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坐在竹帘后的那人终于开了口。
她轻笑一声:
“那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华殊死死盯着竹帘上那道影子,许久才重新低下头,硬着头皮道:
“八王殿下还在,无论如何,也该先考虑弟终兄继。各位大人直接劝说娘娘过继七王世子,是否有些不大合适?”
“这……”
这一点显然还没商量好,其他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昧多说点什么,只一味将目光投向竹帘后,希望那位大主子能给个准话。
而就在这令人煎熬的沉默中,张华殊看向了另一边的郑秉烛。
郑秉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这一眼的意思,是张华殊觉得这个人今日安静得几乎有些反常了,不,比这更反常的是在他们一起进入养心殿前,这位郑国师曾避开旁人注意、低声同他说了一句:
“陛下并未崩逝,良山受困,另立新帝为太后阴谋。”
理解这话的内容后,张华殊起了浑身冷汗,他下意识看向郑秉烛,对方却只做寻常,并未接纳他的视线。
皇爷死讯传来也有几日了,即便棺椁都在回京的路上,可张华殊始终觉得此事有疑,却又无路求证。
可能是不敢信陈实秋的胆子真有这般大,他始终不敢往这方面去想,直到方才从郑秉烛的嘴里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今日郑秉烛算是了了他一桩猜疑,却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疑云——
郑秉烛为何要告诉他这些?
郑秉烛难道不是陈实秋的心腹?还是说,他们二人早已离心?
那么今夜,郑秉烛悄悄同他说的这些话,又是代表了谁?
局势愈发扑朔迷离,张华殊只觉自己像是在漩涡中漂浮的枯木,找不见方向,也无力去挣扎改变什么。
殿内陷入僵持,直到帘后人再次开口:
“嗯,张大人所说,倒也有理。”陈实秋好像当真认真在考虑张华殊的提议:
“只是八王殿下醉心诗书玩乐,怕是早已忘记治国之策了吧?再说,在哀家看来,这个皇位,八王怕是也坐不得。”
张华殊一愣。
他没想到陈实秋能将话说得那么直白。
不过也是,这个女子本身就无所顾忌。
张华殊心绪难言。
他是痛心,痛心这阴云重重的朝堂,更痛心天下毫无指望的百姓。
他张张口,正想说什么,却听殿外似隐隐有哄乱之声。
显然旁人也听到了这些动静,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有人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
“今夜的雨下得真大。”
“臣认为……此事不急。”
外面雨声嘈杂,张华殊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
他闭了闭眼睛,走上前跪地朝帘后的陈实秋一礼。
既然陈实秋将话说得如此直白,那他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下一句话,再开口时,他已赌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功绩声名、项上人头,甚至全家性命。
只要陈实秋在,这皇位谁来坐怕都是一样的,张华殊几十年官场不是白混,他看得清这一点,更明白就算自己掺和其中也改变不了分毫。
但也是这个原因,让他不由得想,陈实秋为何突然要另立新帝?可是因为有些人有些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
那这些变数,又能为天下带来什么?
他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与其随波逐流就此痛心悔恨下去,不如放手一搏。
他只希望,这不是又一出好戏和迷局:
“陛下棺椁尚未归京,依微臣所想,新帝之事,不如待迎回陛下、开棺验过陛下尸身,再做打算也不迟。”
又是一阵令人后背发寒的沉默。
殿内所有的视线,一半在张华殊身上,另一半则在陈实秋遮挡身形的竹帘。
谁也不敢多言,不敢反驳,更不敢附和。
而陈实秋就在那要逼死人的冷意中轻轻笑着:
“张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可能没死,如今这一切,都是哀家说的谎、做的局了?”
“臣……”
张华殊的冷汗已然浸透了里衣。
这位陈太后的手段,他是晓得的。
多年来,她雷厉风行在朝中大肆修剪枝叶,顺她者万贯金银加身,逆她者骨枯黄土再不见天日。张华殊不是没收到过陈实秋多番拉拢暗示,只是他顾着他那文人良臣的风骨,不屑与此等奸佞为伍。
当然,他也知晓忠良的代价,他这么些年多少次死谏进言,次次踩住陈实秋的底线,他几乎是将自己的人头拎在手里过日子,可忐忑半生,他的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只有他在这个位置安稳了这么多年。
那么这次呢?
这次又要如何?
张华殊闭了闭眼睛。
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搏。
即便他今日一条老命交代在这里,他还是要掷地有声地道一句:
“臣……!”
“养心殿今儿这么热闹呢?!”
正在殿内一片紧绷之时,门口忽地插进一道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少年声线,打断了张华殊将开口的话。
张华殊心里一惊,立刻回头看去,便见宫门被人推开,殿外风雨交加,一道闪电忽地劈过,映亮半边天空,迟了一息,雷声轰鸣才盛着风来。
而那人背着光,一瞬的电光映亮了他湿透的衣衫长发,还有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血渍,一看便知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厮杀,犹如地狱爬出的厉鬼。
而在众人呆愣这出“死而复生”时,另一人从旁侧走出,立到了那人身后。
那人更是浑身浴血,手持一把弯刀,刀刃不断滴落的不知是冷雨还是热血。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那人身后一道幽深嗜血的影子。
再后来,那人带着影子走了进来,站在了大殿温暖的烛光下。
“怎么,”
应天棋脸色苍白,却像是轻轻笑了一下:
“母后,还有各位大人,见到朕回来……难道不高兴吗?”
第192章 九周目
身后电光出现得刚刚好, 不会亮到刺目,但足够应天棋看清殿内每个人的表情。
冷白的闪电光芒显得人面色青白,在这青白颜色之中, 那些人表情的扭曲程度便显得更浮夸,也更耐人寻味些。
“弈儿!”
竹帘后,陈实秋终于从躺椅上站起身。
她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匆匆从竹帘后出来, 拖曳着衣袍裙摆上的金丝牡丹纹,过来握住了应天棋冰凉且湿漉漉的手。
“是弈儿, 是哀家的弈儿……”
陈实秋握着应天棋的手,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一双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水,看起来当真像是个失而复得的无助母亲。
应天棋差一点点就要信了。
“那帮子吃干饭的传信来说良山发了瘟疫, 说你已经……哀家的眼睛都要哭瞎了, 还好,还好弈儿没事……”
听见“瘟疫”二字,旁侧那群无关紧要的人微妙地后退了半步。
应天棋注意到了, 但没大在意。
他低下头,再抬眼时,眼睛也渐渐红了:
“良山是发了瘟疫, 好在如今已全好了,不知道哪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故意传了假消息盼朕早死,让母后如此为我担忧……不过如今局势已然明朗,母后您瞧,我不是已经好端端站在您眼前了吗?”
这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不知其他人看在眼里是如何感受,反正应天棋自己是快吐了。
他微微弯起眼睛, 意有所指般瞥了眼殿门的方向:
“只是朕这一路回来可是遭了不少苦楚,这皇宫内外的追兵个个儿都是不长眼的,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非要置朕与死地不可,还好有方大将军在旁护送,否则方才朕便真要死在这暴雨夜里,没命回来见母后了……”
应天棋语气听着倒还真有点委屈,但只有陈实秋能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那几丝狡黠:
“背后之人居心叵测可见一斑,此事……必要彻查。”
陈实秋闻言,神色未变,瞧着倒像是真与此事毫无干系、满心满眼为皇帝打算一般。
她抬手拭拭眼角的泪花:
“还好皇帝福大命大,否则若真叫那贼子得逞,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放心,此事就算弈儿你松口,母后也定不会放过那生事之人!定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
殿内心怀鬼胎之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演得哪出,黑锅转完一圈后又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脸上个个写着忐忑不安。
张华殊也有些看不明白这是在演哪出了,他纠结半天,终于忍不住瞧着应天棋,试探般问:
“陛下……”
“不必多言了。”
应天棋打断了张华殊的话:
“今夜各位大人也辛苦了,国本之事事关重大,朕理解各位大人的苦心。此事与你们本无干系,都是一心为国的人,朕也不欲追究什么,母后也只是一时情切,受了小人蒙蔽,谁能想到竟还有人胆敢以朕生死之事做文章?实在可恨,朕必会查个水落石出。今夜暴雨,各位大人出入皇宫也不方便,不如便先留在宫里过夜,待明日雨停了再回。”
这话并不是在跟他们商量。
应天棋的目光在殿内每个人面上过了一轮,最后才又看向陈实秋。
他冲陈实秋笑了笑:
“母后也累了,朕送母后回宫。”
陈实秋神色未变,只含笑冲他点了点头。
如今皇宫尚在陈实秋掌中,应天棋自己的人不多,自然不敢单独与她相处,时时刻刻都得跟方南巳贴在一起才是。
“陛下,进慈宁宫也要带着外臣吗?”
于是在轿辇行到慈宁宫时,陈实秋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她此刻已经全然无了在养心殿时的慈母柔情,那应天棋也不必再和她装模作样:
“母后说笑了,这慈宁宫,外臣来得还少吗?”
要么说陈实秋能成功,被小辈这样明嘲暗讽一句,她神色竟无半分异样,反倒轻笑了笑:
“说得也是,那便进来吧。”
慈宁宫内没点烛灯,光线昏暗,陈实秋便拖着长长的衣摆行在那光影里。
后来,她从月缺和星疏手里接过点烛签,依次亲自点亮慈宁宫的烛火,令经过她手的烛灯重新燃起光亮。
“哀家真是没想到,哀家的弈儿竟还能好好从良山回到皇宫里来,倒是哀家小瞧了你。”
她就如同小辈话家常一般,淡淡同应天棋道。
应天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陪她一起将慈宁宫重新变得明亮。
听见这话,他倒也不谦虚:
“母后过奖。”
陈实秋轻笑一声:
“在哀家之下,皇爷已蛰伏许久了吧,今日这架势,看来,皇爷是想赶尽杀绝了?”
应天棋佯作惊讶:
“赶尽杀绝?自然是不敢的。即便母后对我赶尽杀绝,我也不会与母后闹得太过难看,毕竟母后是母后,如果没有母后,我也没有今日。再说,母后只是被恶人蒙蔽,怎么会有错呢?我与母后母子情深,只要母后愿意让权、从此退居慈宁宫,待你我联手扳倒共同的敌人,母后的尊荣,我自会周全,有些事,亦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
于是陈实秋又笑了。
她抬袖掩住口鼻,笑得弯下腰来,连带着面前的烛火也簌簌颤动。
待笑够了,她才像是叹息一声: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话,竟也由得你说给我听了。弈儿,真是我的好弈儿。”
笑着,陈实秋却又话锋一转:
“但若我是你的话,孩子,我可不会给算计过我的人再留一丝机会。”
“旁的人自然不会再给余地,但母后是母后,我可以对旁人斩草除根,却不能对母后过于残忍无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说陈实秋不是应弈的亲娘,但嫡母也是母,若应弈杀母夺权,必会被后世死戳脊梁骨千年。
当然,应天棋也可以学学陈实秋的手段,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美好的人世,但不能是现在,至少也得等一切风波过去、二者不会再被怀疑有所关联。自然,这些就不属于应天棋的业务范畴了,真到了那时,他怕是已经回了现世,至于杀不杀如何杀,那都是应弈需要考虑的事。
“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有自信,认为我的败局已定了?”
陈实秋一手捞着袖角,拎着点烛签缓缓转过身来,含笑看着应天棋的眼睛。
“除非母后敢立刻让我死在慈宁宫坐实我这‘暴毙’的传言,否则,母后觉得自己还有翻盘的可能吗?”
“哦?我如何不敢呢?”
“以母后的雷霆手段,自然是敢的,但母后顾着名声,不想恶名加身。再说,我站在这里也不是形单影只赤手空拳,母后杀不了我。”
“很自信。”陈实秋点点头:
“令人恼火的是,到了今时今日,我还确实拿你没法子了。”
应天棋不语。
即便理智上知道陈实秋已入穷巷无可转圜,但此人带给他的压迫感仍有余威。
于是他默默后退半步,离方南巳更近了些,这样才能有点安全感和底气。
殿内安静片刻,还是陈实秋先开口:
“当初郑秉烛从江湖道士口中听来的什么金鳞什么骤雨的诗,也是你搞的鬼吧?诸葛问云也被你找着了?你这小子真真有点能耐,这么多年,我只顾着防着旁的人、和旁人斗,却忽略了你,任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多小动作,以至于将我逼到了今时今日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应天棋扬了下唇角:“母后说笑了,母后怎会孤立无援呢?朕便是母后的底气,有朕在一日,便也有母后一日,你我母子,应当齐心才是。”
“瞧瞧,瞧瞧这话说的。倒显得我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了。”
陈实秋笑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还装什么大度呢,明明连郑秉烛都拉拢过去了,我若不再为自己搏上一搏,这天下就真该是你的了……今日到了这一步,是我棋差一着,技不如人,也无甚怨怼,你要对我怎样,我都无所谓,可如今你说什么底气什么齐心,算是什么?胜者的恩赐吗?”
应天棋微一挑眉,想了想,挑了这话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回她:
“郑大人对母后一往情深,无论立场如何,他从没有要害您的意思。”
说着,应天棋略作停顿,往某个方向稍稍侧目:
“郑大人,我说得可对?”
又一道电光闪过,映亮了慈宁宫角落里一处阴影。
有个人不知何时立在了那里,乍一眼看去,竟犹如鬼魅一般。
“你……”
被点了名,郑秉烛也不好继续站在那里当个影子。
他缓步从阴影中走出,脸色有些不大好,一双眼睛从头到尾都锁在陈实秋身上,细听,声音竟有些许颤抖:
“你是何时发觉了……?”
陈实秋抿唇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她望着郑秉烛,眸子里的温柔浓得几乎要流淌出来:
“你十九岁就跟了我,如今过去多少年了?十多年的光景,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心里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一眼就瞧得出来。再说,,枕边人同自己离了心,难道是一件很难察觉的事吗?事到如今,我并不恨你,我只觉得惋惜,惋惜你对我的真心终归还是少了半分,你不信我,错信旁人,令我一败涂地。”
“……”
应天棋看了眼方南巳,原本是感觉陈实秋说话也太不背人了,自己站在这里实在尴尬,想求点共鸣。
但这一眼看去,他却察觉出了些许异样。
方南巳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呼吸有些重,眉也微微皱着,像是在忍痛的模样。
是肩膀上那道被撕裂的箭伤吗?
应天棋心里一紧,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脊背,靠近些低声道:
“怎么了,伤很疼?我叫个太医过来瞧瞧。”
“不必。”方南巳摇摇头:“做正事。”
应天棋拧了下眉。
他本想说“你的事就是正事”,但还没开口,忽听郑秉烛高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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