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谢时君来到研究所的第一天,就大致记住了所有的人,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能力,他几乎能记住每个上过他课的学生。
项目的推进和他预想的一样顺利,和研究组的相处也很轻松愉快。
只有向初例外。
向初交上来的报告几乎无可挑剔,他擅长用数据说话,绝不会多一个字的描述,报告从头到尾都透着冷冰冰的完美。
但是和向初说话时,他的反应,他无意识的小动作,却是在成年人身上很难看到的模样。
那是一种带着天真的防备,像是头一次接触这个陌生世界的雏鸟,带着满满的戒心,试探着挥动稚嫩的翅膀。
即便如此,依旧掩不住眼底澄澈的天真,还有被过度保护后,又不得不独自飞行的胆怯。
今天的聚餐也是这样,谢时君原本是打算要照顾向初的,甚至犹豫着要邀请他合唱,但向初似乎比平日里更难以靠近,完全游离在热闹之外,一个人喝着酒,散发着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悲伤。
直到其他人玩得尽兴了,陆陆续续离开,向初还在角落沉沉睡着。
谢时君心生愧疚,即便知道和他无关,纯属是向初的性格使然,还是后悔刚才没有照顾好他的情绪,索性留下来等他。
向初穿着连帽卫衣,身前有一个海绵宝宝的印花图案,看上去年纪很小,稚气未脱,很像他给本科生讲课时,坐在后排昏昏欲睡的普通大学生,而不是每天八个小时泡在实验室的工作狂。
这样想着,谢时君更觉得应该把他安全送回家。
向初半醉半醒,尚未从梦中回过神来,满心都是那个牵着他奔跑的少年,他下意识往角落缩了缩,摸索着手机,发现已经自动关机了。
他很害怕,醉酒后头脑昏昏沉沉,美梦和现实的分界线太模糊,全化成漫无边际的恐惧。
他抖着声音,向谢时君求助:“可以借我一下手机吗,我想给我的星星打电话。”
“好的。”
谢时君递上了手机,暗自猜测,可能是想给恋人打电话吧。
向初称那个人“我的星星”,最近的年轻情侣之间似乎很喜欢星星月亮的隐喻,或许是最近流行的浪漫,但谢时君并不是很能理解。
他上一次正经谈恋爱是在七年前,当时还在用“宝贝”、“亲爱的”这样的称呼,“我的星星”给他的第一感觉,相较亲密,倒是遥远的意味更多一些。
可能是他真的老了吧,即便学生们都说他看上去和三十七岁相差甚远。
向初拨了他背的滚瓜烂熟的一串号码,响铃六声后,电话接通了。
“喂,哪位?”
听到许怀星声音的那一刻,向初完全抛弃了尊严,忘掉了他四个多月以来的痛苦挣扎,他只知道他需要这个人,他从来就只有这个人而已。
“星星……我想回家,你来接我好不好?”
“我好想你,我们一起跨年好不好?”
许怀星那边很吵,似乎也是在聚餐,有将近一分钟,向初都只能听到喧闹的人声和许怀星压抑着的沉重呼吸声。
他很紧张,就在他想要再说些恳求的话时,他听到许怀星用他最熟悉的声音,为他十一年的信仰判了死刑。
“向初,别再这样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我承认,是我先对不起你,但是你总这样,是在耗光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小初,新年快乐,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向初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眼泪一行行溢出眼眶,聚在削尖的下巴上,将落不落。
他不愿相信,也是这个声音,十七岁那年为他念过情诗,二十岁那年对他说过永远,二十三岁那年同他许过誓言。
向初死死握着手机,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他想嘶哑大叫,想破口大骂,想让全世界都听到他恶毒的诅咒。
可事实上他只是在轻轻地吐字,轻的像叹息一样。
“许怀星,你怎么不去死。”
失眠时在心里歇斯底里过无数次,崩溃时在玻璃窗上写过无数次,全部是无声的绝望,这是向初第一次真正将这句话宣之于口。
他不知道许怀星听清楚了没有,不知道许怀星听到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只知道他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他想解释说不是的,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星星我爱你,你回来好不好。
可是电话已经挂断了。
短促的忙音在耳边响起,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寒意逼退了醉意,向初甚至感觉,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清醒。
只是有时候,清醒反而比沉醉更可怕。
他在这一刻体会到了恨。
他恨许怀星变心,恨许怀星杀死了他的小王子,他更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还在爱着许怀星,恨自己可怜到需要靠回忆和梦境过活。
那些难平的情绪纠缠向初太久了,终于在这个夜晚,化成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包厢里变换的灯光投在墙面上,红的晃眼,像一片狰狞的血迹,向初抬头,谢时君就坐在几步远的沙发上,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向初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谢老师,你和男人上过床吗?”
这是向初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没想到会是这种话题,谢时君很惊讶,看着他脸上不断更新的泪痕,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嗯,有过。”
“那你……能和我做一次吗?”
在这个迎接新年的节点,向初提前透支了一整年的勇气,换一场毫无意义的赌博,筹码是他自己。
谢时君一直看着向初,他确定向初是在问他,却一直咬着嘴唇,低头不敢看他,像是祈求,像是绝望的试探,如果得到拒绝的答案,下一秒就会崩溃。
谢时君几乎没有犹豫,便决定要答应他。
“好,去哪里?”
向初死死咬着下唇,说:“就在这里好不好,我现在就想。”
向初是一只受伤流血的小兽,但他不需要疗伤,他只需要一双手帮他,将他推向更深的绝望,助他解脱,越快越好。
第4章
“我们都不戴眼镜,好吗?”
向初跨坐在谢时君腿上,卫衣领口向一侧歪着,露出瘦削的肩颈线条。
他最近四个月瘦的厉害,体重掉了有十斤不止,再加上本来就偏瘦,骨架也属于男性中偏小的,现在看身量,一点也不像是二十八岁的男青年,反而透着少年尺寸的纤瘦感。
谢时君的毛衣就在两分钟前被他扯下来,丢在旁边的沙发上,一条袖子垂在地上。
藏蓝色,落灰后一定很明显,向初分神想。
他的手颤抖着,去解谢时君的衬衣纽扣,一边解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酒精的作用让他难以思考,甚至想不通自己是在为了弄脏的毛衣道歉,还是为了今晚这一系列难以收场的荒唐事。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谢时君轻轻取下向初被泪水弄花的眼镜,又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取下了自己的,他的指腹拂过向初泛红的眼角,说:“我们都不戴眼镜,好吗?”
他才发现向初的左眼下有一颗泪痣,眼尾有些上挑,哭过后泛着一层薄薄的红,更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若说是媚意,他觉得这个形容太轻浮,配不上这双眼睛,但他作为一个工科教授,实在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了。
总而言之,这样漂亮的眼睛,平时却被厚厚的镜片挡住,实在可惜。
向初只觉得鼻梁上倏地一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各色灯光被割碎成模糊的光点,手指还停留在谢时君的衬衣扣上,却无意识地放松了许多。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的时候,竟然会更有安全感。
他看不清楚谢时君的表情,他知道谢时君同样也看不清楚他,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即使皮肤紧紧贴着,却有一种相隔很远的错觉。
刚才还在不断膨胀的罪恶感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安理得的靠近。
扩张的时候,向初一直在哭,谢时君有很多次想停下来照顾他的情绪,手上的动作放缓,吻着向初的耳朵问他疼不疼。
但向初却哭的更凶,哭着求他:“不……不要停,给我好不好,求求你。”
“谢老师,求求你,我想要你,你弄疼我吧,求求你……”
谢时君的动作停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哭着叫他谢老师。
谢时君虽然是人人眼中的老好人,但也会对每件事进行严密的分析和评定,如果是成人之美,对他来说又没有损失的话,那他大概率不会拒绝,这也是他刚才为什么没有拒绝向初的理由。
但向初此时的状态显然并不符合他的判断,谢时君有预感,如果他真的做到底了,结果一定会很难看。
他承认,这一次是他判断失误了。
谢时君抽出手指,帮向初拉好衣服,让他伏在自己肩上,像哄家里那位爱哭的小公主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了好了,不欺负你了,怎么这么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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