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一会儿。”陆长青说着,拉开椅子。
贺琛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给贺乐言擦干净手,把小孩抱上餐椅。
厨师端了托盘上来,给每人上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和一碟佐餐的小菜。
贺琛又吸了吸鼻子:上次在星都时,陆长青给他做过一碗面,也是这个味道。
他突如其来被唤醒一些久远的记忆,想起小时候在大街上闻见那些餐馆或人家里炖肉的香气,他总是很馋、很惦记,不光惦记那味道,还惦记那味道背后的、他没有的东西。
一种名叫“家”的东西。
抓了下筷子,贺琛面色如常,大口吃起面来。
吃完早饭,乐言交给别人带,陆长青邀贺琛进了自己办公室。
“师兄怎么这么急赶回来?病人应该都还好。”进门后,贺琛没话找话问。
“有事跟你解释,当面说比较清楚。”
“师兄已经解释过了。”贺琛看向他,神色认真,“是我小人之心,我向师兄道歉。”
“没关系,我说过,你对我有怀疑很正常。”陆长青说,“我也是个多疑的人,我理解你的谨慎。”
“你,多疑?”贺琛不解。陆长青看起来可并不多疑,他对一切都很笃定。
陆长青顿了一下,坦白说道:“你应该知道,我长时间地观察过你,作为L。”
“因为观察,所以了解。因为了解,所以我才信任你。但你对我没有那样的了解,不信任我自然正常。”
听起来很有道理,贺琛心忽然没那么虚了。不过——
“我就算观察了,也不一定了解,我这人比较笨。”他低声道。
“你在校成绩全优,入伍战功卓著,文治武功样样顶尖,怎么会笨?”陆长青说,“何况你还心细如发、明察秋毫——”
“咳,我知道了,师兄快别'夸'了。”
前半句贺琛听了还想点头,后半句听得他又尴尬起来,怂怂端起陆长青办公桌上的喷水壶,给他桌上的绿植浇水。
陆长青含笑看着他动作,看了一刻,才正了神色,开口:“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下。”
贺琛心头一动:“谁?”
陆长青没答话,对终端说了句“进来”。
房门响动,贺琛转身看去。
不出意外,看到了那个“武装”严实的蒙面人。
“他叫乔布,是你上次见到的人。”陆长青说。
“记得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傅尘吗?”他忽然问。
贺琛从乔布身上收回视线:“记得,怎么?”
“傅尘做过一些实验,需要用到米斯特人。”
米斯特人?贺琛视线陡然警觉,手搭在自己腰间武器上,再次看向那个乔布:“师兄是说,他是米斯特人?”
他这样的反应,让陆长青无声叹了口气。但,迟疑一瞬,陆长青还是开口:“解开吧。”
一身黑衣、影子一样沉默的乔布,听到命令,抬起手来,开始解除自己头上的蒙面巾。
在他动作时,陆长青开口:“实验室里这些米斯特人种族各异,并非侵略星河的战俘战犯,他们大部分人是弱势族群,被各种渠道送进星河帝国,流入傅尘的实验室,在这之前,他们甚至没听说过星河帝国的名字。”
“他们是走私进来的?”贺琛有些明白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星河帝国偌大的人口量,总有些人有奇怪的猎奇心理,于是就有地下势力“收集”米斯特人,关押或者锁起来做展示,满足这种猎奇。
“这种走私犯,就该被抓去米斯特,也关进笼子里让米斯特人观赏。”贺琛冷声说。
“你不是讨厌米斯特人?”
“这是两码事。”贺琛说着,眼睛微微眯起,看向除掉面巾的乔布。
对方五官大体和蓝星人无异,只是眼睛眼色不一样,瞳孔更窄长,另外,在他脸颊两侧,贴近耳根处起,覆盖着墨黑色的……蛇皮?
贺琛这下知道了自己捡到的是什么。只不过,他捡到的是失去生机的残蜕,而乔布身上的鳞片却带有淡淡的月影一样的光泽。
“咳,他在……蜕皮期?”他转向陆长青,低声问。
“你可以直接问他,他听得懂我们的语言,也可以沟通,这一点,他们跟蓝星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贺琛当然知道并没有差别。不管文明程度还是心智水平,米斯特人和蓝星人都基本一致。贺琛曾潜入米斯特多次,这一点他恐怕比陆长青更清楚。
“贺指挥官,上次没解释就与您交手,抱歉。”乔布主动开口。
“没关系。”贺琛说。手终于从腰间放下来。
陆长青向乔布点点头,示意他先下去。
等他离开,贺琛看向陆长青:“师兄跟傅尘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的老师曾经跟他搭档,傅尘死后,实验室解散,部分兽化人无处可去。”
“所以他就收留了那些人,然后又流转到师兄手上?”贺琛自动补足后续。
陆长青点了下头。
“师兄不担心他们反噬伤人?”
陆长青并不意外贺琛有这一问。
他好像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历代曾侵犯星河帝国的米斯特人,无不是为了掠夺资源、种族延续。不管对内还是对外,他们掠夺起来一视同仁,因为他们的生存方式就是如此。”
“我不是说这是对的。”看贺琛仿佛有话要说,陆长青很快又补充——比起往常的从容,他今天解释起来明显更长篇大论,也更心急。
“我要说的是,如乔布这种人,他的种族在米斯特已经接近消亡,他没有侵犯蓝星的动机与实力。”
“因为这个,师兄就放心一个异族待在身边?”贺琛皱眉。
陆长青静了一刻。
“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对我来说,和蓝星人并无不同。”
“我明白了。”贺琛若有所思说。
拨开这层迷雾,他松了口气。
陆长青观察着他神色,没见到厌恶,也松了口气。
“所以他是什么种族?”贺琛又忽然问。
陆长青探向茶杯的手顿了顿:“幽鳞族。”
“曾经是强族,后来因为赖以栖身的地脉消失,几乎灭种。”
也就是,一种濒危的……蛇?贺琛毛孔莫名张开:“那个,他有尾巴吗?”
“兽形状态下自然有,怎么,”陆长青缓缓抬眸,“你想看看?”
“咳,不用了!”他可不是那种猎奇的人!
“你害怕的话,我把他调去别的地方。”陆长青说。
“我怎么会害怕?”贺琛大声道。
陆长青轻笑一声:“知道了。”
“咳!”贺琛尴尬地咳嗽一声,抢过陆长青刚倒好的茶,一饮而尽。
幸好陆长青本来就是倒给他喝,用的是温水。
“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陆长青给他倒了第二杯茶。
贺琛迟疑了一下:“没有。”
“你有问题,愿意问出来,我只会高兴。”陆长青看着他说。
“我想到再问。”贺琛语气镇定,脸却有些热。一半是误解陆长青的理亏,一半是因为……陆长青话里话外,对他无底线的包容。
小时候有老头儿、长大后也有朋友,贺琛不是没得到过温情,但都和陆长青给他的这种包容不太一样。
不知怎么,贺琛又想起陆长青那晚临走时,把手放在他头顶的情景。
“我有错,会向师兄赔罪。”贺琛收束心神,认真说,“师兄不必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儿。”
贺琛从小独立——常人少有的那种独立,他很确定,自己并不想被当小孩儿对待。
不过,偶尔,极其偶尔,那些被珍视被呵护的瞬间,那些……从没有过的体验,会让他感觉有点儿奇怪:不适应,但也……并不讨厌。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孩子。”陆长青停顿了下,语气复杂,“你是不是从来不照镜子?对着你那张脸,没有人会把你当孩子。”
他的脸?贺琛不解其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我长得……很显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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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师兄:撤回一个夸夸,有的时候确实挺笨[摸头]
“你长得很好看。”
啊。贺琛又“咕咚”喝下一盏茶,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样子,捏着茶杯, 红着脸:“你别开玩笑。”
“不开玩笑。不过比起容貌, 更重要的是你内心强大, 意志坚定,掌兵有方, 驭下有道, 所以我不可能把你当孩子。”
是吗?可贺琛怎么觉得, 他现在正在被当成孩子……
“咳,你这么快回来, 星都那边,皇帝放人?”贺琛说起正事。
“放。他有头疼的毛病, 但根源不在精神域,对我依赖不重。”陆长青说,“皇帝正对贺家不满,贺宏声的事你可以放心,他九成概率不会追究。”
“他不满,是因为你让他相信了, 放火烧楚云棋住宅的是贺宏声?”贺琛问。
陆长青摇了摇头。“不是我, 是贺妃。”
“也不是因为贺宏声放火,是因为其他事。”陆长青说,“你可能不太了解皇帝, 他的父爱比起他的权力欲, 基本不值一提。”
“他对贺家不满,是因为从贺妃处得知,贺家与二皇子暗中有勾连。”
“二皇子?”贺琛皱眉, “二皇子跟贺家?”
这实在奇怪,楚云澜和楚云棋是天然的竞争对手,贺家是贺妃的娘家、楚云棋的天然同盟,楚云澜是怎么撬开这个墙角的?
“正因为看似不可能,他们的结盟才更安全,更不引人怀疑。”陆长青说。
“皇帝讲究制衡之道,用新贵控制经济命脉,使握有兵权的世家只能仰赖帝国给付的军费运转,而新贵没有兵权,要想生存,就只能紧紧依赖背后撑腰的皇帝。”
“这套机制看似没问题,但世家拥兵自重,贪婪成性,星都拨的军费不够,他们自会向地方盘剥。然而盘剥太过,地方经济崩盘,对他们有弊无利。”
“所以他们即使盘剥,也不能没有节制,这就像养羊收割羊毛,他们还要借助新贵,使羊再肥一点、产羊毛多上一些。”
“贺家是老牌的世家,贺家势力所覆盖的星球,大多也是老牌的资源和工业星,因为种种原因,大多在走向衰落。”
“羊毛越来越少,所以他们跟二皇子合作,因为二皇子能给他们钱,但楚云棋什么也给不了?”贺琛插问。
“也是两边下注。”陆长青说。“二皇子比楚云棋年长很多,行事老到,也受皇帝器重,所以贺家明着站队楚云棋,暗里却和楚云澜交好。
“而二皇子明里打压贵族,暗里对贵族示好,冀图得到贵族支持,两者也算一拍即合。”
“那楚云棋还挺惨。”贺琛嘀咕。
“未必。什么都不做,反而可能躺赢到最后。因为皇帝宁愿要一个傻儿子,也不愿要一个时时刻刻盯着他位置的精明儿子。”
“就在昨天,二皇子血晶分配的差事已经被皇帝收走、交给议会了。之前有二皇子护着,贺家虽受到很多举报,却没真的伤筋动骨,但昨天皇帝已暗中下令严查。”
“他打算拿贺家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师兄说的还是血晶分配的事?”
贺琛也关注星都形势,他知道血晶分配上各大贵族谁也不愿让步,都在互相攻讦,试图削弱对方以便自己得利,而皇帝从前貌似挺喜欢看他们互殴。
“是。皇帝削弱贵族的意图一直都在,只是不好明着表露,血晶分配上,他其实赞同陆景山提出的功勋积分制方案,只不过这方案更利于平民武士,被贵族联合起来抵制,他和陆景山不能硬推。”
“他们一直在等,等到那些贵族斗急了眼联合不起来,又迫切要终止当下被攻讦的局面,新方案就可以推行下去了。”
贺琛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向陆长青:“说起来很简单,但这一步一步,想来都少不了背后的谋算。”
“推行新方案,也是师兄的目的,对吗?”
贺琛有种直觉,皇帝也好,陆景山也好,什么贵族世家也好,都不过是陆长青棋盘上的棋子,他的好师兄有种本领,让一切按他想要的方向前进。
“是我们的目的。”陆长青回答他的问题,“还记得见面第一天我问你的话吗,你想要的复仇,是不痛不痒折断敌人一根枝节,还是彻彻底底连根拔出——”
“你心中所想,就快要做到了。贺家虽然树大根深,也抵挡不住敌人众多,贺宏声的事,只是一个开头。”陆长青说,眼睛深邃温和,让人一个不小心就要陷在他的迷魂阵里。
贺琛失神一会儿,猛地醒过神来,错开视线不去看陆长青的眼睛:“我心中所想,只是一个贺家,师兄的目的和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陆长青问,“你想要的是打倒这一个贺家,我想要的是不再有新的'贺家'?”
贺琛沉默了一下:“这不是你想要的。你要的是掌控所有,好斗赢你父亲。你要他眼看着要成功,却情势逆转,一切成空。”
陆长青握持茶杯的手一顿,半垂眼睑,轻笑一声:“你怎么可能笨?”
“不是我聪明,是师兄明白告诉过我。”
贺琛说着,纠结地攥了下手指,还是开口:“我还有件事想问师兄。”
“你说。”
“我昨天刚知道,师兄成立了义诊中心。”
“是,看你太忙,这些小事没告诉你。”
“我想知道师兄为什么这么做,是发自本心,还是为了——”贺琛顿了顿,“为了民心?”
“这两者有冲突?”陆长青静了一瞬,反问。
“没有。”贺琛答。目的重要,行为也一样重要,不管目的是什么、有几重,陆长青做的事,是真正利民的事。
这一点贺琛昨晚就已经想通,他在意的是——“师兄一个人做的好事,不必搭上我的名字。”
“我说过,汉河不参与争权夺势,这个民心,师兄一个人得就可以了。”
“地方是你提供的,安全由你的人维护,药品也是从汉河库中调用,我给你挂个名字,应当合情合理。”
陆长青平静说着,忽然放下茶杯:“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担心我把你绑上战车。”
话音落地,两个人都有些沉默。窗外,好像是文毅领着贺乐言经过,传来贺乐言开心稚嫩的笑声。
贺琛听着那单纯快活的声音,狠了狠心,按下百般纠结,站起身来:“师兄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师兄要忙,我先不打扰。”
他转身要走,但陆长青这时开口:“稍等,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是关于平山基地的归属。”等贺琛重新落座,陆长青神色如常说道,“皇帝虽然不会追究贺宏声个人生死,但平山基地由谁掌控,他或许会有想法。”
“这件事,我原本打算交给陆景山处理。他日思夜寐,都想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地盘,他认为你是他的势力,自然会设法为你争取平山。”
“但现在想来,平山基地,你或许并不想要?”陆长青看向贺琛。
双眸平静,看起来并不带情绪,纯粹是理性探讨。
贺琛合金手指在膝上敲了敲:“如果我确实不想接手平山,师兄打算怎么办?”
“给陆景山建议,让他争取其他势力接管平山,还能降低皇帝戒心。”陆长青有条不紊答。
“你建议,他就会听?”贺琛问。
“我自有说服他的办法。”陆长青答。
“'其他势力',是指沈星洲的旧部,比如赵淮?我查过,他的驻地和平山南辕北辙,要让他过来,很难找到充分理由。”贺琛又问。
“我不是只有赵淮一张牌。”陆长青说,“就算是楚家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意思是,就连皇帝的势力中,也有他的暗棋?
贺琛看了眼他沉稳自信的样子,忽然低头带点别扭地想:所以,他也不是那么需要自己?自己对他,也没什么特别?
“只要你不想,后续的事我不会把你扯进来,我会说到做到。”这时,陆长青再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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