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长跪案前,脊背挺拔得犹如一棵嫩竹的李敏行,他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见他不语,边上负责问案的大理寺官员手捧卷宗,照着事先拟定的计划一个个问题读了下去。而那个在父亲重伤时赶回主持大局的孩子,一个个问题都答得异常流利,毫不迟疑。
“把这件事情明折上奏,是谁的主意?”
“是我自己的!”
“胡说!你到现在不过是玄甲卫一介小卒,连黑水卫也受皇后节制,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能没有请示过皇后?”
“我就是没请示过!”十五岁的孩子越发挺直了腰杆,昂起头,这些天里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在灯光下涨得通红:
“父亲重伤的消息,报到大人那里,路上就走了两天。我即刻奉命出发,两天后赶到平野,再过一天到达熙川,前前后后,一共是五天时间!当天晚上得知内情,连夜审讯,第二天早上拿到口供,中午我就向京城发了奏折!”
翻动卷轴的声音哗哗响个不停。李敏行越说越是理直气壮,声音也渐渐高亢起来,若非长跪在地,简直要把手指到大理寺卿的鼻子上去:
“不信的话,你们对一对大人飞鸽传书的时间,还有我拜发奏折的时间,看我有没有空请示大人!”
“……好了。”元绍轻轻举手,打断了大理寺官员后续的问话。他凝目看着李敏行,指尖轻轻拈着那份奏折,声音温和,却透着一分让人寒到骨子里的凉意: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请示?”
“……我不敢。”
“不敢?!”
“大人不会允许的!连十一皇子得了天花,大人都没有接着查下去,父亲——父亲不过是个臣子!”
刹那间,元绍全身剧震,仿佛被人迎面一拳打在了脸上。
左右看看,接触到他目光的臣子,全都反射性地垂下头去,不敢仰视。
……他们都知道。
是啊,那一次八个伴读里有七个染了天花,其中四个,分别出于宗室和骠骑卫宗家、骁武卫步家和兴武卫沈家这样的贵胄名门……尽管是旁系,尽管是偏支,京城里,又哪里来得真正的秘密。
先前没有人提,不过是因着他不欲追究。其实,谁的心里,没有一杆秤呢。
暗害幼弟,不悌不仁。如今,又不顾大局,在战事方烈时对前线大将出手,自毁长城……
谁受得了这样的主君?谁会支持这样的皇帝?
“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可是敏行身为人子,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给父亲讨个公道!”
次日,元绍下旨,废太子为博陵王,迁出东宫,幽于城外别苑。妻妾子女,一并幽禁。
圣旨一下,京师震动。
太子不是普通的皇子,你皇帝老儿给这个儿子多赐一座庄子,给那个儿子几万两银子建造王府,大臣们看不过去的上书谏上一谏,觉得不干我事的,下了班换上便装,爱吃吃爱喝,皇帝要怎么养儿子,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哪。
太子废立,事关国本。
一件事一旦拔高到了国本的高度,就不是像唐高宗要立他父亲的妃子一样,可以用“此乃天家私事”搪塞过去。皇帝要明诏天下,给文武百官、天下百姓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大臣,也有充分理由对此发表意见,不至于被皇帝当面喷上一脸唾沫:
“关卿底事!”
当天下午宫门关闭前,六部各司的奏折,就堆满了元绍的案头。甚至明折上奏,为自己父亲向天子要个公道的李敏行,也诚恐诚惶伏阙上书,言太子毕竟是储君,为伤了他父亲就要废却,黑水卫上下,万万担当不起……
呸!担当不起你还把事情闹这么大!
如果当天就看到这份奏章,元绍肯定立时把折子摔到敏哥儿脸上。可是,这一天,他却没有任何上朝理事的意思,而是和太子——哦,现在应该称呼为博陵王了——关门闭户,对坐竟日。
两人当中的长案上,一席丰盛的午饭已经散不出半点热气,却无人有心思动上一筷。
“朕记得,你的……王妃,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父皇一向英明。”
……这和英明有任何关系吗?
“等她坐满了月子,你们一家,就动身去博陵吧。封地上虽然不比京城繁华,日常用度,总还是不缺的。到了那里,只要不是胡闹太过,你这一辈子,总可以……平安终老。”
最后几个字,字字艰涩,仿佛一把粗砺的锉刀刮过喉咙,每一个声音,都泛出胸膛深处涌上的血腥味道。
“--父皇!”
“怎么?”
“父皇,就为了一个黑水将军,你就要废了我吗?--我并没有想杀他!”
“你总算没有在朕面前说,人不是你派去的,文书,是旁人伪造的。”元绍语气淡淡,目光却锐利异常,刺得对面的废太子不得不低下头去。“我铁勒皇族的骄傲,还没有给你丢个干净。”
元钦脸色苍白,眼下更是有两块明显的青黑,衬得他气色异常难看。自从李敏行上奏开始,一连二十几天,他每个晚上都是在噩梦中醒来——反倒是人犯到京的那一天,他回到东宫,倒头就睡,外面大雨倾盆也没能把他吵醒。
“儿臣自知对不起父皇的期待……可是父皇,儿臣会出此下策,也是被逼无奈!”
“你是朕的太子,谁敢逼你?”
“父皇!”元钦愤愤不平地跳了起来,刚站直身子,看到元绍沉重的目光,又垂着头坐回了原位。“自从那个凌玉城来了,父皇您就一直看我不顺眼,不管什么事都是护着他,压着我!我的人被他从青州捆回来的时候是这样,乃蛮部的人闯祸的时候也是这样,连我遇刺的时候,都是这样!”
“羽林卫、骁武卫、兴武卫都跟他走得近,五天一次的兵法课,全京城的将门抢着去听,连黑水将军的儿子都在他身边做侍卫……他还有小十一,父皇春秋鼎盛,再过十年二十年,还有我什么事儿?”
“所以你就要暗害黑水将军?”
“我不是想杀他!我只想拖拖他的后腿,让他在肃罗拿不到功劳,等李谨行死了,黑水将军拿不到族长的位子!我只想让新族长倾向我一点!”
“混账东西!”
元绍忍了又忍才没有一掌拍翻桌案。他竭力平了平气,感到眼角的抽搐渐渐停止,才尽量放稳了声音,心平气和地给儿子解释——毕竟,这话,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知不知道前线在打仗?知不知道黑水将军,是进军肃罗的四支军队之一?知不知道他一旦出事,整个战场可能全盘崩溃?知不知道前朝为了征讨肃罗死过多少人,知不知道虞夏之前的那一朝就是为了打这个国家三次战败,连得国家也为之灭亡!”
“知不知道你做的事,会让当时在肃罗的六万大军,一起死在战场上!那里还有你的弟弟!”
“你是太子!是国之储君!是要承担江山社稷的人!——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做出这种事的人,就配不上这座江山!”
怒吼声中,元钦脸上的血色一分分褪了个干净。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驳的样子,元绍沉重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
“朕当真后悔去年没有给你个教训。小十一染上天花的时候……现在想来,是朕误了你。那时候下狠手管教的话,或许,你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罢?”
“父皇,儿臣不是……”
“朕当时不查下去,是觉得你已经是大人了,留你脸面,你应该懂得自省。也是因为,哪怕真是你下的手,也不代表你不能做个好皇帝。历来弑兄杀弟的皇帝里不乏明主,可是暗害大将,自毁长城的皇帝,没有一个,能够担得起明主——哪怕是昏庸之主的评价!”
“李敏行上奏的时候,朕多希望,那是他诬陷你啊……”
说到这里元绍终于哽住了声音,抓起案上的酒壶,等不及斟酒,揭开盖子就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与此同时,对面扑通一声,元钦已然离开座位,双膝跪地。
“父皇,古往今来,废太子从来没有好下场——父皇,您真的忍心儿臣于死地,置您的长孙,和没出世的孙儿孙女于死地么?”
声音微微颤抖。食案对面的青年长跪在地,仰着头,急切地、祈求地盯着他看。元绍很想伸手扶他起来,然而手指动了两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平平放在腿上。
废太子……废太子。
纵观史书,这些被废的太子,下场甚至不如他们没有得到储君地位的兄弟。不是被自己的父皇赐死,就是死在继位的兄弟手里。就算不被暗害,长期的幽禁,头顶上随时可能降落的屠刀,也让他们,撑不了多少时间。
“朕最起码还有三十年好活,有朕一日,就有你的一日平安。至于朕合眼之后……皇室嫡支向来人丁不旺,三四十年过去,只要你安分待在封地上,新君,也不会想着斩草除根了。”
这是朕,作为父皇,……身为人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一个王位,一份俸禄,给你地位和生活的保障。一个偏僻遥远的封地,给你幽禁离宫不可能享受的自由,更能让你不至于兴起不该有的想法,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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