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数着人头杀的,的确杀够了数目即刻封刀——那又如何!偌大个县城,杀到最后,剩下几个孕妇,几十个最大十岁,最小还没满月的幼童婴儿!他们连走都走不出闻喜,活都活不下去啊!”
痛诉声声,寒意凛凛。
想到那座被大火卷过,埋葬了上万冤魂的城池,只剩几十个孕妇婴童茫然游荡,走不远,跑不开,那些年幼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取得食物和饮水,至于婴儿,只能缓慢地饿死渴死……大殿上旁听的君臣众人,都觉得一阵恶寒从脚底漫上脊梁。
但是又能说什么呢?说北凉人不该滥杀?跟敌军辩驳这个当真滑天下之大稽,再说,被京观激怒之下十倍以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滥杀。那么,难道要埋怨萧从誉之前不该杀那么多北凉人,还是感叹闻喜的百姓实在太少?
……无论如何,一想到繁华富丽的肃罗王都,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一片鬼域,没有一个人,能立刻下定决心说出一个“战”字。
但是,投降?……几百年祖宗基业,就这样,拱手交出去么?
当天晚上,凌玉城的行辕里,就迎来了肃罗国君的使节。
“我肃罗僻处边陲,大王即位以来,躬行仁义,素来不曾得罪于贵国。敢问贵国,何以无端兴兵,犯我疆域?”
“大王即位以来……?”凌玉城低眉垂目,把玩着手里皎如明月的薄胎瓷杯,看也不看使节一眼。纤弱无力的茶烟从杯中袅袅升起,连得他眉间的杀气,也像笼上了一层轻纱似的暗昧不明:
“大王?谁册封的?”
“这——”使臣硬生生地卡壳了一下。和北凉、虞夏不同,肃罗这样的小国历来都向大国称臣,而他们的国君继位,也必须得到宗主国的册封。不过肃罗的宗主国,可从来不是北凉——
“嘉佑元年,虞夏仁宗皇帝遣使册封。”
“哼!”
一声冷哼把使者未尽之意全数堵了回去。他飞快地抬眼扫了一扫,凌玉城仍然是刚才那副闲适样子,一手托着茶盏,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案上,指尖轻轻叩击桌案。均匀的“夺夺”声并没有多高,一下一下,却像是记记都打在心坎上一样。
“……虞夏南奔,已逾百年。”寂静中,一个完全不该出现在军帐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使节猛地转头,才发现凌玉城左手边,端端正正地坐了一个男童。那孩子不过六七岁模样,锦衣窄袖,一顶小小的金冠在火光下耀眼生花。年纪虽幼,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却尽是和他年龄全不相符的庄重:
“尔国不知天命,不顺人心,于今犹奉虞夏正朔,视我朝如无物!到了现在,还问我们为什么要无端兴兵?!”
稚嫩的童音铿锵有力,语调顿挫昂扬,清冽如金石相击。那使臣怔了一怔,慌忙躬身俯首:
“下官失礼,不知您是……”
“这是我朝天统皇帝膝下的十一皇子。”凌玉城淡淡接过话头:“怎么,连声外臣,也不会自称么?”
貌似您还是北凉皇后来的,之前也没挑这个礼数——使者默默腹诽。但是这话绝不敢大声了说,一个男人,一个曾经是虞夏的将领,当了北凉皇后,谁知道他怎么想?万一这声“皇后”踩到他的痛脚,这个煞星发起火来,汉山城岂不是灭得冤枉。
不过,明明肃罗的国境另一边早就变成北凉了,虞夏看似再过一百年也收复不了故土,还非要抱着那棵歪脖子树不放,北凉到现在才来找麻烦,已经是足够耐心了啊……
他立刻跪拜下去:“外臣拜见大凉十一皇子!殿下万安!”
使者仓皇而去的时候,一个黑衣小校悄悄走进大帐,双手递给凌玉城一封书信。
“大人,这是肃罗使节身边的随从,递给大人的密信。”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大雪节气,在家里没开空调的情况下,在最低温度五摄氏度的魔都,在晚上十点半
楼主,手背上,被蚊子咬了一口……
什么运气!
ps:
历史上某棒就是如此奇葩,跟辽国接壤了几百年,一直奉宋朝正朔;明朝亡了几百年,衣冠文物,还是明朝旧制……
没被灭掉真心奇迹。
第190章 只如明月葬高原
次日清晨,汉山城北、东、西三面,北凉军队和肃罗降兵全线压上,猛攻汉山城。
至夜,各门焚起松明,光华接天,攻势彻夜不停。
三天三夜的反复绞杀,汉山城四门都陷落了不止一次。西北边的城墙崩了丈许长的一段口子,其余各门,也是摇摇欲坠。
穿城而过的临津江水,在流出西南角水门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红色。
第三天深夜,城西宣义门悄然打开。在守军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白山卫的骑兵队伍一拥而入。
未几,城中火起。城东崇仁门,城北永定、平宁、安阜三门,在喊杀声中依次开启。
肃罗王都,于焉陷落。
抱着小十一缓缓点马前行,扫过路边伏地不敢抬头的肃罗国君时,凌玉城放低了声音,问怀中的小弟子:“你可明白,为什么能胜得这么快吗?”
“有人献城。”
“然后呢?”
“他们……”小家伙两道纤细的眉毛紧紧绞在一起,被凌玉城在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赶快松开,回复到八风不动的端贵样子:“害怕师父屠城。”
“师父不会这么做。”
“可是他们不知道!”小家伙唇角微微向下弯着,慢声细语,连语调末尾的一个顿挫也像他像了十足,“闻喜县城杀成那样,那个……什么国公世子一哭诉,他们就算不信,也不敢赌!”
是啊。闻喜县城杀成那样。除了安抚军心,宣泄军中同袍的悲愤之气外,他自然也有更深远的考量。否则的话,区区百姓,又怎么值得他下这种狠手?
杀个千儿八百人,他还怕损了自己的钢刀,荒山野地的,找不到地方去磨呢。
“那也有人会抵抗到底。”凌玉城微微勾了下嘴角,似笑非笑,慢慢逗着小徒弟说话。果然小家伙被他这么一驳,脸颊顿时鼓了起来,却不敢皱眉,只板着一张粉嫩的小脸冥思苦想。忽然眼睛一亮:“会抵抗到底的,只有忠臣!”
可是,忠臣已经被杀掉了。
吕氏一族,连根拔起。余者,就算有个把心里还剩些热血的,看着吕家的下场,谁能不噤若寒蝉?
现在肃罗朝中掌权的,是贪鄙浅陋,只懂以小人伎俩陷害国之长城的一干奸佞。
而这些人,是绝不会为肃罗社稷殉死的。
事实上,三天之前递给凌玉城密信,请求开城投降以保全身家性命的,正是当日害死吕光羡的那几人!
面前是一排一排伏倒的头颅和脊背,那些曾经无限高贵、此刻却在尘泥中觳觫颤抖的人影,与凌玉城语重心长的叮咛,一起深深地刻在了元朗的记忆里:
“朗儿,你要记住。这世上能派上用场的人很多,奸佞,小人,百姓……可是,最可以放心依靠的,再艰难的境地也不会背叛你的,还是心存气节的忠臣孝子。忠臣不像奸佞,平时可能不会贴心贴肺地逗你开心,甚至经常让你恼火。但是,要是不能亲贤臣,远小人,今天肃罗的下场,就是任何一个主君明天的下场!”
马蹄得得,从俯伏在地的肃罗国君、王子、宗室贵胄、文武重臣面前依次行过,终于停在肃罗王宫中,最为恢弘壮丽的大政殿前。
凌玉城并没有占据王宫。事实上,他选了一座偏殿,把肃罗国君、后妃、王子宗室全数拘押在内,自己反倒带着小十一,在宫外找了个看得过眼的府邸安顿下来。
第一件事,是飞鸽传书给元绍,大局已定,请他派人接管肃罗。第二件事,就是给吕氏满门翻案。
其实也无所谓翻案不翻案的了。发兵的时候元绍已经让他带来了圣旨,追赠吕光羡为上柱国、崇国公,命其幼孙袭爵。上国旨意一降,肃罗先前在吕家身上泼的多少污水,又有哪一个人敢提起一字?
凌玉城所要做的,只是为吕氏满门改葬,按礼致祭而已。
选了一个丽日高天的晴朗日子,还没被杀光的肃罗禁军扛着长长一列黑漆棺材,走向肃罗城北,吕氏历代的祖坟所在。到得墓园,两个全身缟素的人下了马车,各捧一座灵牌,领头走到了队列前方。
一个方当髫龄,形容稚弱;一个身材高挑,白布裹头,看不见半点青丝。
正是吕氏一族仅余的两个人。
一个是被死士护着,奔逃北凉的年幼嫡孙吕钟,另一个,就是吕光羡幼女,以太子妃身份嫁入肃罗王室,继而册后,又在吕氏一族灭门时被强令出家为尼的吕韶。
说真的,吕韶能保一条命,还多亏了凌玉城进兵速度极快。尼庵远在城外山上,等肃罗国君想起有这个废后的时候,兵锋已到城下,他就是想把吕氏女接进都城,也来不及了……
他们捧着灵位进了墓园,看着灭门之祸后,在汉山城被满门抄斩的吕氏族人全数重新安葬,而后,焚香奠酒,放声大哭。
仇终于报了。虽然,报仇的代价,是他们家族为之效忠数代的国家,一朝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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