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终于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终于能正面撼一撼敌人的骑队了。可惜,这时候己方的局势已经濒临崩溃,就算能挺住,又如何呢?
全速冲击的骑兵们瞬间就到甲士们面前,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点反应的时间。
冲在最前方的马岱以手肘夹住长槊直刺,正中那名吕蒙所部小校的胸口。
小校胸口的甲胄被巨大的槊尖捅到碎裂,甲胄下的十几根肋骨同时折断。巨大的冲力使他腾空飞了起来,然后仰天倒地。
马岱反手拔出长槊,槊尖起处,巨大伤口中的鲜血飞洒四溅,像雨点般喷洒在江东将士们木楞口呆的脸上。
马岱呼喝催马,战马随即前冲,连续撞翻两名甲士,毫不减速地冲了过去。
无数骑士紧随在马岱身后,冲过甲士的队列。
有战马遭甲士手中的长兵器戳刺受伤,发出悲鸣;有骑士被受伤的战马掀翻在地,然后被跟进冲锋的其它战马踏过,瞬间就成了肉泥。
骑兵们飞驰如霹雳入阵,毫不顾忌。他们冲过惊慌的人群,撞倒无力抵抗的士卒,将他们践踏为满地的血肉狼藉。
甲士们的队列瞬间就溃散了。
狭窄巷道里,骑兵的机动优势受到限制,想以步克骑,不是做不到。但这需要强烈的信心和斗志,需要保持基本的远近兵器配合,需要足够厚度和深度的阵型配置。
现在,凌统的部下们哪还有这些?他们最大的希望,只是阻滞敌军的攻势罢了!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何况取法乎下?所以他们也就没能阻滞得住骑队,瞬间哗啦啦地垮了下来。
凌统大声自报己名,带着几名忠心扈从挥刀乱砍,势如疯虎。
有一名骑士用大槊去刺他,竟被凌统抓住了槊杆回夺。骑士担心被拖曳下马,只得放弃长槊,策马从他身边绕开。
凌统左手持长槊,右手持大刀,徒步奋战。好一个江东猛将,顷刻间刺倒两匹战马,杀死了三名骑士。
下个瞬间,骑士们一拥而上,围住了他和他的扈从,用长槊大戟等长兵器密集戳刺。
凌统舞刀格挡。初时,长兵器与缳首刀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与坚固甲胄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最后,锐利锋刃刺透人体的沉闷之声响成一片。
骑士们散开的时候,凌统的双眼还圆睁着,但鲜血从他身上数十个伤口往外涌。他慢慢地坐在地上,死去了。
雷远策马掠过,厉声道:“莫要止步,继续向前!”
“杀!”紧随在他身后的骑士们齐声高呼,疯狂纵马。
第八百六十一章 易手
这些年来,江东军肆意屠杀山越百姓和孱弱的部族武力,用一次次低烈度、小规模的战斗培养起将士们的信心和斗志。再由将领自行择选精锐为帐下部曲,作为整支军队的骨干。
这是江东保持庞大军力的有效手段,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军队并不足以支撑真正高强度的战斗。
当他们处在上风的时候,凭借将领的激励和对战利品的贪婪,士卒们能够鼓勇而战,可是一旦大局处在下风,一旦士卒们对胜利失去信心,恐惧感就瞬间击溃了他们,使他们沦落为毫无斗志的懦夫。
当凌统的身影被骑队压过以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吴军的阵列彻底崩塌了。每一处街道、每一处里坊、每一处城台,所有进入江陵城的吴军都抛弃了武器,撒开脚步向后拼命逃跑。
当骑兵们追到身后时,有人立刻就跪地投降;偶尔有几个勇力可嘉的试图反抗,却立刻就被斩做了七八截。溃兵四面奔逃,又遭到江陵城中百姓们的围杀。整座城池里,无数人喊马嘶、烟尘滚滚,江东将士们披头散发,如同被驱赶的走兽那般逃窜。
落在潘濬眼中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潘濬瞪视这情形,时不时揉一揉眼睛,以至于眼眶都发红。他又下意识地狠狠地咬着牙,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鲜血从嘴角边流淌出来。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了,仿佛像一场噩梦。
不不,原先是美梦来着。在梦里,我是荆州牧,是真正能扰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是荆襄士人的领袖。我还想过,要依靠荆襄士人的人脉,与邺城的宋忠、王粲、张泉搭上关系,那样的话,就更加左右逢源……
可是,美梦在不久前忽然变成了噩梦,还是最可怕的噩梦。
潘濬觉得自己头晕目眩,骑在马上的身体摇摇欲坠。
“子明!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坚持住啊!不能后退!”他厉声喊道。
喊完了才发现,并没人答应。
原本站在身边的吕蒙,竟已经离开了。身边只有乱哄哄的,不断往城外奔逃的吴军士卒。受命“保护”潘濬的刘祚,被溃兵冲到了城门的另一边,他指着潘濬的方向大喊,想要带人过来会合。
谁知这时候荆州守军同时沿着两侧城墙发动反击。有一名在墙上奔走的士卒看到刘祚指手画脚,估计他是个重要人物,于是从城墙上方腾身跃起,挥着一柄大刀砍下来!
这么狠!不要命了吗!
看到这一幕的潘濬倒抽一口冷气,随即被这口气噎得胸口生疼。
两丈的高度,连人带甲上百斤下落,这冲击力多么巨大?下个瞬间,大刀从刘祚的颈侧直直劈落,砍断了他的骨骼,砍断了他的动脉,砍断了他的胸骨,一直剖到腰部。
那荆州士卒打着滚,一溜滚到路边才停。而刘祚整个人,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然后被刺破的皮袋那样,爆开了。
他的头颅带着半边脖子和身体往右边甩出去,另半边身体往左边坠下。两片躯体之间,五颜六色的内脏和着鲜血,噼噼啪啪地落在地面,丈许方圆内像是一阵急雨洒落。
这场景简直超过正常人的承受能力,包括潘濬在内的所有一起狂呼,不如此不足以释放心中的惊骇。
偏偏荆州守军已经迫到极近了。一身官袍、纵声高喊的潘濬在这时候成了太过显著的目标。在诸多松明火把的映照下,无数人同时看到了潘濬。
“是潘治中!”
“呸,是潘濬这个逆贼!”
“狗贼!狗贼!”
“放箭!放箭!”
无数人叱骂着,虽然战线尚未推到潘濬身前,可刹那间便有十四五支箭矢从不同的角度飞过来,飕飕地射倒了簇拥在潘濬身边的好几名扈从,还有一支正中潘濬坐骑的侧腹。
战马哀鸣一声,踉跄了几步后打横歪倒,将潘濬的左腿压在了马身下。几名扈从奋勇扑前,举着大盾作为掩护,将潘濬拖了出来,拉到城头下阴暗之处。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家主!家主!怎么办?”
潘濬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夏侯承呢?石幹呢?周贺呢?”他咬牙问道。
这三人是李肃和周条之外,潘濬最重要的党羽。夏侯承为中郎将,石幹为州从事史,周贺为郡贼曹,各自手上都有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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