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弈反应极大,他不吃不喝,甚至去慈宁宫外跪了一天一夜,还淋了半日的雪,浑身上下都写满对这婚事的抗拒。
期间李江铃来看过他一次,却被他用很难听的话斥了回去。
但他的反抗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婚期已定,他与李江铃,终将成为一对怨侣。
“我不能娶她,我知道,我不能娶她。
“她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若不嫁给我,她能得到自由,而我从此只用继续被困锁在皇宫里,过着这傀儡一般没有魂魄的一生。
“我明明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我的每个选择,都由不得我自己。
“我永远得不到我喜欢的东西,点心也好,人也罢,只要我表露一点善意,第二日,他们就会离我而去,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我只能尽力表现得厌恶她、再厌恶一点。
“我不敢对她好,不敢对她温柔,在这皇宫的滔天权势下,我与她都是其中最不重要的部分,她随时会像我儿时遇过的那只狸猫,被人掷入火焰,烧成一把焦骨。
“我连自保都很艰难,更保不住她。
“我对我这一生,原本并没有什么期待。活便活,死就死。可她让我感受到一丝难得的恐慌。
“若想活下去……我只有一个选择。”
画面一转,应天棋看见面前摆着红底绣金龙的衣袍。
那是一套喜服。
“陛下。”
身前有人说话,他的视线随着戏中人缓缓上移,看见了何朗生的脸。
“明远。”
应弈很少这样称呼他。
但在这个夜晚,他似乎放下了横在他们之间的君臣之别,只当对方是从小伴自己一同长大的兄弟:
“朕要向你讨一种药。”
“陛下龙体康健并无病症,何须用药?”
“……朕不想要孩子。”应弈声音略显低沉:
“朕不能有孩子。可有哪种药,能够彻底断了这种可能性?”
“……”何朗生似受到了极大的震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陛,陛下,你……你就这么……”
“我懂他没说出口的话,他当时应当想问,难道,我就这么厌恶李江铃,厌恶到甚至不想要一个与她一起生育的孩子。
“他不懂我的难处,我对于太后来说,已经有些不好掌控了。我的年岁大了,已不是幼童,我反抗婚事的行为触怒了她,我能感觉到。
“如果我在这个节骨眼与李江铃有了孩子,而那又恰好是个男孩……我便会成为一枚随时可被抛弃的棋子,而作为孩子的生母、未来名正言顺的太后,李江铃,亦无活路。
“如果没有孩子,无论如何,太后多少会有些顾忌,只要我继续昏庸下去、听话下去,她便不会轻易对我动手。
“多么可笑,我,大宣第五代皇帝,竟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全我自己,苟活下去。
“我不想再伤害旁人,那么,就只能伤害我自己。”
应天棋心里震撼久不平息。
应弈,一个被后世唾弃了千百年的窝囊废、亡国君……原来,竟也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想来也是。
这世上,看似光鲜亮丽的表象下,又有谁是容易的呢?
何朗生为应弈提供了他需要的药物,按何朗生所说,服下之后,应弈便永远也不可能有子嗣了。
他的身体也因此变得羸弱许多,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不仅日日宴饮,还纳了许多妃妾,花天酒地,颓废度日。
坊间传,帝后不合。
皇帝厌弃皇后,厌弃至极,除了每月朔望与重大节日,其余时间,他连皇后一面都不肯见,常常宿在其他妃妾那里。
除此之外,应弈还听到许多旁的谣言。
比如皇后与和何太医原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但皇家横插一脚,生生断了这桩好姻缘。
还说二人在坤宁宫内举止亲密,借请脉为名拉拉扯扯,全然不顾皇帝颜面。
“李江铃与何朗生关系亲近,我是知晓的。
“他们祖上有亲,又是幼时玩伴,有青梅竹马之谊。我原以为,李江铃嫁给何朗生是顺理成章,可是太后横插一脚,让我夹在他二人中间,同时伤害了他们两个人。”
那年,太后前去行宫避暑,帝后因需主持宫中祭祀,未能同行。
那夜,应弈睡不着,便坐在坤宁宫的书房,随手勾画坤宁宫外那片开得正盛的米苏尔达。
“陛下在画花朵?”李江铃走过来,问。
应弈并未应声。
“陛下最善丹青,可以画画臣妾吗?”
无论应弈如何冷淡,李江铃待他数年如一日。
只是在宫中蹉跎数载,少女早已没有当初那样活泼明媚,取而代之的是被规训出的温婉柔和。
李江铃的请求被应弈冷言拒绝,很快,书房内又只剩了应弈一人。
可画着米苏尔达的白纸被撤下,笔尖在下一张纸勾勒片刻,竟是浅青衣裙的少女坐在芍药花丛中的盈盈笑脸。
应弈想,自己约莫是疯魔了。
他随手将那张画折起,想烧毁又不舍得,便想随便寻本书夹进去,明日随身带走便是。
可翻找片刻,一封信贴着他的手滑落,信封上是他熟悉的、另一个人的名字。
“再后来,李江铃病了。病得不那么爱笑了。
“我很担心她,可我很少去看她。
“她心悦之人不是我,她只有在她病时才能常常见到他,我又何必去讨嫌。
“可她病得越来越频繁,也愈发严重,终在那年冬日,撒手人寰。
“何朗生告诉我,她不像中毒,却也不似寻常病症,具体如何,他暂时不知,但不论花费多少时间精力,他都一定会找到真相。
“我知道,是我害了她。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一定是我害了她。
“是我毁了她原本平安幸福顺遂的人生,让她的生命早早夭折在了如米苏尔达一般美的年纪。
“于这世间,我着实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可我好不甘心。
“我不甘心受人摆布至此,也不甘心桩桩件件事与愿违,更不甘心我已如此小心翼翼,却还是保不住想保全的人。”
最后一个画面,应天棋看见了烛火摇曳的乾清宫。
应弈与何朗生如他们今夜那般并排坐着,应弈脸色苍白:
“明远,朕能信的唯有你一人。我知你恨我,可若我是为了她,若我是想为她一搏、讨个公道、痴心妄想为她偿还这笔血债……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何朗生垂眸思索许久。
最终,他跪在应弈身前:
“微臣,万死不辞。”
难怪……
难怪应天棋一直觉得何朗生的立场很奇怪,难怪应天棋一直捉摸不透何朗生究竟是哪方势力。
……原来他是应弈的人。
所以何朗生区区一个八品太医,却偶尔能行走于乾清宫为皇帝请脉。
所以何朗生对待应弈的态度如此微妙,因为他们是自小相伴的竹马,爱着同一个姑娘,他们之间误解重重,本应该憎恨彼此,却为了一个真相、一份不甘,顶着权势滔天无法战胜的敌人,纠缠着在这吃人的深宫挣扎出一点出路。
他们不像敌人,却也不像朋友。
他们只是执念相同的同路人。
“这世上,人人畏惧我的权力,惧我怕我,却无一人真心敬我爱我。
“我想,李江铃一定恨我入骨,恨我这样一个不速之客闯进她的人生,只会给她带来悲伤与痛苦。厌我性情恶劣,对她不好,总是说难听的话,惹她伤心。
“可今日我才知道,她竟是爱着我的。
“我实在想不懂,我这人,究竟有何可取之处。
“这份爱,没有缘由,不合时宜,甚至不该存在……可它就是发生了。我却浑然不觉,让她的爱变成了划破她血肉的尖刀。
“我想说,若有来生,
“可是我从降生那日,便身不由己,无论再重演多少次,结局都会是如此。
“故而,若真有来生,我还是想她永远不要遇见我。
“我也不愿再要这天家富贵,如果可以,我更想做那只被丢进火盆中的狸猫。
“我是应弈。宣仁宗应崇华第九子,大宣第五位皇帝。
“我的人生荒诞可笑,我自己昏庸无能,放眼十余年人生,无一处可圈可点,唯此痛楚,刻骨铭心。”
这是应天棋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像是电影谢幕,所有画面飞速掠过,又归于一片黑暗。
他好像从虚空之中重新被人拽回了现世,五感逐渐清晰,身体很暖和,心脏却还是很难受。
好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捏紧了,胸膛中那只不可缺少的器官跳动得很艰难。
应天棋不久前才以第一视角感受了应弈的那段经历。
所以他理解他的恨、他的苦、他的遗憾、他的悲哀,还有他的心痛、他从未见过天日的无疾而终的爱。
可是……
可是他真的好难受。
应天棋不自觉皱紧了眉。
但很快,他察觉一道略显冰凉的触感抚上了他的眉心。
那像是谁的指腹,轻揉了下他的眉心,又顺着他的眉骨往一侧描摹。
“皱什么眉?”
应天棋听见有人在他身边问。
声调有些冷。
应天棋觉得自己真是疼魔怔了。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晕倒前在乾清宫,自然也该在乾清宫醒来。
可乾清宫,不该出现这声音的主人。
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还是努力地从混沌中找见一丝清醒。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然后下意识地、抬手握住了那人即将撤离的指尖。
只要握得够紧,梦就不会溜走。
应天棋这样想着,然后借着宫殿里摇曳的烛火,看见了方南巳低垂的眉眼。
心脏的钝痛还没完全消散,惹得应天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而等到呼吸再无法静止下去,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稍稍侧过脑袋,用额头贴了下那人冰凉的指背,喃喃:
“真是电影看多了,做梦都醒不过来了……”
“什么?”
应天棋本以为这只是半梦半醒间一句只有自己知晓的低语。
可没想到,话音刚落,就有人接了他的话。
应天棋这才彻底清醒。
他重新睁开眼睛望去。
便见方南巳坐在他的床榻边,维持着被他拉住手的动作,垂眸不带什么情绪地瞧着他。
“真的啊……”
应天棋倒吸一口气。
“什么真的?”方南巳微一挑眉。
“你……你怎么会在这?”
“不可以?”
“自然……”
应天棋将目光从方南巳脸上挪开,环视一圈,确定这真是自己的乾清宫没错:
“你怎么进来的?”
“何朗生能光天化日混进长阳宫,郑秉烛能夜半三更潜入慈宁宫,乾清宫而已,臣如何进不得?”
方南巳轻轻挣了一下被应天棋握住的那只手,但没能挣脱。
应天棋感受到了,但他不肯放:
“你说的这二位,一个进来救命,一个进来偷情,你来作甚?”
“臣光明磊落,不救人,不偷情,只是瞧瞧陛下死了没。”
“死了怎么办?”
“帮陛下身边那不中用的小太监喊句驾崩。”
“没死呢?”
“补两刀。”
应天棋没忍住笑了。
天知道,刚从沉浸式BE剧情中脱身,再看见方南巳、闻见方南巳身上的味道、听见他的声音……这种熟悉的感觉,有多令人安心。
他轻轻蜷起手指,任自己的体温将那只微冷的手变得温暖一些。
应天棋叹了口气:
“……你的话,一刀就够了。”
“我这是晕过去了?晕了多久,怎么连你都惊动了?”
心脏处的痛感还未散尽,应天棋皱皱眉,抬手揉揉心口, 企图让它变得舒坦些。
“六日。”
方南巳不带情绪地报出一个数字。
“六……”应天棋懵了:“六日???”
那难怪方南巳要进宫亲眼瞧他一眼呢。
要换成他自己,他也得不信邪来瞧上一眼, 看看是假晕还是真死。
“所以,到底怎么了?”
方南巳的目光在他揉心口的手上停顿一瞬:
“心疼?”
“嗯……”
“疼晕了?”
“我也不知道……”
“现在还疼?”
“好多了。”应天棋叹了口气。
进剧情之前,和何朗生说话那会儿,那才是真的疼得要死了, 就是系统下一秒嘎巴给他来个死亡通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的那种。
应天棋放下手, 左看看右看看,没瞧见除自己和方南巳以外的活人。
他想了想,问:
“我躺了这么久, 太医如何诊断的?今夜无人侍疾吗?”
这话说完,应天棋听见方南巳意味不明地轻嗤了一声:
“陛下想哪位娘娘侍疾?”
“……”
又来了。
应天棋挽起他的手臂,语气做作:
“提旁的人作甚, 旁的都不重要!朕只知道现在只有巳妃在朕身边,朕只要巳妃娘娘侍疾——”
方南巳抽回了被应天棋挽着的手臂。
用魔法打败魔法,应天棋知道自己成功了。
“太医说陛下是疲劳忧思过度,导致晕厥不醒,昼夜不安。而且……”方南巳拖慢了音调。
“而且什么?”应天棋忍不住问。
于是方南巳稍稍低下头,离应天棋近了些。
应天棋瞧见那双眼睛盯住自己缓缓逼近,莫名有些紧张。
他空咽一口, 下意识朝后躲去。
好在方南巳只靠近了一小段距离,很快便停了下来,极轻地眯了下眼,道:
“而且,陛下睡梦中时不时会唤先皇后小字,何太医认为嫔妃不便侍疾,乾清宫便只有太医与宫人侍候。”
“那,那太医呢?”应天棋磕巴了一下。
然后,他看见方南巳朝他使了个眼神,他被那眼神引得望向皇宫一角,便瞧见了置物架后、角落里横七竖八的一堆太医。
应天棋倒吸一口凉气。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方南巳及时道:
“没死。”
“哦……那就好。”
“所以,究竟是何事引得陛下‘忧思过度’,算算时间,陛下难道不该在处理徐婉卿之事?”
“?”听见这话,应天棋一愣。
什么意思,自己是在问及与李江铃往事时突然心悸昏迷,这事,何朗生没告诉方南巳?
……想来也是,何朗生并不是方南巳的人,至于方南巳为何使唤得动他……他们之间应当有某种联系,但关系又不是太近,也就只停在通风报信的程度,至于具体如何……暂时不知。
应天棋总不能说是听了李江铃的故事把自己给心疼晕了,便随口找借口敷衍着:
“是,唉,我就是,呃也没什么……可能最近确实太累了吧,我做了个很长的梦,睡得久了些。”
方南巳只淡淡地瞧着他。
而后,他挪开视线:
“梦见什么?皇后娘娘?”
当然不止皇后娘娘,还有应弈。
系统拿了应天棋998积分,还了他一部沉浸式电影。原本应天棋觉得系统奸商、觉得自己一定会为这998捶胸顿足很久,但现在一切结束,他居然诡异地觉得这DLC买得还挺值。
因为他在这场体验里得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
应弈此人,似乎,大概,并非一个完全没脑子的昏君。
此人与应天棋隔得太久太久,经过后世的杜撰描绘,真实情况如何,应天棋早已不知。
但现在借他的视角、他的记忆体会一番,应天棋才发现他的痛苦、他的无奈。
从小到大,他喜欢的东西都会消失,所以养成了一副恶劣性子,不敢对任何人任何事表露真实的善意。
为了活下去,为了守住想保护的人,他只能窝窝囊囊地苟且偷生。喝药断自己子嗣、成日花天酒地扮演一个无能昏聩贪酒好色的帝王,好降低背后人的戒心。
可卑微至此,他终还是什么都没能守住。
那么他会怎么做?
会想报仇吗,会想抗争吗,会想用尽一切办法……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吗?
在自己到来之前,他是否也计划过什么,是否在暗中布过棋子,是否留过后路?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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