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便是十六年前,那个被任安笞辱的北军粮官小吏,小吏上书举报任安与卫太子有密约,如今是昌邑国相,听闻任弘婚事,竟还遣人来送了礼。
安乐或许有意和解,可那礼物,任弘却万万不能收。
“夫人。”
等夏翁离开后,任弘看向正在吃着盘中葱爆猪肝的瑶光:“在乌孙,如何对待仇人?”
瑶光抬起眼想了想:“当然会持弓刀与之厮杀,若厮杀时死了,那其后辈亦要为其报仇。”
真正的乌孙人只占了乌孙国的少部分,还有不少月氏种、塞种,所以在乌孙草原,各部落的仇杀与争战格外严重,有积累三世之仇,哪怕昆弥出面也未能和解的部落。
所以一旦遇上外敌,他们究竟会一致对外,还是投靠敌人,对邻居们拔刃相向,根本没个准。乌孙国号称控弦十万,但面对匈奴西进却十分无力,凝聚力较匈奴人大为不如。
“大汉也是一样啊,为血亲复仇被认为是天经地义。”
任弘摇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被韩非子深恶痛绝的两种人,儒与侠,在汉朝已经实现了完美结合。
儒家,尤其是齐学的公羊家,对复仇是十分热衷的,在他们看来,为父母报仇是头等大事,所以要“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戴天”,兵不离身,身不离兵,放下一切世俗活动,人生只为复仇一件事而延续。一旦跟仇家在市朝相遇,便可以立刻拔刀相斗。
这倒是瑶光没想到的,她没想到文质彬彬的汉人儒生,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孝武皇帝时的豪侠郭解,少时为朋友报仇,由此扬了名,被轻侠们敬仰。”
而据刘病已告诉任弘,如今在长安九市和三辅,为人复仇甚至成了一种行业,一些隐藏在市中的豪侠,豢养了一批刺客专门为人报仇,俨然成了组织,京兆尹屡屡打击也没有效果。
这也是任弘连同安乐虚与委蛇都不能的原因,收了安乐的礼物,就代表和解,整个社会舆论都会看不起他。复仇是感性的冲动,无关律法的对错,也无关安乐当年举报任安的事究竟是真是假。
而瑶光听了任弘讲述他们家族与安乐的仇怨后,竟自告奋勇:“良人可要妾代劳?”
任弘哭笑不得,他这是娶回来一个女杀手么?
他说道:“在大汉,虽然平民复仇被儒经鼓励,若真出了复仇之事,地方官吏还会用春秋决狱对其进行袒护,可列侯诸侯的仇杀,却是被绝对禁止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汉初的淮南王刘长为母复仇的案子。
先时,刘邦这个渣男夜宿赵国时,睡了女婿赵王张敖的姬妾。那姬妾后来有孕,估计张敖也搞不清这是岳丈的还是自己的,小心翼翼养在行宫。待张敖手下的臣僚谋刺刘邦事发后,赵王及众人被捕,那姬妾也遭牵连入狱。
姬妾的兄弟拜托吕后的宠臣审食其代为禀明天子,可吕后善嫉,任凭赵姬自杀,唯独那遗腹子被送到刘邦面前,老刘大概想起自己做过的风流事,承认这是自己的儿子,后来封为淮南王。
刘长长大后,吕氏已倒台,但审食其尚在,他对报仇念念不忘,在文帝三年入朝时留宿长安,便带着随从直接杀到审食其府上,刘长身体强壮,力能扛鼎,手持铁椎将出门相迎的审食其一椎给砸死了,还斩其首级扬长而去。
这件事轰动天下,但因为审食其是吕氏一党余孽,无人同情,而汉文帝也“念兄弟之情”,没有处罚刘长,此事不了了之。
不过自那以后,对诸侯王列侯之间的仇杀便管得极严,到了零容忍的程度,比如两年后,汉文帝五年,张良的儿子,留侯张不疑参与谋杀原楚国的旧贵族,便被判不敬罪,削夺留侯国爵,张不疑倾尽家产赎命为一守城更夫,留侯家族自此不显。
任弘被人称之为“小留侯”,当然不会为了一时之愤重蹈这覆辙,到那时非但春秋决狱不会帮他,还会给仇视自己的霍夫人口实。
他安抚了因为不明白汉朝内部规矩,而对帮丈夫复仇跃跃欲试的妻子:“我可不想让安乐这么便宜死去,且先让他提心吊胆几年,这种痛苦,可比一瞬间的死亡更难熬。”
相比于“复仇”,任弘现在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
“皇曾孙受身份禁锢,成婚后尚能带着许平君游三辅,去龙门看瀑布,我这光禄大夫反正也是个闲差,在乌孙之事上也要避讳插不上话,倒不如带着夫人去关东走一走。”
瑶光在长安待了大半年,却从未出京兆之外去看过。
“太史公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饭后,他指着舆图上的路径,与瑶光计划二人的蜜月之行。
“我虽然不能如太史公一样走遍天下,可关东之地,也该去寻访一番,吾等先出函谷关,观洛阳过颍川,由河内,到河间国去待一段时日……而后,从济北去瞧瞧我那位于临淄附近的西安侯国封地,最后,去看看海。”
瑶光睁大了眼睛:“海?是和乌孙国热海一样的湖么?”
“不。”任弘轻柔地握住妻子的手,他的指尖上,昨夜也留下了海的味道。
“是一望无垠,碧波汹涌,真正的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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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藏钩
《禹贡》云:九河既道,因古时黄河在河北分为九河,而位于九河之间的这片地域便称河间。汉文帝、汉景帝时皆封皇子至此,立河间国,位于冀州刺史部最东北边。
此地确实有大河支流纵横,土地平阔,土地却不算肥沃。时值八月秋高,一队车马停在河流边取水,已经有些枯黄的草地上铺了席子,竖起了屏风,一对身着骑装的夫妻正二人相对而坐,玩着小游戏。
瑶光将双手握成拳摆在任弘面前,笑容里带着狡黠。
“良人猜猜看吧。”
任弘也不着急猜,先闭着眼睛想了想,又捋起袖子,双手装模作样地在妻子白皙的拳上来回摸占便宜,从手背滑到腕部,挠得她发痒,最终才指着左手道:“在这。”
瑶光张开左手,里面却空空如也,又张开右手,手心上却静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木钩。
瑶光拊掌笑道:“良人猜错了,当罚酒!”
夫妻二人自上月离开了长安一路东行,游览了豫州、冀州大部,最初时旅途还很新鲜,可半个月后却有些疲倦。好在任弘一路上总能想出许多新鲜的游戏,让冗长路途平添了几分趣味。
可瑶光总不擅长那些棋类游戏,输了就要饮酒,或红着脸答应任弘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她更喜欢纯看运气的游戏,比如这汉宫之中十分流行的“藏钩之戏”。
”在上林乐府时,吾等学鼓乐的宗室女经常玩,参加游戏的人分成二曹,比较胜负。”
瑶光还认真地跟任弘讲解此戏的规矩:“人偶即敌对,人奇即人为游附,或属上曹,或属下曹,称为飞鸟。一只小钩在众人手中传递,曹人射知藏在何处,一藏为一筹,三筹为一都,总计射中率高者获胜。”
“不过到了河间后,我竟见一些乡野亭部的少女们也在玩,还奇怪怎从宫中传出来了。”
“说反了。”任弘笑道:”这游戏河间早有,但不论宫中民间,藏钩戏都是因为今上的生母,钩弋夫人,她就是河间人。”
汉武帝和秦始皇一样,是个闲不住的皇帝,没事就爱全天下转悠。他晚年路过河间国时,身边的方士望气者告知此地有奇女,刘彻下诏搜寻,还真找到一个年轻漂亮的赵姓女子。据说此女天生双手始终握成拳状,十余年都不能伸开,十几个大汉去掰也无济于事。
然而被年迈的皇帝摸了摸小手后,奇迹发生了!
女子的手张开,手掌心还握着一只小玉钩。祥瑞,这可是大大的祥瑞啊,群臣欢呼下,刘彻十分高兴地将女子收入后宫带回长安,号为“拳夫人”,更惊喜的是此女颇晓黄帝素女之术,让汉武帝老年生活焕发了又一春,遂大有宠。
在任弘看来,这就是一个极其刻意的局,连同钩弋夫人“怀胎十四月而生子”一样,再晚产也不会夸张到这种程度,再长一倍就能生个小哪吒了。
总让人觉得这位拳夫人背后,有一整个诈骗集团在阴谋运作,专门投迷信的老年人汉武帝所好。等到巫蛊之祸后,卫、李两大外戚集团相继完蛋,竟是拳夫人和其子刘弗陵笑到了最后。
“原来钩弋夫人就是河间人?”瑶光与任弘说起她在宫中的见闻:“在椒房殿,钩弋夫人之名和卫皇后一样,都是忌讳,若谁不小心提及,就会受到皇后詹事的惩罚。”
可不得忌讳么,按照官方说法,钩弋夫人是犯了过错,被汉武帝斥责后忧虑而死。但朝野亦有传言,说是汉武帝恐女主颛恣以乱国家,遂立子杀母。
“虽然椒房殿里不让提钩弋夫人之名,外头传得有板有眼,说孝武在甘泉宫让人画了一幅周公负成王图,赐给霍将军,于是左右大臣知晓武帝欲立少子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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