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有知识、有文化,不怕风险,不怕高官,他们自认为代表了齐鲁、关东乃至天下人的利益,遂在长安激扬名声,互相题拂,自号“清流”。
桓宽等人被视为不畏强御的殉道者,贤良文学们被冠以“元霆六十君子”之称,而这些“清流”交流的方式,恰恰是任弘和杨恽散播太史公书时用过的,在士人圈子里传递简牍文章,以达到一传十十传百,扩大舆论之效。
而今日这篇,简直是清流炮轰执政者的檄文!
这文章中历数了孝昭以来的各种灾异,比如去年的旱灾和蝗灾。
“荒,旱也,其旱阴云不雨,变而赤,因而除。师出过时兹谓广,其旱生!”
按照灾异学说的理论,旱灾和蝗灾都与战争有关,还举了很多例子,诸如武帝元光六年夏,蝗。对应的正是五将军众三十万伏马邑,欲袭单于。而元鼎五年秋,又蝗。是岁,四将军征南越及西南夷,开十余郡。
元封六年秋,再蝗。先是,两将军征朝鲜,开三郡。
太初元年夏,蝗从东方蜚至敦煌;三年秋,复蝗。元年,贰师将军征大宛,天下奉其役连年。
反正就是战争必旱,开疆拓土肯定会遇上蝗灾呗,去年的旱蝗,显然和任弘在北庭与匈奴单于开战有关。
至于这次地震预示着什么,文章中就更是意有所指了。
“周时贤人伯阳甫曰,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升,于是有地震。今关东实震,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
“《易传》曰:臣事虽正,专必震,其震,于水则波,于木则摇,于屋则瓦落!”
末尾又言:“《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视万世之君。自元凤时开西域,用兵匈奴以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春秋》所记灾异尽备!”
只差学着当初的贤良文学呐喊一句“霍光下台,大政奉还”了。
杨恽放下手中的文章,他甚至能猜出来这一篇是哪几个人写的,毕竟自董仲舒后,《易》、《春秋》、《尚书·洪范》一起构成了“天人之道”的三大支柱,阴阳灾异学家们师法各异,但殊途同归。
孙会宗有些担忧:“此文是在明指大将军专权导致灾异啊。”
“不错,这些齐鲁之儒,真是丝毫不吸取前辈教训,说不准入秋后,西域都护府又要接受一大批儒生了。”杨恽摇头,大将军这两年对儒生们并未进行打压,但这明里暗里的讽喻若是被捅上去,恐怕反而会刺激了霍氏。
也能够理解,青州刺史部在这场地震中受害最深,家乡遭灾,儒生们自然是义愤填膺,非得讨个说法。
但在孙会宗提出,杨恽当年与任弘曾反驳过灾异之说,如今是否要写文章批驳时,杨恽却打了个哈欠:
“急什么,且再看看!”
……
事情与杨恽所料不差,这世上果然有头铁之人,地震消息传来的第四天,一个名为“严延年”的侍御史,在第三天时援引这篇文章,公然上疏弹劾大司马大将军,认为他应该为旱、蝗和关东的地震负责!
严延年固执不畏强权是出了名的,霍光刚废刘贺时,此人就上疏弹劾过大将军,说他“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霍光也没处置此人,只让他坐了冷板凳。
今日严延年再度开炮:“司马主天,司空主土,司徒主人。灾异重仍,日月无光,山崩河决,五星失行,是肱股之不良也,今司徒、司空已责,唯司马未咎。”
严延年也知道这次不同上回,奏疏递上去后恐怕会被当做“妖言惑众”处理,于是他前脚才递了奏疏,后脚就逃出了城,等御史大夫派人上门拿人时,严延年已不见了踪影。
虽然廷尉下令从民间收缴散播谣言的文章简牍,逮捕那些积极宣扬此事的“清流”之士们,邸狱里关了几十人。但舆情已起,连长安九市也在议论纷纷,觉得这些年来灾害过多,或许真是大将军迟迟不归政于天子的缘故。
这是霍光执政十八年来,从未遇到过的重大危机,比废帝时更加棘手。他心心念念在执政期间解决匈奴问题,绝不可能自谴告老,但也为舆情所扰,这几日甚至开始落发,那白头是越搔越短。
从尚书台到两府,再到九卿百官,都十分为难,不知如何处置此事,大将军本人也深居简出,而外头的舆情越发汹涌,这是压抑了数年的情绪,虽然霍光又下令罢免了太常苏昌,但根本无法平息众怒。
就在此时,在地震消息传来的第四天,一份诏书,却被中黄门弘恭捧着,从温室殿送到了尚书台。
代任丞相的建平侯杜延年接过诏书,展开一观后情绪复杂,却又松了口气,便对因地震耽搁用兵计划烦恼不已,面露执政危机的霍光作揖道:
“大将军,天子……下罪己诏了!”
……
PS:第二章 在傍晚。
第407章 批评与自我批评
天子的罪己诏传到北庭时,已是炎热的夏六月。
“朕以微眇之身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已有四年,未能和百姓。乃者四月壬寅,地震北海、琅邪,坏祖宗庙,灾孰大焉。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地示之灾以戒不治,朕其不德明矣。”
“丞相、御史其与列侯、中二千石博问经学之士,有以应变,辅朕之不逮,毋有所讳。令三辅、太常、内郡国举贤良方正各一人。四十九郡有地震坏败甚者,勿收租赋,赦天下邸狱之罪。”
任弘是从杨恽送来的信上得知此事的,虽然这《罪己诏》也就听个热闹,里面根本没有实质的政治更替。
但光是这姿态,也足以将天下儒生臣民感动得稀里哗啦,因为这年头罪己诏还不像后世那般烂大街。
任弘掰着指头算了算:“今上是大汉第三位下罪己诏的天子罢?”
虽然古有尧舜罪己的传说,但毕竟史籍缺载,真正开了罪己先河的,是孝文皇帝,他即位后的第二年遇上了两次日食,遂下诏罪己,成了后世模板。
罪己诏里,首先要做自我批评,顺便捎带上执政大臣,毕竟“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老天降下灾异,你们也脱不开责任。有时候还会将死去的前任也鞭尸一通,毕竟死人是不会反驳的。
然后就得学着齐威王纳谏,呼吁臣民提出批评建议,增加一次举孝廉的机会,将异议者们召到长安恳谈恳谈,收集意见,执不执行另说。
最后做出大赦免赋税等承诺安定人心,全文完。
今上罪己诏的体例和行文风格,与孝文如出一辙,只是天子没有拉上“肱股”们一起承担责任,而是很大气地一拍胸脯:
“天下治乱,在予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一幕真是活久见,古往今来只有臣子替君主顶过,但今日却忽然反了过来,这口大锅,尚未亲政的皇帝主动替霍大将军背了!
任弘能猜到,长安城中,从九卿列侯,到微末小吏,再到民间清流、百姓,肯定都对勇于认错的皇帝赞不绝口,誉之为孝文第二了。
此举能暂时堵住舆论的嘴:天子都担责任了汝等还想咋地?再揪着不放,就是拎不清妄图颠覆大汉了。
地震是任弘也料不到的意外事件,否则他当年肯定会力辞西安侯国之封,听说那儿也有受损,所幸死人不多。
皇帝的应对纯粹是自我领悟,加上任弘听闻刘询立后等事,不知不觉间,昔日快意恩仇的轻侠少年,已成长成一位手腕成熟的睿智君主了。
“苦孩子早当家啊,与我一样。”在悬泉置吃鸡腿鸡蛋长大的苦孩子任弘只如此感慨。
光是主动罪己为大将军担责已令人惊艳,但这样也可能会让大将军感到尴尬,若是多疑,甚至会觉得被架于火上,于是皇帝还做了另一件事,以消解霍大将军可能的疑虑。
“天子使博士们议论后,决定明年不改元了。”这是副都尉常惠派冯奉世给任弘递来的新闻。
一般改元是要提前通知的,否则像西域北庭这种遥远的边地,因为消息不及时,很容易弄出史书上不存在的年号来。而按惯例,孝武太初前年号为六年,太初后为四年,孝昭时六年,今上应是四年才对。
可如今皇帝却决定不改年号,维持六年之数,普通百姓不知其中内涵,任弘却清楚。
年号的使用年限,意味着一种天运之数,天不变,数亦不变,反过来讲,天若有变,则数必更改。
任弘暗道:“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天子此举是在向大将军暗示,他支持继续延续孝昭时政,运数连贯,并无变化。”
“大汉的天,依然是大将军的天!”
这确是事实,不管霍光内心是否受用,这场因地震引发的政治危机,都因皇帝的罪己而顺利度过。
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朝中的人事变更了,按理说田广明黯然背锅下台,应由御史大夫杜延年接替相位?
但结果却出人意料:“丞相并非杜幼公,而是长信少府韦贤接替,杜幼公仍为御史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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