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的心思不在读书,老师一开始还会强硬地要求她同我们一起上课,但见她实在对此不感兴趣,读书如上刑,便作罢了。后来见她老爱跟在三哥他们身后跑,拿着木刀砍得有模有样,三哥他们都说她在武学上有天赋,老师便不知从哪请了位友人,带她习了几年武。
“那丫头鬼灵精,主意大,平时就跟三哥他们玩得好。三哥和他那帮兄弟原本是在江湖上混的,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早年经手的事其实并不光彩,后来不知怎的听了老师的话,金盆洗手,带着兄弟伙一起来了这里。他身边那一帮糙老爷们,无妻无子,看着云霞长大,最疼爱的就是云霞那丫头,云霞也喜欢待在他们身边。”
云仪想到哪里说哪里:
“白尧是老师旧友的孩子,也是三哥他们辗转各地寻了许久才联系上的。老师花了很多时间费了很多功夫才暗中将他从岭北那边带出来,他那边也不负老师所托,游走各地收集情报证据,拉拢人心积攒实力,虽然已经通信许久,但这却是老师离京后第一次见他。
“这次行动,是要渡到江北把白尧他们接过来面谈一些事宜。原本只有三哥他们前去接应,但云霞贪玩,听说三哥要去江北接人,也要跟着一起去。
“云霞年纪还小,虽说这次任务不算危险,但老师还是不愿意让她过早地参与进这些事里来。可是云霞主意大,原本已经说好了乖乖待在老师身边,但她不知怎的说服了云落,云落竟也任她胡闹,在三哥他们动身后趁夜半带着她悄悄跑了。”
原本云仪已经想好了,等这对调皮任性不服指挥的弟妹回来,要怎么惩罚他们。
却没想到,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他连再见他们一面、再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十九岁之后就搬离了先生身边,参与进先生的谋划中,每日在镇里忙着应付各方的笑面虎,安排镇子大小事宜,若是到了收成的季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两个小鬼了。
上次见时,云落还想买下轻云茶楼今日刚收进的一块玉料,说是云霞瞧上了别家姑娘的杏花玉坠子,虽嘴上不说,但云落看得出她想要,又觉买来的太俗同旁人一样,不够特别,所以打算自己雕一个独一无二的送她。
云仪笑说怪不得小丫头近年愈发任性,脾气也愈发大了,原都是他惯的。
但云仪那次没把云落要的玉料给他。
倒不是舍不得这块上好的红白翡翠,只是想磨磨弟弟的性子,于是同他说,等下月,若下月他过了先生的考校,这块玉料便送他了。
云落说好,又说此事先别告诉云霞。
云落和云霞年纪差得不多,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倒要比他这个长兄要亲近许多,近得他都有点看不透他们的心思。
但他没有多问原因,只点头答应了。
后来,云霞从临街拎了一兜糖果子回来,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就吃了个干净,嫌茶楼里无聊、嫌云仪对她总是说教,便拉着云落要回先生那里。
不过一块玉料而已,当时应该给他的。
干草娃娃完全被泥土掩盖的那一瞬,云仪有些后悔。
他真是个吝啬的兄长。
云仪还记得那日傍晚,天空挂着很漂亮的火烧云,霞光把那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他站在楼阁上,看他的一对弟妹手拉着手,往灿烂处去了。
第124章 六周目
听了这些, 再抬眼看看面前这片满是坑洞的土地,不知是不是秋季将尽,天地都弥漫着一点悲凉萧瑟的滋味。
“抱歉。”应天棋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再次道歉。
而后,他像是给云仪承诺,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会让伤害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我也是。”
云仪一个人填了两处坟冢,淡淡应了一声后, 沉默片刻,又问应天棋:
“你了解我们多少?”
“……嗯?”应天棋一愣, 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云仪补充道:
“老师的情况、我们整个含风镇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不太多。”应天棋实话实说:
“来之前,我得到的消息只是诸葛先生隐居地点在含风镇,所以火急火燎地就赶来了。也是在进了虞城、和白尧交流过后, 我才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如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诸葛先生很可能也在暗中布棋,直到彻底确定。”
“那你为何还要过来?”云仪有点疑惑:
“你就如此笃定,老师会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转助你们成事?”
“也不是。”应天棋认真思考了一下云仪的问题:
“来都来了,总得见一见聊一聊试一试,不过……主要还是因为, 在今天之前,我以为我与诸葛先生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不存在放弃这一说,我想争取试试。”
“那现在你知道了,你和老师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你依然不打算离开?”
“嗯。”
“为什么?”
“因为就算目标不一致,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就算无法合作, 我们还有交易可做。”
“交易?”听见这二字,云仪似有些意外。
“是,交易。”应天棋点点头,解释道:
“我大概知道诸葛先生蛰伏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云仪盘腿在应天棋身边坐下:“说来听听。”
“当年,太子应沨有才有德,尽得民心,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下任君王的唯一人选。后来朝苏来犯,边境告急,太子亲征,连连大捷,边境百姓对其感恩戴德奉如神明,他得了民心,却也被逼入了死局。”
这段故事,应天棋几乎倒背如流。
这是所有宣史人都绕不开的一场悲剧,是大宣最重要也最惨烈的一场转折,令其与盛世擦肩而过,无人不会为其痛惜:
“一纸密信被呈至先帝面前,里面是太子应沨勾结朝苏可汗的铁证,此前边境动乱竟是太子联合朝苏做的一场戏,就是为了在他功绩上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彻底坐稳储君之位。
“先帝起先没信,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知这只是一场荒唐滑稽的构陷,是有人蓄意谋害,要他们父子离心。但随着事情越查越深,他才恍然发觉原来在民间,太子的美名早已超过他这个君父,连太子以其他人之名低调救济灾民的事都被翻出,天下皆为其歌颂功德。甚至孩童的歌谣中都出现了‘双日当空’之说。
“再后来,先帝不动声色地慢慢收回太子实权,朝中表面一派祥和实际暗流汹涌,直到某夜,先帝遇刺,刺客没得手,咬舌自尽,一群人对着一具尸体查来查去,最后发现刺客竟是太子的人。”
听到这里,云仪问:“你觉得是吗?”
应天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到了这种时候,是与不是已经成了整件事中最无足轻重的部分。疑心早早就埋下了,先帝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能让他顺理成章把人发落了的契机。所以先帝震怒斥太子居心叵测弑君弑父意图谋反,废太子,将他打入天牢。
“应沨遇此变故,同样也在民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那年冬日,京城内外受过太子恩惠的百姓联名奉上一封万民书,只为给太子求情,请皇上明察,从轻发落。可这事的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太子最终也没能从天牢中走出来,他只得到了一杯毒酒。”
所以应沨做错了什么?错在太好,错在太完美。
一个如此顾全大局小心翼翼的储君,连灾年救济百姓都不敢以自己的名义,还要托他人代劳,说明他心善体恤万民,同时还很懂君王的忧虑与疑心,不肯让自己越界哪怕半步、走上风口浪尖。
背后筹谋这一切的人很高明,将人性利用到极致,在暗中推波助澜,借刀杀人,又在民间拱火带势,利用百姓对应沨的敬仰和爱戴将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最后再给皇帝递一把刀,从头到尾,自己手上滴血不沾。
这一战,诸葛问云败了。
如果对方给应沨设局、构陷应沨,说他贪赃枉法说他谋财害命,那么无论多精妙的局中局,他都能尽力在其中为应沨求一线生机。
但以上种种都不是,他们利用应沨的好给了他致命一击。
诸葛问云甚至连为应沨申辩一句求求情都不行,因为在当时,多一个人给他说好话,应沨的处境就更危险一分。
所以应天棋完全能理解诸葛问云的恨。
不仅恨在背后筹谋这一切的人,还恨疑心应沨、亲手将儿子推进深渊的那个父亲、那位皇帝,明知应沨是自己九个孩子里最优秀也是唯一可承玉玺之重的选择,却还是为所谓帝王尊严折去整个大宣的未来。
恨这凉薄的帝王家,恨这尔虞我诈的京城。
恨天下太平比不上王座风光,恨近在眼前的海晏河清的期许因为一点可笑的疑心就这样逝去,恨所有人。
大宣越走下坡路、百姓越困苦,他就越恨。
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见过本该光明的那一面。
“诸葛先生在那之后就离开了京城,辗转到此地,蛰伏多年。我相信,以诸葛先生的智谋,这么多年过去,一定已经知道谁是当年那只幕后黑手,也一定默默搜集了许多信息与证据。诸葛先生说君谋非我策,那么我退一步,不强求先生的善意。
“我只想要能扳倒当今立在权力中心那人的关键信息。
“我大概知道诸葛先生与白尧联手是要做些什么,但白尧已经不在了,原本我想说我可以替白尧做他没能完成的事,可如果诸葛先生觉得我没有资格,那么替先生另找人选也好,做先生成事的阶梯也罢,我都可以。我不能托大说我一定能帮到先生什么,但先生应该知道,我的身份,能助他在某些事上方便很多很多。
“自然,如果先生的确反感我,我也不会多打扰。回去之后,有关先生与含风镇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如违此誓,便让我魂魄困于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只有应天棋知道他发的这誓对自己来说有多毒。
诸葛问云手里很可能握着关键信息,应天棋要想短时间内凭自己查到这些简直可以称一句痴人说梦。
因为想也知道,诸葛问云这十年肯定不止是在这小镇子里种樱桃。
他建起来一个小镇,收留了这么多的人,镇中的果子和果酒每年定时定量外售、被送去大宣每个大大小小的城镇州县,这不可能仅仅只是他们谋生的手段,这是一张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巨大的情报网。
诸葛问云十年执着于同一件事,挖到的东西一定很深,甚至深至骨骼。
所以,哪怕诸葛问云能够给他漏那么一丁点线索,都能省去应天棋被困在深宫、或偷偷摸摸行走在外的无数烦恼和时间。
应天棋愿意称之为“泄题”。
这是他目前能找见的唯一的捷径,也是他一定要留在这里、不惜发毒誓也要求一个机会的原因。
应天棋不知道云仪有没有把他这话听进去。
只知道云仪听过后看了他很久,而后又垂眸沉思许久,最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站起身来:
“……你同我来。”
应天棋愣了一下,赶忙起身跟了上去。
令他意外的是,云仪没带他去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是径直带他回到了诸葛问云的住处,让他在院中稍等,自己绕到屋后去。
没一会儿,他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那东西还挺大,整体被一张沾满尘土的布料包裹着,远瞧像一只巨大的榔头。
但等云仪在他面前把包装拆开,应天棋才看见,这里面藏着的竟是一颗树苗。
“这是老师前段时间育出的新种,取名绛雪。”
应天棋是个破学文的,对着一棵树苗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能点点头,强行捧场:“看着……挺直。”
谁想云仪下一句接的却是:“给你。”
“?”应天棋看看被推到自己手上的樱桃树苗,又抬手指指自己,显然不在状态:
“给我?”
“是。”云仪至此才道出今日见应天棋的第二个目的:
“老师离开前嘱咐了我,要到答案后,可以同你聊一些旁的事。他认为这个决定由他来做不大公平,所以将选择交给了我,如果我觉得你不可靠,可以请你离开,也可放你在旁不去理会,之后自有他来处理后续之事。而若我认为你是个可信任可托付的人,就带你来到此处,将绛雪交予你。
“我不了解你,今日只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天,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让我感受到了你的诚意,你没有说一些花团锦簇的漂亮话,也把目的摆得清清楚楚,我见过的人不算多,但我想能说出那些话的人应该差不到哪去,所以我愿意相信你一次。
“绛雪是老师花了许多心思培育出来的树种,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一直生不出芽。
“若你能让这棵临近枯死的树生出新芽,老师的原话是,‘我知他困境,亦知其解法。我没有应他所求之事,他多半也不肯走,退而求其次,便该同我提交易了。一事换一事,他想要的,我允了’。”
第125章 六周目
和聪明人博弈就是累, 考验一环扣一环,一条路走完了回头看看才发现自己刚才只要踏错一步都得出局。
应天棋没种过树,经他手连绿萝都得掉半条命, 更别提一棵很可能根本生不出芽的枯树种。
应天棋想,诸葛问云或许是想要他知难而退,看他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好再拒绝所以给他弄个难题让他自己放弃,但应天棋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 还是打算试试再说。
他觉得诸葛问云不至于给他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只是这个任务一定是地狱难度就是了。
于是他接受了这个挑战。
种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 注定得把战线拉得很长,这意味着应天棋还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他不大想一直占着人家三兄妹的院子,便跟云仪提出了另寻个住处的想法。云仪看起来对他印象不错,再者他提出的也不是什么多难以实现的要求, 便点头应允了。
应天棋的需求是远离小镇, 离后山近点就成,原本他想说如果没有合适的房子,给他找片空地他使唤方南巳徒手创造一个也可以, 但没想到云仪直接省去了方南巳的麻烦,给他寻了一处后山里的偏僻院落。
那小院不大不小,卡在山间的一小处悬崖草地上, 临着溪水,往边上一站还能瞧见远处含风镇一片片的屋顶。
有风有山有水,很安逸,应天棋对此很满意。
他原本想等自己先安顿一下再回云家小院把方南巳这位木屋里藏的娇接过来,但没想到云仪一走,方南巳就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应天棋还抱着绛雪,瞧见他愣了一下, 有点意外:
“你跟来了啊?”
“嗯。”
“既然如此,我猜你该听的也都偷偷听见了。”
“很难听不见。”方南巳似乎不太赞同他口中“偷偷”二字。
“那你会种树吗?”
应天棋小心翼翼将绛雪放在脚边,仿佛那不是一棵枯树苗,而是一大包黄金。
方南巳站在一边,看看他,再看看绛雪,视线在他俩之间过了几个来回。
也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他好像从这人的眼神里看见了那么一丝不屑,还有一句很具象的质问,大约是“你莫不是疯了”。
“没必要。”方南巳淡淡撂下三字。
应天棋没听懂:“什么没必要?”
“这明摆着是故意磋磨你,何必花心思做这些?”方南巳微一挑眉,说话的姿态让应天棋联想到了学生时代遇过的某些净给人出馊主意的邪修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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