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容倦的好心情也没持续多久,他看见一道有段时间没瞧见的身影,目露困惑。
只见皇帝近侧,容承林明显消瘦了一大圈,病态拔高的骨相让他外表显得更加阴鸷。
“怪了。”
这种辩论少则数个时辰,多则几天,纵观历史,辩论十天半个月的都有。旁人就算什么都不做在场,对身体也是种极大的消耗,容承林却坚持带病出席。
便宜爹一向不干人事,也不知今天要发的是什么癫。
容承林只是瞥了容倦一眼,随手端起茶盏,殿门未关,寒风让氤氲的热气遮住了表情。
这种反常立刻让容倦提起了几分戒心。
不止他一个人注意到这种异常,大督办同样端起茶杯,他望着这位身体虚弱,整个人却更加琢磨不透的政敌。
“右相认为今日辩论哪一教会取胜?”
容承林冷冰冰回:“道。”
大督办及时注意到容承林回答的时候,似乎瞄了眼一位道士手中的《道德经》。
双方斗了近二十载,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大道至简,衍化至繁,容承林被坑了这么多次,本质都是输在这一点上。
今日大家关注的重点都在僧人和道士身上,众目睽睽下,或许还真的能做些什么。
大督办刚要派人提醒容倦小心些,皇帝已经授意辩论开始。
各自放下杯盏,场中僧人和道士蓄势待发。
礐渊子却忽而上前:“陛下。”
帝王面前,他依旧是不卑不亢:“今日百官高僧齐聚,实乃数百年一遇之盛事。小道望借众人之文气,将气,稍后理论间隙让丹炉运作,如此丹成后效果更好。”
自从吃了几次丹药起效后,皇帝现在已经热衷于此。
想到对方曾提到的长生丹,目光火热:“真人莫非是要炼增寿丸?”
礐渊子颔首,并说道:“陛下乃紫薇大帝转世,待丹成时,或可遇神明托梦。”
“只是……”他话锋一转,“这场上气息驳杂,陛下又要主持辩论,最好由某位皇子或是官吏,守在炉前尝试入梦。”
皇子们自矜坐在原地,实际闻言一个个变得眼热。
什么入梦不入梦,只要这一层通神光环披在身上,非同凡响。
僧人们则内心痛斥道士卖弄奇技淫巧。
皇帝:“任意皇子都行?”
礐渊子摇头,“入梦传神谕者,需是童子身。”
气氛凝固住了。
其余皇子的脸色冷了下来。所有皇子中,只有年纪尚幼的五皇子符合。
皇帝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山中预言一事后,他对五皇子总犯着层膈应,不知道哪位臣子忽然来了一句:“谢将军好像也未曾娶妻婚配。”
有几名右相一派的大臣险些也跟着点头,男人最容易在美色上栽跟头,在座的一些没少想方设法给他塞美人刺客,结果都失败了。
谢晏昼并未否认。
皇帝心里膈应加倍。
卧榻之侧,好像有一只猛虎已经伸着爪子踩了过来。
在他内心的烦躁快要攀升到顶峰时,一道身影不疾不徐走了出来:“陛下,臣愿代劳。”
容倦施施然站在场地中央。
不少官员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位好像被继母下毒,早早就不举了,上次便是靠这点翻案。
皇帝求证的目光也看向大督办。
督办司对这些臣子的私事,可是了如指掌。
大督办点了点头。
居然还有一个孤品。
皇帝此刻看容倦,可谓前所未有的顺眼,比起前两个人选,下面的这位臣子,那是唯一纯白的茉莉花!
他大手一挥,同意了茉莉花所请。
眼看容倦走向场中央,直接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这回轮到容承林费解。他握着杯盏的手一紧,不过很快,他又冷静地松开了。
“也好。”如此瞩目的位置,或许可以一箭双雕。
另一边礐渊子获首肯后,早有准备,道童领着宫人去抬丹炉。
他则对容倦道:“烦请大人先去沐浴焚香。”
容倦:“义不容辞。”
冬日里,容倦劳驾自己美美去暖屋泡了个澡,身心舒畅,最后偷塞了两口水果,补充一下维C。待他回来时,面色都红润了些。
场上丹炉已经开始运作,佛道双方更是辩论不停。
争执辩驳中,礐渊子抽空给他指定了位置。
这是双方在那晚雪夜达成的约定。
容倦同意让礼部将辩论时间定在初一,礐渊子则要配合他,在皇帝面前上演这么一出。
指定的位置也是很有讲究的。按照事前要求,容倦需要有丹炉做遮挡,不可太近,但又不能太远,相当于冬日蹭了一个免费地暖。
此刻他步履从容,衣冠楚楚朝着东南一角而去。
路过熟人,容倦面色沉静,腹部微抽,轻声腹语礼貌打着招呼。
“晚安,玛卡巴卡。”
“晚安,汤姆布利伯。”
“大家晚安。”
大督办:“…”
赵靖渊:“……”
谢晏昼:“晚安。”
众目睽睽下,容倦洗洗睡了。
系统暂时封闭了听觉,今早被迫早早抵达皇家寺院的容倦,他很快便不省人事。
交易的本质是利己,容倦的目的很明确,他疯了才去当速记员!一场辩论写下来,手都要废了,过后各自还要整理各自的记录,相互核对映照,进行总结提取。
咸鱼睡觉,工作量通通闪开!
今日辩论才是重中之重,面对突然就寝的少年人,大臣们有什么想法只能内心念叨两句,视线也不好多加投入,防止被皇帝认为是在走神。
辩论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
一位年近七十的僧人痛斥道家无君无父,礐渊子:“你们寺院塌了。”
僧人提出道与空的本质区别,礐渊子:“你们寺院塌了。”
从《道德经》到《玄妙内篇》,期间礐渊子不乏大量引经据典,只是落脚点全部停留在一处——
最近大量寺庙坍塌就是上天给的预警,继续纵容佛寺侵占良田,恐怕还会有更多天罚。
几个来回后,一些经验老道的僧人开始察觉不对劲。
三番四次提到天罚,所谓何故?若是没有其他论点支撑,道门辩论必输无疑。
官员们可就没有这个警觉性了。
现在距离辩论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快坐不住的大有人在,加上大家都是天未亮就朝这边出发,越听越困。
除了有点功夫在身上的武将,还有吃了丹药精力格外充沛的皇帝,没几个能扛住的。
礼部的官员最痛苦,恨不得手脚并用来做记录。
长期保持同一姿势,容承林腿负担就更重了,肌肉微微痉挛,整个下肢像是僵掉了一样。
但他面上没有流露出多少异色,仿佛意志永远是第一位,甚至能主宰躯体。
看到外面天色反常的有些昏沉时,方才满意。
“呼~~”就在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支撑时,容倦早已从盘膝到卧倒,大家还得夸他睡的好。
不知道梦见什么,期间容倦还小小砸吧了一下嘴。
“……”
一个人入梦时的香甜状态是装不出来的,僧人和道士论的论的都快打起来了,能在这么吵的环境下如此快的入眠,中途还一直没醒过,让人不得不怀疑他还真遇到神仙入梦。
文武百官彻底听不下去和尚和道士都在说什么,偷偷朝容倦投去羡慕的目光。
“就差给他一觉睡到天黑了。”
正暗戳戳地想着,天地光亮骤然减弱。
一语成谶,光亮进一步遭到极速抽取,不少负责记录的官员手一抖,整张纸都毁了。
众人纷纷朝外看去,仅仅数息之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顷刻间抹除太阳的光亮。那瞬间的黑惊得人险些原地站了起来,有官员下意识惶恐道:“天狗、是天狗吞日……”
话音未落,整个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唯一零星的火光,是从丹炉的特殊火门中乍现,可惜根本不足以照亮视野范畴。
有人惶恐,更多人试图寻找光源,容承林面无表情坐着。
太史局那位果然有些本事,推断准了日子。不然若是有误差,还得另外想办法将辩论拖延几日。
他立时屈指敲了三下杯盏,一名僧人接收到信号,悄无声息离开自己的位置。
京中有见识的官员不少,很快也有人反应过来:“莫慌!是日蚀,阴侵阳。”
“太史局是吃闲饭的吗?事前居然没有测验出来。”
原因被道明,却丝毫无法减缓在场者的慌张,自古日蚀多是不祥之兆。
加之礐渊子先前不断强调天罚,潜意识里被种下的恐惧种子开始破土发芽。
皇帝本就贪生怕死到极致,稍微一点状况就紧张得不行,再次厉声呵斥宫人去点灯。
混乱的脚步声中,先前那僧人原本是朝丹炉而去,却意外撞到了人。
他连忙调整了方向,结果又撞到人。
丹炉附近的东南西北,像是已经饱和了。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本欲一石二鸟的僧人改朝另外一处走去。
同一时间,靠着低吼削弱恐惧感,皇帝神经刚刚得以缓和,下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惊恐的惨叫!
正如燃到极致的烛芯,瞬间啪得一下点燃漆黑世界中的焦灼。
扭曲痛苦的喘息中,周遭宫人们腿软地险些摔倒。
腥燥的鲜血味散得很快,大家不断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宫人们只得手忙脚乱寻找火烛。
日蚀持续的时间有限,早在烛火明亮前,高空中已经先一步云驱雾散。
在这光明突兀降临的几个呼吸前,四皇子喝了口茶压惊,七窍流血而亡。
位于高座上的皇帝听到惨叫声后,几次高呼:“护驾!”
他表情狰狞畏惧,身前空无一人。
下一刻,皇帝瞥见什么,叫喊的话语戛然而止。
丹炉一角,礐渊子,谢晏昼,还有一个似乎为寻找火烛恰好经过的小太监,容倦周遭被围得水泄不通。
连大督办的位置都不知何时靠近了容倦三分。
唯一被容倦在意识模糊间,及时推出去的赵靖渊,持刀相护的方向还没调整过来。
刚冲进来的禁军,没看到刺客,见状下意识也跟着先守在丹炉周围。
混乱之中,刚刚屏蔽听力的容倦被堵在丹炉附近,其实还未从睡梦中彻底清醒。
面前人影晃晃,护得太紧,挡得他差点被烟气呛晕过去。
“咳,咳咳……通风!快通风!”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
容倦一身被动技。
周围人都要害他时,危险率约等于零。
全世界吻上来时,容倦危险率:百分百。
小剧场2:
辩论赛每个人都很忙。
容倦:忙着睡觉。
右相:忙忙碌碌暗害皇子,准备让假龙预言进一步烧起来。
礐渊子:全都是天罚!继续在右相搭建的舞台上默默摘桃子。
注:日蚀通日食,本文部分参考唐宋背景,日蚀预测技术提升,已经有成功验算出的例子,且误差不大。不得不说,老祖宗们还是很厉害的。
他摊开掌心,冷汗不知何时浸润磨平了掌纹。
下方百官乱成一团,周围只有寥寥两个太监护卫在侧, 禁卫甚至都没有走到他的面前。
护卫者旱的旱死, 涝的涝死。
反观丹炉附近,里三层外三层,犹如铜墙铁壁。甚至因为人太多,导致丹炉就和个小型炼毒化工厂似的,缺乏通风。
容倦一时间咳得天昏地暗。
另一边步三在封锁各个出口后,很快领人进来,配合禁军看住在场所有僧人道士。
他来得晚,只看到此刻容倦落单的样子, 下意识要靠近一些。
注意到皇帝在看这边,大督办给步三使了个眼色, 让他停下。
能在宫中生存下来的,没有一个是偶像派。
就像意识到场景加载错误, 聪明人已经立刻开始补救。
赵靖渊甲面反光,抽刀四顾:“护驾!”
仿佛他一开始就站在这里,举刀护卫皇帝安全。
另一边,礐渊子平静转身, 询问容倦可遇到托梦。
谢晏昼更是动作自然, 警告其他僧侣道士未经允许, 不可再挪移一步,也不可靠近丹炉一步。
众人丝滑的转场间, 如同进行一场丹炉保卫战。
随行太医检查完,跪地胆战心惊汇报:“陛下,四皇子, 四皇子殁了。”
皇帝渐渐冷静下来,视线巡视般地掠过百官。
从一脸冷态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的右相,又扫过大督办谢晏昼等,最终定格在七窍流血的四皇子身上,那惨死的模样正引得周围皇子慌乱不已。皇帝看了许久,仿佛在四皇子涣散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心沉了下来。
自己的这些臣子,口口声声说着忠君爱国,似乎每一个都藏有异心!
另一边,伴随人一散开,容倦喉头的窒息感好了很多,闻言透过缝隙,也瞥见了四皇子的尸体。
他不知道太医在惊什么。
七个窍都流血了,活了才该受惊。
尸体给他带来的震撼不是特别强,唯一诧异的是右相这个手残的动手能力。
不久前他们才预测过便宜爹可能要对皇子下手,谁曾想这么快就提上了日程。
至于幕后黑手会不会另有他人,这种可能性容倦压根不予考虑。
礐渊子在他身前不远处,看似略微失态,眸光深处却是无动于衷:“你梦到了什么?”
大督办冷冷道:“朝廷命官,岂容你一介小道质问。”
不轻不重的一个对话,终于唤回了皇帝的一点注意力。
终归,无论是四皇子的死,还是对容倦变差的观感,根本比不上对自身的在意。
眼看礐渊子一反常态地执拗,皇帝正要开口,一道慌张的声音却先一步插入——
“禁卫军呢,大理寺卿,还不赶紧查案!”
此刻新受封的皇子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都疯了吗?
天子百官面前,居然有人胆敢对皇子下杀手!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如今尸体近在眼前,大家却更关注一个官员的梦境。
说完,发现所有人在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他。
太子坠马,太子被杀,丞相被毒害……再一再二还再三,满朝文武现在的定性已经相当强。
哪怕是在日蚀发生前,也发生过京城外的红雪事件。
所以日蚀散去后,在场众人淡定不少。
果然是偏远幽州上来的,没什么见识。
皇帝更是懒得理他,继续被打断的问话:“爱卿可曾梦到什么?”
虽神态如常,但大督办和谢晏昼都敏锐察觉到皇帝态度上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容倦也注意到皇帝的不对劲,显然是对自己生出了不满。
他略微思索后,回:“有做梦。”
迟疑的语气,立刻让皇帝沉声道:“细说。”
已经有右相一派的官员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一个不修佛不悟道,曾经还是纨绔子弟的人说梦见神仙。
那不是信口开河是什么?
突然的日蚀和四皇子的被害,以及无人护驾,已经让皇帝的惊惧和蕴意达到顶峰。现下谁最先开口,就有可能成为帝王的情绪发泄点。
不但被皇帝的视线锁定,还有不同派系官员的质疑。四面楚歌,容倦轻轻闭了下眼。
他只是老老实实的睡觉,为什么还能摊上事?
沉默间,周围愈发安静。
就在皇帝耐心告罄之际,容倦哄好了自己:来吧,展示。
但见他一步上前,先前的颓唐一扫而光。
“禀陛下,臣在梦中梦见了很多神仙。”
没有留给旁人太多质疑的时间,容倦张口便道:“其中一花白胡子老者抚臣头顶,言今日丹气,文气,斗气三气聚鼎,可结丹缘。”
越说越玄乎,离谱到哪怕一些自己阵营的人,都有些担心他要如何圆下去。
皇帝似乎都有些气笑了:“哦?”
起了个头后,容倦反而更加不慌不忙。
他目中的惫懒疲态尽数化作清明,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状态好的就像是被鬼附身一样。
“神仙还赐予了臣丹方,臣才疏学浅,只记得其中部分。”
说的煞有其事,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场中央,容倦径直开始了他的吟诵:
“熟地黄八钱,山萸,干山药四钱……上为末,炼蜜为丸,此为六味地黄丸!”
“柴胡半斤,黄芩三两……上七味药,以水一斗二升,煮取六升。此为小柴胡汤,可解少阳证。”
起初众人还不以为意,乃至觉得有些好笑,直到他还在背。
“生地黄二两,麦门冬一两,白蜜一两……”
古有七步成诗,今有三步一丹方。
没有任何停顿,短短一会儿时间,二十丹方脱口而出。群臣面色逐渐严肃起来,不少人朝太医投去询问的眼神,然而太医正全神贯注,用一种炽热的目光注视容倦。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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