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驰不知何时守在床边,听动静立刻凑过来,小心翼翼将一盏温茶送至我唇边:“爷先润润嗓。”
我接过来,痛饮而尽,方觉稍稍缓解了那股刺痛的灼燥。
“什么时辰了?”
“已是巳时了。”
我撑着床榻坐起身,脚一落地,便觉四肢酸软,仿佛骨头也被温泉水泡得酥散。
按了按眉心:“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脑中记忆零落,最后残存的画面,只停留在春生离开汤殿时的身影。
其后便像落入雾中,模糊得难以捉摸。
我是否说了醉话,又或做了什么失态之事,全无头绪。
风驰上前,拧了热帕细细为我净面,边服侍边低声道:“少爷,下次可万万不能再贪杯了。昨夜李将军将您从汤殿抱出来时,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尚不觉异,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
风驰语气却突然提高声音:“爷当时只披了件毛裘,身上……身无寸缕,脸红如霞,眼也没睁开。我看着……以为您……”
“以为我什么?”我疑惑。
风驰吭吭哧哧不回答,手忙脚乱把帕子挂好,又翻出干净衣裳替我穿戴。
我心里忽地七上八下起来。
莫非我真做了什么荒唐事?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说话啊,怎么了?”我语气也不自觉拔高。
风驰吞吞吐吐,一双眼珠子瞅着我,像是咬牙般才开口:“我以为……您同李将军,呃,累得昏了过去……”
我怔了片刻,脑海里“咯噔”一下,猛地反应过来,顿时耳根发热,心跳加快,一把拍在风驰脑门上:“你小子胡思乱想些什么!”
风驰捂着头,委屈巴巴地抗议道:“不是我乱想,昨夜那场景实在太……太引人遐想了。其余伺候的人都垂着头,连气都不敢喘,若不是我担心少爷,怕也早羞得面红耳赤!”
“你还敢顶嘴!”我作势要拧他的耳朵。
他抱头躲开,嘴里却还念念有词:“少爷您下次真得悠着点,万一碰上个登徒子,那可就……”
我气得翻了个白眼,干脆不再搭理他,扬声唤道:“雪独!”
雪独立刻闻声进来,目光一扫,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见风驰一脸哭丧模样,脸色当即一沉,喝道:“你又说什么惹得爷不高兴?简直无法无天了。等我回去禀了老爷夫人,看你还扛不扛得住几十板子。”
风驰哼哼唧唧地嘟囔着嘴,终究还是不敢再多言,乖乖收了声,蔫头耷脑地站在一旁。
这时,外头响起一声轻轻的叩门。
我抬眸看去,顺手整了整衣襟,唇角抿起些神色:“进。”
一名小厮掀帘而入,垂首规规矩矩道:“禀卫公子,将军遣人问您是否歇息好了?”
我嗯了声,问他:“你家将军现在在哪儿?”
小厮答:“在前厅候着,请卫公子过去。”
我点点头,迈步:“这边带路罢。”
路上,我一边走一边琢磨,待会儿要怎么问李昀,才能旁敲侧击问出我昨夜有没有失态。
可转念一想,他那人向来惜字如金,哪怕我真在他面前失了分寸,只怕也只会淡淡一句“无妨”,连个眼神都吝得多给。
进了前厅,领路的小厮退下,春生引我往内走。
方一进门,我脚步便顿住。
太子,正端坐在主位上。
而李昀,正肃然立于一侧,神情冷峻。
我心中一紧,立马屈膝跪地:“小人叩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屋内静得出奇,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听得清楚。
我伏身不动,只觉额前冷汗一滴滴渗出。
眼角余光掠向李昀,他保持着一贯的面色冷淡,双目垂敛,看不清情绪。
昨日旖旎的气氛,和日出月落一样,冰消雾散。
良久,太子的声音才缓缓响起,自高处俯下:“起来吧,卫公子。”
我应了一声,起身时却因酒后余力未退,脚下微虚。
李昀这时转了过来,好似随意问道:“休息得如何?醒酒了么?”
他语气寻常得仿佛是在昨日小宴间随意一问,哪怕太子就坐于上,也无丝毫忌讳,好似方才那片肃静与沉默,不过是我一人自扰。
可我却不敢再如昨日那般玩笑调笑。
于是,我谨慎地回答:“谢将军关照。昨夜叨扰,将军莫怪。”
李昀笑了笑,忽而道:“你不是说,想要一个在太子殿下面前解释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这话简直是将我在炙火中烤。
我心中一凛,不由暗暗揣测:难道太子今日亲至,真是为我一人而来?还是,另有目的?
可惜我脑子此刻乱如麻丝,一点都理不清头绪。
太子倒也配合,问:“哦?卫公子你要解释什么?”
这或许是太子愿意赐下的“机会”,让我借此与三皇子撇清干系,以表忠心。
可这份“忠”,要表得多深?又要表得多险?
我知此刻并非良机。
于是,我斟酌再三,沉声道:“小人愚钝,不敢妄求分说。只愿勿因流言旁枝,惹殿下心忧。”
太子没有立刻回应。
殿中死寂。
我能感到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停在我的上方,仿佛在审视着什么,让我感到脊椎发凉。
我本就软绵无力的身体,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心中发苦,终于明白李昀昨夜所谓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封路的暴雪、温泉酒宴,甚至那句“太子青睐有加”……
多半从一开始便是他设下的局,我还在这暗自得意。
太子的声音发沉,命令道:“抬起头说话。”
我咬了咬牙,听命抬首:“是。”
眼神却仍不敢越矩,只落在太子深朱色的衣襟上,避而不视那双摄人的眼。
我心中喃喃咒骂:三皇子也好,李昀也罢,说什么“殿下青眼”,他们都是想将我推入炉中烘烤。
哪里是青睐?这分明是天威压顶。
“本宫不是小气的人,卫公子不必露出这般惶然神色。”太子的声音让人捉摸不透。
就在此时,李昀动了。
他迈步上前,站至我侧前一步,恰好替我挡住那道森然目光。
高大的身形将视线隔断,也替我隔出一方微不可察的喘息之地。
我几欲垂落的心稍稍安定,却也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殿下还是别吓他了,”李昀语气随意,“我看卫公子还未弱冠,胆子还小着。”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替我说话。
虽不明他意,但内心还是感谢他这一句回旋。
太子轻笑了一声:“罢了。”接着对李昀说,“我今日来是找你有事。”
话落,一名着深青衣袍的小太监快步而入,附耳向站旁的大太监低声禀了几句。那大太监点头,又凑近太子耳边耳语几句。
我下意识望去,只见太子原本紧拧的眉峰稍稍舒展,唇角也平和了些许。
下一刻,他目光扫来:“你先下去吧,改日还有话要问你。”
我忙垂首应声:“是。”
随即立马应声退下,也没再看李昀。
我走至窗边,忽有小厮唤我,说我落了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娘挂在我身上的玉佩,不知何时滑落。
谢过了小厮,我欲离开。,耳边却传来一阵模糊的说话声。
我不自觉停了脚步,余光中,似有人影步入了前厅。
我又听到公子二字,不禁以为他们是在说我。
尚未反应过来,春生已快步走来,温声道:“我送公子一程。将军托我转告,今日之事是他失算,本未料太子殿下突然而至。改日,他定会亲自赔罪。”
“不必如此劳心,烦请代我回话,就说我并不在意,也请将军不必挂怀。”
春生应下,转身引路在前。
脑中忽然浮现起昨日汤殿中,他低声与李昀耳语时所言的那句“公子来了”。
我原以为是在说我。
再看此刻窗下人影、殿中人声。
看来“公子”说的不是我。
那是谁呢?
回到家,雨微满面喜色迎上来,双手递过一封信。
我只一瞥,便认出是家书,心口骤然一紧,忙拆开封缄。
厚厚一叠,几页纸铺展开来,墨香夹着海风的味道。
信里先说,这回又随船运来不少物件到京里,怕我在京中交游应酬,先前带的都用得七七八八。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好消息。
这次随船来的,还有洪叔。
想来是父亲放心不下,怕我孤身在京城难以周旋,特意派他来看顾。
翻到后面,便是小娘的字迹,细细密密,行间皆是嘱托与牵挂。
我虽带了这么多人,她仍怕我吃不好、住不安。
她甚至耐心地列了份清单,逐一标明船上带来的物什。
衣衫香料、珍馔佳肴、药材补品……无一不是极尽奢华。古书奇画、锦缎华服,件件精致。
仿佛要用这一船的富贵,把我与南地的距离一寸寸抹平。
书信到后的第三日清晨,我还未醒,便听得外头一声惊呼,随即是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我立刻起身,胡乱披了件衣裳起身。
往日屋外只要有半点动静,雨微早已推门进来。今日,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走到门口,正听到有人轻声道:“别吵醒少爷。”
我推门一看,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洪叔!”
他身后还站着云烟。
洪叔笑得一脸慈爱,衣冠整齐,鬓发齐顺,像是特意打点过。可近看,面色的倦与眼底的血丝怎么也掩不住。
明明舟车劳顿,却偏要先来见我。
我心里一暖,又带几分责意:“你们怎么不先遣人来信?我好去接。家里的信前日才到,我以为还要等些日子。”
洪叔只是笑:“少爷别站在门口说话,这京城的风太冷冽了些,先进屋。”
我只得随他进屋,仍念叨:“赶路回来就该先去歇息,何必这么着急来看我?自己人何必这样拘礼。”
他笑着应:“是我太想少爷了,等说完话,我就去休息。”
我只好作罢。
见雨微还握着云烟的手,我便道:“你们去吩咐厨房做几道南地菜,做完便回去说你们的悄悄话去吧。”
二人行礼退下,手挽着手出了屋。
洪叔看着我,目光里是长辈的慰藉与打量:“少爷将这府里打理得很好,老爷和夫人们看到也能放心。”
“你们总当我是孩子。就是我真不会打理,带着这一府的人,总不至吃干饭。”
“那是少爷用人得当,懂得驭人之术。”
我失笑摇头,知在他们心里,我怎样做都是好的。
丫鬟上来,将才沏的热茶呈上,并添了几样京里的时令点心。
洪叔连喝两口,面上的倦色才缓缓褪去,道:“今年天色异寒,大雪封路,不然还能早些到。老爷在家担心得紧,直说不该这般狠心,把少爷一人遣到京兆府来,便吩咐我亲自跑一趟。本想着赶在进贡之前,好与少爷一道,谁知算来算去,偏算漏了这一场雪。”
他顿了顿,目光像是要把我从头到脚看个明白,才笑着说,“一路上,不知我有多心焦。好在未到京城,便收了少爷的来信。少爷自己一人将这许多事处得妥帖稳当,连见圣颜也不卑不亢,真是我卫家的好儿郎。”
夸到末了,仍要再叹一句,“少爷真是长大了。”
我笑着接话:“再过一年,我便弱冠了,只你们还把我当孩子。”
洪叔笑意更深:“是啊,少爷自打跟着老爷办事,就没出过差池。”
我颇有几分得意。
刚成为“少爷”时,我处处学习所谓贵人的处事方法,学得板正,学得拘谨,反倒处处磕绊,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服众。
直到后来,在父亲的提点下,接连成了几桩事,身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锋芒与自得,却反而被众人喜欢。
夸我真诚,虽不全是稳重,却有少年人独有的热忱。
那时我才明白,装作别人,终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只有做自己,才有人真心相随。
只是,如今将近弱冠,我已不想再以稚嫩取悦众人了。
“洪叔还是别夸我了,越夸越小了。”
“好,好。”洪叔含笑说了两句,在我越来越埋怨的目光中,顺势换了话题,“少爷到了京中后,可曾去赴宴?”
我点头,将先前与永昌伯世子、许致、李昀一同去狩猎之事说了,又提到在净光寺偶遇三皇子。
洪叔听得沉吟,慢慢道:“嗯……那少爷可有回请过,或送去什么古玩物什?”
我摇头:“倒没特殊送过什么。自到京兆府来,宴席一场接一场,不止权贵,连与家里交好的商户也来往不绝,推脱不得。”
说到此处,心头微一迟疑,还是将前两日在李昀府中过夜,及次日见太子的经过,一并说了。
要说未见洪叔时,我心里尚有几分定力与耐性,想着此事也未到绝境,太子未必真是不待见我。
但一看到洪叔来了,那股自南地带来的亲近与依赖,反倒让心里松了一线,又添了几分惴惴不安。
我瞥着他越发憔悴的面色,收敛心绪,故作轻松:“先吃些东西,总不至是要掉脑袋的事。”
洪叔点头,神情沉稳:“没事,少爷处置得妥当。只怕是贵人们晓得今年来的不是老爷,而是少爷,特意添出这些事来试探。少爷不必怕,若是老爷在,也要夸少爷得体。”
顿了顿,又道,“我这次随船带了不少东西,少爷稍后挑几样,逐家送去。太子与三皇子那就罢了,再派人送进宫不便。倒是李将军与许大人,可多送一份,不必多言,想来他们也明白是为谁备的。”
我颔首应下。
与洪叔用过早饭,我便催他去歇息,自己则转去库房,将随船带来的物什一一过目。
然后,命人将南地烈酒与特产、各类珍玩古画分开包好。
我吩咐风驰:“你亲自去,把这酒和特产送到国公府,说是谢李将军请我吃鲜鱼的礼。至于这几件珍玩古画,若能递到将军手里,就不必多话了。”
风驰应声,带着一小厮抱着东西离去。
我从堆里翻出一包南地果脯,慢慢咂着滋味。
这果脯若配上果酒,应当正好。
雨微抱着一叠账册进来,小心放到桌上:“少爷,这是库房的清单,您看哪几样要先送出去,奴婢好吩咐下去。”
我接过随意翻了翻,心思却早飘远了。
指尖在“霓裳露”三个字上停住,不由问:“这酒,是这次随船来的?”
“正是。”雨微笑道,“配少爷爱吃的果脯,正合适。”
我低声道:“霓裳露是椰花与荔枝酿的甜酒,热烈黏腻,不似酸甜的凉酒那般清口。”
雨微好奇地追问:“爷说的那凉酒,咱们府里有吗?是个什么味儿?”
我没答。
那酒的味道,太记得。
温热的泉水、氤氲的水雾,李昀近在咫尺的眉眼,带着微凉的气息。
我甚至记得,那一瞬水珠沿着他颈侧滑下的轨迹。
若不是酒劲作祟,我断不可能放任自己看得那么久。
风驰匆匆回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少爷,东西送到了。”
“是将军收的吗?”我不经意地问。
“李将军府上的春生收的。他说将军近日多有要事缠身,怕不能亲自来谢,请少爷见谅。”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屋子又静下来,只剩窗外簌簌的风声。
我把那包果脯推远,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要拎着它去敲国公府的门。
可越是要抑制,心里越是难安。
京城的宴席,我能应付。权贵的试探,我也能应付。
唯独李昀。
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将人逼到一步之内,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退开。
让我以为是在与他博弈。
夜里,雨微来换炉火,我忽然问她:“你说,人若总是想起一个人,是为什么?”
雨微回得简单:“要么是恨,要么是喜欢?”
我被她噎了一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你怎么知道?”
“是洪叔说的。”她低着头加炭火,声音小心,却似有意地看了我一眼,“洪叔还说,少爷要多留心,不是谁都能近的。”
我抬眼看她一瞬,没接话,只让她退下。
不是恨,便是喜欢吗?
可我想要的是掌控,是玩弄。
我要的是将局面握在手中。
是在棋局中压过他的那一子,是看着他被迫应我的招,不是假惺惺的试探,而是实打实地把我当作势均力敌的对手。
父亲的叮嘱、小娘的牵挂、洪叔才刚提醒我的话,此刻都被我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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