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苏言努力想了想,又补充道:
“前夜属下与陛下在客栈大堂同陛下新识得的友人吃酒闲聊,之后陛下不知怎的突然称病拉属下回房,再就急急推着属下要属下离开,或许……是那时陛下看见了什么可疑之人也说不定,只是陛下没同属下道明。”
方南巳顺着苏言这话往深想了想,没应声。
二人越往里走,看见的画面便越触目惊心。
苏言心里愈发不安,他四下张望着,有个念头绕在心里久久不敢开口,最终却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了一句:
“陛下他会不会……”
方南巳自然知道苏言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
他没怎么思考,便答出一句:
“不会。他还活着。”
苏言不知道方南巳为什么如此笃定,他也不敢追问,只能默默同方南巳一起,在这座死城里寻一丝生机。
虞城不算太大,只两条主街,和若干小巷。
周围的尸体不仅属于人,还零星躺着家畜家禽,下手的人必然狠毒残忍至极,竟没给虞城留下哪怕一只活物。
方南巳踏过一地黑红,拐去了虞家客栈所在的街道。
虽然有足够的把握,但方南巳的精神还是难免有些紧绷,直到他一眼瞧见远处房檐下蜷坐着的一个人影。
方南巳肩膀微微一松,快步朝那边走过去。
靠近了,也确定了那的确是他要找的人。
那人浑身湿透,衣袍被泥水溅出一片片污渍,蜷坐在角落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
方南巳并没有刻意隐去自己的脚步声,但一直等他走近,对方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方南巳脚步微微一顿。
他原本想唤这人一声,但开口前,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没法给这人找见一个比“陛下”更合适的称呼。
于是他放弃开口,选择直接走过去碰碰应天棋的肩膀。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指尖才刚刚触上去,甚至连他自己都还没有一丝实感,那人便突然反应很大地颤了一下,而后一双手臂毫无章法地挥打着拒绝着他的触碰。
这是一段激烈却无声的挣扎。
他一边抗拒,一边把身体往后缩,即便已经背靠墙壁无处可退,还是紧绷着身体用全身力气抗拒着旁人的接近。
“是我。”
方南巳一把握住应天棋的手腕,单膝跪在他面前,另一只手用力按着他的肩膀,逼迫他冷静下来:
“冷静一点,是我。”
应天棋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这个声音属于谁。
他怔怔地抬眸望了一眼,而后对上了方南巳一双瞳色幽深的眼睛。
天光稍微有些刺眼。
也是这个时候,应天棋才恍惚意识到,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原来,无论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多少事,等到了时间,天都是会亮的。
可是应天棋对时间的流逝并没有什么实感。
他只记得自己原本是在客栈里面坐着,坐到尖叫哭喊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火光与呛人的浓烟。
火烧起来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逃跑。
一直等系统弹出大红色的警告弹窗,他才艰难地找回一点点理智,把自己挪到了屋子外面。
他坐在一地尸体和废墟间,火焰的灼烫混着人血的腥味,还有将亮未亮的天空,恐怕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那片压抑的灰色化成雨水落了下来,浇灭了烈火,也将应天棋淋得湿透。
他没有躲,也没处可躲。
他浑浑噩噩地坐在原处,直到有人触碰到他,在他无意义发疯时制住他,让他看清了眼前的这张脸。
应天棋一双眼睛通红,他就那样与方南巳对视许久,才从方南巳的眼睛里找见那么一丝还活在人间的真实感。
无论夜晚有多残忍荒诞,天都是会亮的。
应天棋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是,在夜晚逝去的人与物,却再不会随着太阳升起而再次苏醒了。
应天棋鼻头涌上一股浓郁的酸涩,视线也愈发模糊,模糊到他看不清方南巳的脸。
然后脸颊上多出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像是先前淋过的雨,但雨丝是凉的,眼泪是热的。
应天棋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
大概过早独立的孩子都是这样,比起哭,更愿意把流眼泪的时间和精力花在解决问题上。
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因为就算把眼睛哭瞎也不会被人帮助被人关心,哭过了擦干净眼泪,该面对的事情还是得面对。
长大之后,就更没有哭的理由了。
都多大的人了,哭鼻子多难看啊。
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哭的时候,应天棋其实很抗拒。
他想把眼泪咽回去,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这么幼稚这么脆弱,但是眼泪越来越多,越流越凶,擦也擦不干净,索性放肆一回。
于是应天棋不再压抑,呜咽一声,嚎啕大哭。
他身上脸上都是混着血的黑灰,泪珠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看起来滑稽又狼狈,但现在谁也顾不上这些。
方南巳难得有些无措。
他怔怔地看着应天棋坐在地上像个孩童一样情绪崩溃,根本不知自己该做点什么。
半晌,他才试探着问:
“你……?”
但这句话并没能说出口。
因为在那之前,应天棋一把抱住了他。
方南巳微微一愣。
“你杀了我吧……”
人哭得太伤心,话也说不清楚,但方南巳还是听清了。
因为很快,那人又死死抓着他后背的衣料,哭喊着重复一句:
“你杀了我吧!!!”
“……什么?”
方南巳很轻地皱了下眉。
“怎么办啊,都是我害死的……这的人,那的人……怎么办啊方南巳,这所有的人,都是我害死的啊!!!”
应天棋哭喊到嗓音都嘶哑。
都是他。
是他为了找诸葛问云编出那么一句诗,引得陈实秋警惕,查到白尧头上,再一路追查到这里。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白尧可以在诸葛问云的帮助下顺顺利利度过这三年,蛰伏民间养精蓄锐,然后,就像白尧自己说的那样,在乱世中为百姓、为后人蹚出一条路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凌溯是杀人凶手,但应天棋才是这惨剧的源头。
虞城数百条人命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曾迫切地想要寻一个转机,最后却一次次意识到……晚了。
他没有破局的办法,也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他从来没感受过那种无力。
他不能自杀,因所谓“任务奖励”,谁也看不见他碰不到他,更无法达成他杀。
系统强调过很多次,隐藏任务是独立副本,这意味着,就算应天棋在任务结算后立即死亡,读档也没法回到一切开始前。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或许系统从一开始就推算出了事件结局,所以才说无论玩家是否接取任务,任务剧情都会继续进行,所谓“任务奖励”,也只是帮作为旁观者与参与者的玩家保下一条命。
只有应天棋自己知道,自己这一夜对着满城的尸体,是怎么熬过去的。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不久前那场冰凉的雨里,他眼前的画面有一瞬的闪烁。
那是隐藏任务的最终结算画面,地上每一具尸体的头顶都浮现了他们的名字,每个字都是代表死亡的灰色,就像游戏里的NPC标识。
那些姓名穿透建筑,在他眼中重重叠叠,像一片死灰色的海。
这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那些名字便尽数化为尘屑消散了。
后来,在几乎要洗净天地的大雨中,应天棋的眼睛曾被突兀出现的光源微微映亮。
不知为何触发,不知意义是何。
应天棋看见了一句,他在进入游戏的第一天就见过的话——
【请注意,游戏内容绑定真实世界线,请玩家在推进剧情时,慎重进行选择】
【今晚不是平安夜 ·完】
闽华江与云墨江将大宣版图的下半部分横割为江北、江南、南域三部分。
江南是富饶地, 常年有行商旅者往来,也因此,闽华江上水匪猖獗, 惹得百姓叫苦不迭。直到数年前,闽华江上最大的匪窝“江鬼帮”被方南巳领头剿灭,其他跟着江鬼帮混饭吃的小匪寨见靠山已倒,自然不敢再嚣张。
闽华江恢复安宁, 商客来往之景自然更加繁荣,但同时也出现了另一重问题, 便是私渡增多。
闽华江从东到西共有三道官渡口,官渡手续繁琐,价格也高,以往商客忌惮水匪, 觉得走官渡有官兵护送更有保障, 自然不会再去冒险走私渡。
但近年闽华江水匪祸事减少,走私渡的人便越来越多,尽管官府抓得严罚得重, 却还是无法彻底杜绝私渡现象。
方南巳一行是从河东绕过来的,连大点的城镇关卡都过不了,自然不可能去走官渡。
好在方南辰早在江南打点好一切, 提前叫了船停在江北隐蔽渡口,供方南巳一行渡江。
大约是受的打击太大,那日,应天棋在虞城情绪崩溃大哭,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胡话,最后抱着方南巳哭到晕厥。
应天棋状态实在太差,虞城的状况也迟早会引来官兵追查, 他们不好多留,方南巳便带着人先去了渡口,把他安置在船上,边等着留在秽玉山的那批人赶来汇合。
应天棋哭晕过去就没再醒,但荀叔落在后面的队伍不知几天能见到,方南巳等不起,便先就近寻了几个郎中来瞧。
那些郎中看过后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只一个劲地摇头叹气,说这是心病,他们也束手无策。
算一算,应天棋昏迷已有两日了。
他睡得并不安稳,脸色苍白,经常起冷汗,偶尔还有意义不明的梦呓。
“大人,属下打听到离这不远的小园村有个挺有名的大夫,不若将他请来瞧瞧?属下骑快马去,一来一回,半日就够了。”
又送走一个摇头叹气的郎中,瞧着应天棋一直不醒,苏言实在心焦。
方南巳却摇摇头:
“没用,就是请来,多半也是一句‘心病’了事。”
“可是……”苏言帮应天棋轻轻掩上了门,随方南巳一同走去甲板上:
“不知陛下这心病,因何而起,又如何能解?”
闽华江岸边种着大片大片的垂柳,风一过,柳枝随着水面的波澜一同飘摇,倒是安逸。
方南巳却似未被这美景打动。
他眸色幽深,只答:
“虞城被屠,吓到了。他没见过这种场面。”
顿了顿,他又似自言自语般低声一句:
“更别提……”
更别提,这惨剧源头是他自己。
虽然方南巳不知自己离开的这两日,虞城发生了什么,但也能从细枝末节中猜一个大概。
一个屠城惨案如何能与常年待在京城的应天棋有关?想必凶手也来自京城,为了某些人、某些事一路追到这里,或许是迁怒,或许是斩草除根,干脆杀了所有人。
说来说去,这和方南巳在秽玉山遇到的人和事多半源自同一件事,与他们此行下江南的目的也相关。
至于原因,答案很明显,是应天棋给郑秉烛的那句诗。
应天棋此人,方南巳愿用一句“天真”来评价。
他好像总会把人往最好的方向去想,也好像从来没见过世间残忍的人和事,像是生长在宫墙里的小树,刮风下雨都有遮挡,因为从小到大都被保护着,所以也愿意释放善意去保护别人。
就像民间神鬼传说里的圣人,只要自己的行为处事稍微有一点点瑕疵就会不停更正反思。比如,上一次他只是间接导致方南辰那一寨子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就纠结自责成那个样子,这次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更不知心里会怎么想。
方南巳又想起了应天棋抱着自己哭闹着“杀了我吧”的那一瞬间。
恐怕不是单纯的发泄情绪,而是真的崩溃至极无法面对,索性想以命去偿。
方南巳不知道世界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无法理解应天棋哪里来的那么高的道德标准,动不动就会自责难受。
毕竟人不是他杀的,火不是他放的,冤魂索命也索不到他身上,又何必要将旁人的罪孽往上追几道弯揽到自己怀里。
方南巳没法共情,自然也不知要如何去解他这“心病”。
他只知道,这次这个问题,怕不是喝两杯酒聊几句闲话就能够解决的了。
方南巳很轻地皱了下眉,问苏言:
“你说他那夜新识的友人,叫什么名字?”
“姚柏。”
姚柏……
方南巳在心里默念这二字,很快有了答案:
“白尧?”
苏言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白尧是谁、方南巳这又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方南巳也没打算跟他解释,只道:
“传信问吴二六什么时候能到。催他快些。”
“……是!”
应天棋好像被困进了一场漫长的噩梦里,无论如何努力,总也醒不过来。
梦里燃着通天的火光,一具具尸骨堆成小山,满目都是“游戏失败”的红色系统弹窗。
那些警告标识让他意识到,他踩着一条条血淋淋的人命努力了这么久,最后还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甚至有点恨。
恨这个游戏的开发者,为什么好端端要让人去改变已经注定的历史。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说明这是最好的安排,为什么一定要去修改,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痛苦。
那一夜的血色和哭喊好像缠住了他,就算在梦里用力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怎么办……
怎么办?
他要怎么做才能挽回。
要怎么努力才能偿还这笔血债。
白尧死了,如果他输了,如果他最后没能达成那个最好的结局,百姓又要怎么办?
谁来救他们,还有谁能救他们?
怎么办?
怎么办??
问题越来越多,应天棋也愈发不安、愈发慌乱。
他再一次懂得了“慎重选择”四字之沉重。
他真的不敢想,事情走到这一步,如果再出点什么差错,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他在这种浓郁的恐慌中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层低矮的天花板,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应天棋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太晕,后来才意识到这跟他自己没关系,不停摇晃的的确是这个环境。
他隐隐约约听见外部有水声传来。
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正睡在渡江的货船上。
应天棋长长叹了口气。
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管,只翻了个身面对墙壁,稍稍缩了下身体,逃避一般重新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只记得恍惚间好像听见“吱呀”一声响,有谁轻轻推开了门。
应天棋原本想是有人要进来,但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脚步声。
船舱里闷热潮湿,大约也不会有足够把门吹开的风。
于是应天棋缓缓舒了口气,翻过身,睁开眼睛望了眼门口的方向。
船舱的房间没有窗,光线昏暗压抑,乍一睁眼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稍稍缓过劲后,再定睛,应天棋看见门外探出了一颗小脑袋。
那瞧着是个小男孩,扒在半开的门缝外悄悄打量他。
见他醒了之后,小男孩像是想跑,不知为何却又止住了动作。
犹豫一会儿,小孩最后也没离开,只继续那样静静地与他对视。
小男孩不说话,应天棋也不吭声。
二人如此这般对峙着,最终还是应天棋先开了口:
“……你看什么?”
不知睡了多少天,他连嗓音都沙哑无力。
“看你。”男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奶声奶气的,见应天棋语气没什么攻击性,便大着胆子往里靠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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