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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来顺受(苏二两)


话里听不出多少责怪,反而带着点纵容,男人甚至还用拇指在宋闻的手腕内侧轻轻揉了一下,类似安抚。
“我是我外公带大的。”陆今安的目光转向远处,染上几分讥诮,“在陆家大宅,他是管家,我是少爷,我甚至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叫他一声外公。”
“我外公在陆家做了快四十年。”平静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我妈被扫地出门时他没有离开,唯一的女儿去世后,他还是没有离开,面对陆家新女主人的百般刁难,他都忍了下来……甚至为了留下,跪在了我爷爷面前。”
“知道为什么吗?”陆今安看着公园里跑来跑去的孩子,缓缓道,“就为了能照顾我,不让我被那些人欺负。”
原本被陆今安握着的手,轻轻反扣回去,宋闻的掌心覆在陆今安冰凉的手背上,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稳稳的力量:“陆今安。”
这一声似乎真的将男人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目光斜睨过来,落在那双映着自己影子的眼眸上,佯装威胁:“再连名带姓叫我一句试试?”说着,他抬手在那排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胡乱抹了一把,“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随即,他将手臂顺势搭在了长椅的靠背上,仿佛将宋闻拢在了怀里:“陆家祖宅你还没去过吧?”他低下头,看着眼前因为被摸了睫毛,眼尾泛起一层薄红的青年,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懒洋洋的,“改天带你去看看,老他妈大了。”
他扬声:“可我外公只分到了一个小小的佣人房,本来就小,他还在屋里设了佛龛,天天拜佛烧香。”
不远处,小公园里的孩子们不知为何起了争执,一个被推搡开的小男孩站在槐树下,咧着嘴放声大哭。
槐树与长椅之间不过一米有余,穿透力极强的哭声吵得还没说完话的陆今安直皱眉头。
“喂,小孩,”他朝伞外勾了勾手指,“过来。”
哭得正投入的男孩抬头看到陆今安那张黑红的脸,下意识往外退了一步。
陆今安“啧”了一声,耐着性子叫人:“过来,给你讲个故事。”
男孩犹豫着靠近,一边抽噎一边说:“讲、讲吧。”
陆今安俯下身,凑到男孩耳边,压低了破锣嗓子:“我告诉你啊,你张着嘴哭,树上的乌鸦会看见你的小舌头。小舌头那块肉最嫩了,乌鸦特别爱吃,它们会趁你张嘴哭的时候,‘嗖’地飞下来,一口叼走你的小舌头。”幸灾乐祸的声音灌入小小的耳朵,“乌鸦倒是饱餐一顿,可你以后就再也不能说话啦。”
哭声戛然而止。
男孩猛地闭上嘴,用两只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惊恐地抬头去看槐树茂密的枝丫,仿佛真怕有乌鸦俯冲下来。
宋闻看得哭笑不得,轻轻推了一下陆今安:“你别吓他。”
“不吓他怎么能闭嘴。”陆今安又重新靠回长椅,把伞往宋闻那边挪了半分,“耳根子总算清静了。”
宋闻轻叹一声,起身走向公园角落的玩具摊,不一会儿带了两只气球回来。
他蹲在仍在默默流泪的男孩面前,温声道:“喜欢哪一只?送给你,别哭了。”
男孩惊讶地睁大眼睛,吸了吸鼻子,用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那只大熊猫。
“好。”宋闻笑了笑,将气球线小心地绕在男孩的手腕上,“开心点,去玩吧。”
树下的空间本就不大,只需一转身,宋闻便对上了坐在长椅上的陆今安。
他很自然地拉起男人搭在膝上的那只手,将剩下的那只气球的细线,在凌厉的腕骨上绕了两圈,打了一个不会太紧的结。
随后他抬起眼,目光清澈温柔,直直地望进陆今安有些错愕的眼底。
“也送给你,陆今安。”
表情永远波澜不惊,仿佛看透世事的卡皮巴拉,慢悠悠地飘了起来,悬在了陆今安的头顶。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夏日的风带着槐树的清香和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掠过,却惊扰不到树下的这份静谧。
陆今安垂眸看着眼前的人,宋闻的眸子里映着细碎阳光,以及他从未见过,近乎宠溺的温柔。
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柔软的悸动无声地蔓延开来,让陆今安有些无措,却又……并不那么讨厌。
“为什么不让我先挑?”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混着轻柔的夏风,竟像一句撒娇。
“下回让你先挑。”宋闻纵容地应着,眼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现在开心点了吗?”
陆今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脑袋一偏,探出伞外,顺着手腕上的那根细线,看向飘在自己头顶的卡皮巴拉,故作勉强地哼了一声:“还行吧,”他嘴硬,“就那么回事。”
宋闻起身,重新坐回了陆今安身边,续上刚刚的话题:“你外公拜佛,所以你也学着他拜佛?”
陆今安摩挲着手里的气球线,回道:“我外公拜佛,起初是盼着我妈在外平安,后来就只求我能在那个大宅里好好长大。”
他顿了顿,手掌将细线绕了几扣,把飘在伞外的卡皮巴拉收于伞内,“至于我?拜财神,求个财路亨通;拜关二爷,讲个义字当头好办事,仅此而已。”
在卡皮巴拉淡漠地注视下,陆今安忽然侧过头,看向宋闻:“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像我外公?”
宋闻微怔,随即诚实地“嗯”了一声,毕竟方才老爷子还热情洋溢地同窗外路过的野狗打了招呼。
“管家这个行当,”陆今安转回头,用手摸了一把小卡那张“与我无瓜”淡定脸,“见人就要带上七分笑,不管心里是喜是悲,情不情愿,面子上都得热情周到,这是规矩。”
“所以你就耳濡目染了?”宋闻轻声问。
“我?”陆今安的笑声里裹着淡淡的自嘲,“在陆家那种地方,一个和善爱笑的孩子,总还能有口肉汤喝。”
话音极淡,带着轻描淡写的漫不经心,但宋闻却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在深宅大院里,早早便学会用笑容来换取生存空间。而那些如今看来游刃有余的社交手段,或许最初,只是一个孩子自我保护的本能。
心脏忽然像被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宋闻将手插进兜里,翻出一颗昨天不愿意剥给陆今安吃的花生。
指尖轻轻一捏,外壳应声而裂。
两颗圆滚滚的红衣花生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上,递到陆今安面前:“吃吗?”
陆今安垂下眸子,视线落在素白的掌心中,弯起嘴角:“宋助理,你就会拿这种廉价的玩意儿糊弄我。”
“那你吃不吃?”宋闻声音依旧温和。
握惯了签字笔的修长手指轻轻掠过青年掌心,捻起一颗花生。
陆今安的声音送入伞外的阳光中,竟难得地褪去了所有棱角,显得又轻又软,像一句妥协的呢喃:“吃。”
花生被扔进嘴里,男人慢条斯理地嚼着,目光一展,投向不远处那个牵着气球的男孩。
他吹了声口哨,招招手:“来。”
男孩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
陆今安从宋闻掌心捻起另一颗花生,递向男孩:“气球我们一人一只,花生我们也一人一颗。记住了,以后受了欺负就要还回去,光会哭,没人会同情你,更不会有人尊重你。”
“懂了吗?”
“懂了!”男孩用力嚼着花生,含糊不清地喊道,“谢谢黑脸叔叔!”
“啧。”陆今安装模作样地沉下脸,却终究是没有绷住,蓦地笑了出来。
那笑容如同破开层层叶片的阳光,稀少却也明亮,瞬间柔和了他凌厉的轮廓。微微弯起的眼角,染上了难得一见的轻松与暖意,笑容里没有算计,没有嘲讽,只是一个男人被孩子天真言语逗乐时,最纯粹且发自内心的开怀。
宋闻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陆今安脸上,他甚至有些怔忡,仿佛第一次发现,原来褪去所有伪装和尖刺,真心笑起来的陆今安,竟然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他没眼光,”陆今安带着未尽的笑意,转过头问宋闻,“你说,我帅不帅?”
宋闻的心跳声慢慢加速,此刻的陆今安,就连那张晒得黑红的面容也耀眼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青年脱口而出,温柔又肯定:“帅。陆今安,你最帅了。”

陆今安正对着镜子抹美白面霜。
半个月来,他日日举伞,早中晚三遍面霜,那张饱受烈日摧残的脸总算救回来不少,虽离从前的冷白矜贵还差些火候,但至少不再是骇人的黑红。
刚给自己也抹完脸的贺思翰,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指导:“陆总,眼角再补一点,那边容易暗沉。”
陆今安挖了一坨面霜铺在太阳穴上,边揉边问:“我二叔那边真就一点动静都没有?这都过去半个月了,那块‘肥肉’他不馋?”
贺思翰抱着文件夹摇了摇头:“我特意找他司机旁敲侧击问过好几回,最近二爷的行程里,确实没有往城西那边去过,倒是各种会馆、俱乐部的常客。”
“说不定也像我们一样,在暗处操作,不想太招摇。”陆今安将面霜盖子拧紧,随手扔进抽屉,“再说,他也不一定非去现场,直接跟华业置地那边谈项目也不是不可能。”
摸起电话,他拨通了一个号码。
客套话罗了好几层,才仿佛不经意地转入了正题:“老许,听说你跟华业置地的李总挺熟的?他手里不是有块地嘛,在城西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了没有?”
一句话,引来了对面的滔滔不绝。
陆今安拿着电话笑:“我倒是没什么兴趣,帮别人问问。”
贺思翰站在办公桌的对面,抻长脖子只听到电话里一句漏音:“倒是有几个有意向的,但都还在拉扯阶段,耗了有大半年了,一直没有定论……”
“大半年?最近就没什么新的接洽方?”
贺思翰的脖子伸得更长了。
“没有。李总为这事都快魔怔了,现在三句话不离他那块地,要是最近真有什么新的实力买家出现,跟我怎么可能守口如瓶。”
“哦。”陆今安的尾音失望地向下坠,但很快又用笑声掩饰过去,“行,我知道了,谢了啊老许。”
“不过,到底是谁托你问的啊?”对方随口追问。
“没谁,就饭桌上听人提了一嘴,让我帮着问问。”陆今安语气轻松,仿佛真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谢了啊,回头约饭。”
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看向贺思翰:“都听到了?”
面色不均的贺秘点点头:“陆总,如果二爷那边真的私下接触过,李总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透。能不能……”
话到一半,没了下文。
陆今安扫来一眼:“能不能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贺思翰往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宋闻根本不是奸细,那他压根就不会把消息传给二爷啊。”
陆今安着实一怔。
他琢磨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咱俩顶着四十多度的毒日头,在废弃游乐园里晒得跟黑炭似的,中暑病了三四天,合着是演了出没人看的独角戏?”
贺思翰吭哧瘪肚地“嗯”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小:“确实……有这个可能。”
“扯淡。”
陆今安显然无法接受这种“伤敌为零,自损八千”的憋屈结果。他霍然从椅子上起身,几步走到那尊红面长髯的关公像前,抽出一炷长香,微微侧目:“宋闻又送你膏药了?还是又有什么别的小恩小惠?”
“没有没有。”贺思翰连忙否认。但对于宋闻这个人,他此刻也不敢打包票,只能更加谨慎地回答,“起码……我们到现在为止,也没什么实际损失。而且他平时做事……”
陆今安没有听完,已然回正了面庞。他凝视着关公那双不怒自威、洞察一切的丹凤眼,缓缓说道:“再试一次,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吃了一肚子菜叶的宋闻,午休还没结束就被拉上了车。
“去哪?”他收拢伞,与陆今安一同坐进后排。
陆今安心里还反复琢磨着“奸细”和“独角戏”的事,没什么好气,冷着脸回道:“医院。”
宋闻早已习惯陆斤按冷热不定的脾气,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车行半途,陆今安接了个电话,语气转为正式:“市领导明天要去东湾区视察?您问汇森那个商贸体的建设进展?好的,具体的进度情况,我一会儿会让秘书整理好,尽快报备给您这边。”
电话挂断,他才想起这项目最近没有亲自跟进。一个电话拨给了贺思翰:“东湾区商贸中心项目现在进度到哪个节点了?让基建部的高奇到施工工地等我,我现在过去看看。”
“高经理前天出差了,请假信息报备到了总经办。”
陆今安微微蹙眉:“那现在施工场地谁负责?”
“陆总您稍等。”电话那头传来快速敲击键盘和翻动纸张的声音,“施工方的负责人姓张,叫……张北野。”
“让他二十分钟后到工地门口等我。”
陆今安收起手机,朝司机吩咐:“掉头,先去东湾区工地。”

陆今安一行抵达东湾区建筑工地时,张北野已经等在了门口。
车子停稳,后门被推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率先探出,“砰”的一声利落展开,瞬间隔断了灼人的烈日。
随后,陆今安躬身下车,身形高挺,皮鞋锃亮,一脚踏在飞扬的尘土里。
几乎同时,另一侧的车门也被推开。张北野与陆今安过了招呼后,原本只是随意一瞥,目光送出去,却没收回来,他看着随后下车的人,扬起唇角,脱口而出:“呦~”
后半句滚到舌尖,却被及时敛住咽了回去,终究是工作场合,张北野也知,闲扯不得。
他转而朝宋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唇角擒着笑,算是打过招呼。
宋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张北野,眼底掠过一丝惊喜。
眼前的男人穿着沾满尘土的工装,站在钢筋水泥的背景前,周身散发着与这个环境完美融合的粗犷与力量感,比起平日见过的任何样子都更加生动鲜明。
认认真真将人看了一遍,宋闻才弯起眼睛,回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伞下的陆今安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觉得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默契,和宋闻脸上的笑容格外刺眼。
脸色沉了几分,他端起了领导架子,冷声插入两人之间:“别在这儿站着了,去工地里面看看实际情况吧。”说着,将手中的雨伞往宋闻手里一塞,“余助理,举高一点。”
余助理?宋闻不知自己又踩了陆今安的哪条尾巴,只能举着伞快步跟上。落在后面的张北野,看着宋闻略显仓促的背影,微微蹙了下眉。
三两步他追了上去,自然而然地接过宋闻手中的遮阳伞:“陆总,这里路不好走,还是我来打伞吧,顺便也好给您引路。”
陆今安瞥了一眼被挤到伞外的宋闻,没吭声,收回目光,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去。
防尘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空气中飘着水泥灰和铁锈的味道,陆今安在心里骂了一句“环境真他妈差”。
行至施工区域,有人递上几顶安全帽。
陆今安接过一顶,扣在了自己头上,目光一偏,看见张北野将手里的另一顶安全帽递向了宋闻。
却并非递到了手中,而是手臂一抬,直接扣在了宋闻头上,临了,还在帽顶轻敲了两下,动作自然熟稔。
“草。”陆今安的垃圾话不过脑子就冒了出来,“施工场地的管理规定里,允许养小动物?”
张北野正低头检查自己的帽扣,闻言抬起头:“陆总说笑,工地里没有动物。”
陆今安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宋闻:“看张总这招猫逗狗的本事,我还以为这儿特批了个宠物区。”
未等回语,他已转身踏上通往楼体的钢架台阶,只迈了两步,又回头冷声训宋闻:“跟上。”
张北野轻“啧”一声,缓步跟在人后。
转角楼梯狭窄,一次只能通过一人,他借机靠近宋闻,朝上抬了抬下巴,低声笑问:“这就是那个让你卖手机抵账的垃圾领导?”
宋闻吃了陆今安小半天冷脸,加之张北野所言非虚,便轻轻点头:“嗯。”
张北野斜睨了身旁的青年一眼,似是恨铁不成钢:“你啊,怎么总是挨欺负。”
工地上,塔吊高耸,钢筋纵横交错,工人在脚手架上忙碌穿梭,电焊火花偶尔溅落,灼亮的一瞬,让这本就闷热的午后更添焦灼。
走在前方的陆今安已与张北野并肩而行,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三层主体浇筑什么时候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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