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我避开了他的视线,仍能清楚地感知到他还在看我。
李昀沉默片刻,道:“我府上有位老大夫,擅调情志,不若请他来为卫公子瞧一瞧,开些安神汤药,助你眠得踏实些,也好过苦熬漫漫长夜。”
“将军这一番好意,自是领情。但治标不治本,总归难解心头之结。”我依旧装作愁苦的模样。
李昀明知故问,慢声道:“那依公子之见,该如何才能治本呢?”
我没有立刻回答,仿佛思绪忧愁地拿起酒杯轻轻晃着,作思忖状。
半晌,我才悠悠开口:“须得拔了心病,才好让心神舒畅、郁气尽散。”
“这样…。”李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知,可有在下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顺势应道:“正是要劳烦将军帮忙,替我出力。”
“卫某现下这心病,皆源自太子殿下一念之间。若将军能在太子殿下面前略作美言,为我澄清一二,岂非妙药一剂、立效无比?”
李昀低低笑出声。
笑意里带着几分不明意味,像是揣摩,又似是调侃。
“这倒也不难。”他说,“我之前不就说了,太子殿下对卫公子青睐有加,自是会给机会,让卫公子亲自分说。”
我听罢,佯装如释重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酒意微醺,屋中炉火正暖,窗外雪色却愈发沉闷,仿佛连天光都要被吞没了。
我放下酒杯,心知今日言语已尽,是时候该告辞了。
今日这一趟,也确然不虚此行,我可以满意而归。
李昀亦放下杯盏,朝一旁招了招手,不多时便有个着素色襦裙的丫鬟快步上前。
他问:“都收拾妥了?”
“是,将军。”
李昀点了点头。
我不由得侧目,疑惑地看向李昀。
李昀转过来和我对视,说道:“不是说请你来看活鱼吗?鱼还未看呢。”
我晒笑,心道他果然连个借口都记得这般清楚。
但看鱼也好,看雪也罢,说来说去,不过是做场戏给人看罢了。
他这般谨慎,怕是连屋外风吹了几分响都要记在心头,防我事后应对不及。
我也顺着他的意,笑着道:“倒是我忘了‘正经事’。”
只不过我心中仍有几分疑窦未解。
看鱼而已,也要收拾妥当吗。
我随李昀起身,踏出暖阁,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缓步而行,往温水河方向去。
新雪已覆了昨夜方扫净的地面,薄薄一层。
我和李昀并肩行走,这次他没有走在我的前面,让我看着他的背影。
风驰与春生各执一柄油纸伞,一左一右护着我们。
小径愈走愈窄,两伞相挤,时不时便撞在一处。
李昀忽地抬手,将春生手中的伞接过,执伞覆在我们二人头顶,低声道:“我来打。”
风驰投来探问的目光,我轻轻抬了下下颌,他便会意地收了伞,退到几步开外。
雪落无声,覆在伞上也寂寂无响,一行人行走在这天地间,只剩衣袂轻曳与靴踏雪地的细碎沙沙声。
李昀执伞的手臂偶尔与我肩侧相触。
明明隔着厚实的狐裘,依然能感受到他肌肉绷实的触感,和身体发出的温热。
瑟瑟寒风也被这股温度驱散了几分。
我将半张脸都藏进裘襟中,闻到的都是淡淡的酒气,让我有些头晕目眩。
“小心,地滑。”
他的嗓音贴着耳廓落下。
我愣了愣,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耳朵。
手放下,才觉得这动作未免太过小儿女情态。
仰首看他,只见他目视前方,眉眼清冷,并没有看我。
我的目光便多停留了片刻,看他侧颜沉静如霜雪雕琢,线条分明如刀锋,又仿若华玉蒙光。
不远处,潺潺水声,水意氤氲,四周都比方才行过的路暖了几分。
走近一看。
一带温泉河横卧园中,水色清澈如镜,雾气缭绕,如在流动的玉带上覆了一层轻纱。偶有一尾鱼掀水而起,溅出圈圈涟漪,便又归于安静。
我驻足凝望,只见几尾锦鲤游行水中,甩着尾巴,姿态懒懒,娇憨至极。
我不由道:“早知这鱼儿如此可爱,倒叫人有些舍不得吃下肚去了。”
李昀说:“可不就是养来入食的。肥得正好。”
我笑着摇头。
“这河水是自天然的温泉引水,终年不冻。”李昀向我解说。
我惊讶:“竟是有天然的温泉么?光这一处,这园子就值千金万两了。”
李昀:“不愧是第一皇商家的公子。只可惜,这家旧主人当初并未发现泉眼,便宜了我。”
我“啧啧”两声,惋惜道:“那是这位前主人命里无福,遇宝而不识,可不是将军的过错。”
李昀轻笑一声。
雪意愈浓,鹅毛般的大雪悄然洒落,不过片刻,足下的薄雪便厚了一层,踩上去已生声响。
李昀忽然侧目,像是随意问道:“我已叫人将温泉池收拾妥当,卫公子可有雅兴泡一泡?”
我一愣,不知道脑子想到什么,目光竟不由自主地上下扫视李昀的身躯。
他的那件毛裘此刻只松松垂挂在肩头,衬得身形修长而挺拔,轮廓分明,气度逼人。
我连忙收回视线,低咳一声掩饰:“将军好兴致。”
但脸颊却越来越发烫。
暴雪几乎是瞬间倾泻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声卷雪如刀。
一名下人匆匆走来:“禀将军,庄园前那道小山坡上积雪崩塌,道路被封了。”
我心下狐疑,怎么来得这样巧,未免太过凑趣。
看向李昀,他神色沉定如常,连半分诧异都无,仿佛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雪后之事。
他对我说:“还好没有早走。若早走片刻,此时怕就困在山道上了。”
我听罢,牵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真是老天眷顾。”
随后,李昀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只得随他继续向前,往温泉所在行去。
罢了,也怪我没有准备周全。
既来之则安之,且看看他还有什么路数。
“别这么拘束。”李昀像是看穿我内心所想,带有几分调笑,“我又不吃人。”
我看看他,被他言语中类似佻荡之意说得脸又热起来,嘴里咕哝一声:“倒是长得像个吃人的精怪。”
不知他是否听见,或是听见了故意不答。
他没再说话,领着我穿过游廊。
风雪从回廊檐角拂过,撞在游廊立柱上,发出轻响。
他的背影从檐下的光影间穿过,长身玉立,竟真像个从雪夜中走出的妖。
进到温泉汤殿,扑面便是一股温热水汽。
氤氲间,一整面墨青山水石屏立于中央,将池水隐于后面,淡淡雾气自石缝中升腾。
两侧分别是更衣间和热石房,中间是主池,泉水自壁中石兽口中缓缓流出,潺潺不绝。天顶竟是可开可阖的圆穹,雪光投落在水面,犹如碎玉洒落。
几位丫鬟捧着换洗衣物和温酒立在一旁,低眉顺眼,神情恭敬。
李昀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池边,衣襟一拂,不等言语,就随手褪下狐裘。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那件贴身的中衣便也被他利落地褪去。
衣物坠地的一瞬,他裸露在外的肩背线条冷峻有力,胸肌结实,腹肌起伏分明,在氤氲热气与水光映衬下,有种近乎野性的张扬。
“嗷——”
那一声,来得猝不及防,破空而出,甚至带着尾音上扬,像是哪里来的小兽惊叫了一声。
我自己都愣住了。
这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吗?
李昀顿在原地,似笑非笑地偏过头,目光中尽是戏谑。
随后,他笑了。
他竟然笑了!
是那种嘴角咧开、眼尾弯起的笑,好似一头困在雪地里的狼忽然逗弄到猎物,既讶异又满意。
很吓人啊!
我下意识将裘襟拢紧了些,后退一步。
可李昀却一步跨来,长影掩住我整个人。
灯火下,他的影子落在我肩头,一寸寸将我笼罩。
我心头猛跳,脚下一滑,整个人要栽倒。
眨眼间,一只温热宽大的手稳稳扶住了我的腰,将我扯住。
李昀低声笑着开口:“小心些,卫公子。”声音低哑,含着不明意味。
说罢,他另一只手缓缓抬起,食指轻挑,指腹摩挲过我的裘襟衣扣。
狐裘倏地坠地,悄无声息。
我惊慌,连忙伸手去接,没想到却结结实实按在了他的胸口。
肌肉的温度透过掌心灼得发烫,仿佛那一层肌理并非人身,而是一团暗火。
空气一下子静了。
“……”
李昀松开我,挥了下手,丫鬟们便低头退了出去。
离开前,将换洗衣物整齐放在旁边的圆桌上,酒也放在池边矮几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等人都走净了,他开口道:“卫公子面皮嫩得紧。”他语气懒散,“平日里,没有丫鬟近身伺候么?”
我心中腹诽翻涌:哪里是丫鬟的过错?明明是你一言不发,脱得比人家跑得都快,还怪我面皮薄?
李昀说罢,便已慢条斯理地褪去了最后一件衣裳,转身迈入泉池中。
温泉水没至腰腹,他抬臂靠在池边,肌理清晰的背线在雾气中宛若雕刻,黑发披散在肩,部分漂在水面,映着灯火晃出妖冶的光泽。
这回是真像传说中,那种会化作人形引诱旅人入林的妖精了。
只差一口将人骨吞入腹中。
“我……”
我的喉头像被什么哽住,一时间将自己刚才信誓旦旦的豪言都忘了个干净,只想掉头就走。
可李昀却偏偏看着我,唇角微扬,眸色藏着意味不明的笑,朝我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我“下来。”
我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怎么,卫公子……难不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某个不宜细看的地方,像是恍然大悟般,“是我思虑不周了,罢了。”
说罢,竟作势就要起身。水声荡起,波光浮动,眼看那半具身躯将从水中挺立而出。
“别,不是!”我大惊失色,连忙抬手朝他比了个“停”的手势。
“怎么?”他问。
我心一横,男人说哪都不能说这个,绝对忍不了。
况且都是男人,有什么可害臊的。
可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别扭。
哪怕平日里下人们照顾我起居时细致入微,我也从不在人前赤裸身体。
今日是头一遭。
但却不能怂。
我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几下,衣物散落在地。
趁着雾气未散,我斜着身子抬脚跨入池水。
不得不说,这天然的温泉真是惬意。
脚才踏进去,温热的泉水就将人整个人裹了个满怀,只觉得浑身毛孔张开,舒坦得仿佛连骨头都要化了。
真舒坦。
我不由自主眯起眼,靠在池边,呼出一口热气。
“叮——”
酒壶与杯盏相碰,清脆一声。
我循声望去,李昀正低头斟酒,酒香浓郁,醇意四溢。
见我望过去,他又替我斟了一杯。
我被那馥郁酒香勾得心痒,慢吞吞靠近几步。
水中阻力不小,我动作缓慢,眼神却不受控地扫了他一眼。
一双长腿懒懒倚在水中,肌肉线条在水光中若隐若现。
我赶紧挪开视线向上看,李昀正把半湿的长发束向脑后。
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邪火。
忙压下,停在与他一臂的距离,扬了扬下巴,语气刻意慵懒:“劳将军,将酒杯递给我罢。”
李昀将酒杯递给我,看起来人畜无害。
我呷了一口,依旧口干舌燥,连胸腔也闷得发紧。
心里不知怎的又有点不服气,不知是在跟谁较劲,只觉这会儿若低了头,便是输了什么。
我从旁边慢悠悠踱了过去。
走到一半,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姿态不太雅观,便倏然挺直了背脊,整个人从水雾中拔出,上身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一点点清凉沿着脊骨蹿上头顶,将人激得汗毛乍起。
我走到李昀的身侧,探手去拿酒壶。
他先一步拿起,递给我。
指尖相触,他的眼神沉了几分,黑眸像浸了墨,格外深幽。
我迎着他的视线,半分不避。
对视片刻,李昀便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曲起一条腿,然后低下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瞬间挑高眉看他,像打了一场无声的胜仗,唇角也忍不住扬起弧度。
李昀嘴角微动,我等着他能说出什么来。
这时,春生的声音突然响在殿口。
李昀看了看我,我便心领神会,举着酒壶缓缓游到汤池深处,隐入水影中,抬手示意他们“请便”。
“进。”
春生应声而入。
我背过身子,一杯接一杯喝了起来。
不知这是什么果子酿的酒,极为醇厚,一杯下去冰冰凉凉,正解了泡在温泉里的热气。
我微微侧目,瞧见春生凑近李昀耳边悄语,唇形模糊,看起来似是在说什么公子来了。
什么公子?
是说我吗?
可我就在这儿啊。
脑子有些迟钝,可能是酒意上涌,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喝了几杯。
我悄悄挪动两下,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这其实是很无礼的行为,可我被李昀那突然怔忪、被某种消息打乱了心神的表情吸引,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然后,我看到李昀好像向我这边瞥了一眼,和那日在宫门前见到我一样,淡淡地,那般疏远。
我不喜欢,生出一股厌烦。
我喜欢刚才那个好似能被我轻易调弄的李昀。
我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飞快地甩了甩头,人迅速缩进水里。
“……”李昀轻叹一声,看起来有些无奈地对春生道,“出去吧。”
春生听令,本欲即刻退下,却在原地停了一瞬,目光向我这边投来一眼后,才起身退了出去。
脑袋昏沉沉,我看着春生离去的背影发愣。
“怎么了?”李昀开口问我。
我慢半拍地摇了摇头。
他停顿了片刻,又问:“你很喜欢他?”
我愣了愣,反问他:“何出此言?”
“你见到他,会一直盯着看。”
“只是看着有点眼熟罢了。”
李昀便没有再追问,只是将曲起的腿缓缓放下。
水波轻晃了一圈,像什么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不知为何,雾气越发浓重,像有人悄悄在池水中添了热流,熏得我眼前都模糊了。仿佛置身云间,轻飘飘,腾腾悠悠,不似在人间。
有说话声。
“你又这样。”
“什么样?”
是我说的?还是他说的?
我怔忪地望过去,李昀面色淡然。
我又挪回先前靠近他的位置,伸手去够那壶新换的酒。
手腕一紧。
李昀握住了我,力道不重,却也不容我挣脱。
“你喝醉了?”他的话音像贴着水汽。
我眨了眨眼,抬起另一只还淌着水珠的手指,戳了戳自己鼻尖:“我吗?没有啊。”
紧接着,我听到李昀低醇的声音,像我喝的酒:“你喝醉了,别喝了。”
我撅起嘴,侧头看他。
他身后嵌壁的琉璃灯燃得极静,灯火温柔,洒在水汽氤氲的墙面上,光影晃动,如雪夜寒枝轻颤。
“你在勾引我吗?”这句是我说的话,我确信。
因我看到李昀的眼眸睁大,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然后轻笑一声:“你希望被我勾引吗?”
我摇摇头,又顿了顿:“不知道……应该吧。”
他因我如今的身份而靠近我,专门来勾引我,然后我顺势应对,反将一军,李昀最后被我玩弄,这是我的计谋策略了来着。
我今后还要报他和二公子一起侮辱我的仇。
“这样。”我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些,却没有完全放开,他指腹粗糙,轻轻摩挲着我的脉口。
我忍受不住缩手,想要抽开,却被他忽然一拽,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湿热的胸膛几乎贴上我发烫的脸颊,双腿也不由自主地贴上了他的大腿。
“你果然是改不了。”李昀低声道,语气听不出是叹息还是讽刺。
我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随即,他带有薄茧的手轻轻点在我的眼角:“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我以为他在夸我,下意识笑着仰头看他。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复杂、难测。
紧接着,我看到他的唇动了动。
恍惚间,我辨认出他的嘴型,好像在叫我的名字。
不是卫岑。
而是徐小山。
【📢作者有话说】
┗|`O′|┛ 嗷~~
第24章 冰消雾散
次日醒来,我只觉脑中昏沉沉地鼓胀作响。一动便牵扯头痛欲裂,喉咙也干得像是灌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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