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明应该是一份礼物, 是他一直以来都很珍视的一份心意。
是来自他最重要的家人的,第一份礼物。
可是。
……万一, 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万一呢?
江浔一向都很乖,不是吗?
他是第一个认可他, 管他叫哥哥的。
万一,只是改装了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配件呢?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在亲眼验证这件事之前, 他不能就这样武断地下结论。
他必须,亲自确认。
陈乱没有回家。
在做完关于f6164出现原始荒兽活动痕迹和本次实战训练教学事故的报告后,陈乱跟着喻小潭直接去了他在启微市城郊的一处庄园。
没有告诉任何人。
喻小潭提前联系过的老表匠已经在庄园里等候多时了。
下了几日的雪已经停了,白色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澄净的天幕上,照得满地雪白亮得有些刺眼。
阳光看起来很灿烂,照在身上却没什么温度,只有混着玻璃渣子似的寒气随着呼吸往人的喉咙里钻。
陈乱手里攥着那支冰凉的手表,沉默地跟着喻小潭往庄园主宅里走。
在被阳光和反射的雪色照得亮堂堂落地窗边,陈乱将手表递给了老表匠。
蓝得如同一片深渊的表盘被固定在了软垫上,陈乱站在桌边,目光垂落下来看着老表匠使用专门的工具熟练而轻巧旋开了那几枚细小的螺丝钉。
“咔哒。”
后盖被掀开的响动让陈乱绷紧了唇线。
心跳声开始在胸腔里撞响,陈乱甚至感到被自己攥紧的手心里开始沁出细汗。
金属光泽在眼底晃了晃,露出了内部的机械机芯结构。
但在那充满机械美感的机芯边缘,却突兀地嵌入了一片黑色的微型电子元件。
那不及指甲盖大小的一点黑色在闯入陈乱眼帘的瞬间开始扩散,逐渐蔓延到整个视野。
耳边“嗡”地一声巨响。
陈乱的眼前晃了一下,不得不用手臂撑在桌子的边缘。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空荡荡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一种尖锐的、从灵魂深处掀起来的耳鸣声。
过往的桩桩件件牵成一条条线,收束过来,缠绕上他的喉咙,轰然摔碎在他眼前——
永远准时赶在他刚进办公室的时候送来的早餐、
与朋友小聚时总能被准确找到的聚会地点、
每次从污染区出来不久后就能接到的通话……
以及那次在回浪山,陈乱说服了自己许久的“巧合”。
再往前,
是酒吧门口的迎接,
一次次的“偶遇”,
现在想来,居然更像是一种……
围追堵截。
心脏如同被一只缠满了荆棘的手攥紧了、挤压着他喘不过气来。
从骨头缝儿里渗出来的冷意从冰凉的指尖渗进血管,带着细细密密的尖锐的刺流向四肢百骸。
陈乱的胃里开始涌出一种翻腾的烧灼感。
那双忽然间失了神采的灰色眼睛死死钉在了那一点深渊似的黑色上,眼前的一切画面以那一个点微中心开始扭曲旋转。
死寂的空气里,陈乱的喉结艰难地滚了滚。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这样的。
那明明是第一份礼物,第一份来自家人的礼物。
是他自从姐姐不在后就没有人再记得他的生日的多年之后、他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抓住的第一缕实实在在的、来自家的温度。
在那片狭小而温暖的车厢里,来自历史尘埃的漂泊无依的灵魂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归属感。
往后很多年,那些温柔的注视、那些拥抱的温度、那些生活里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在逐渐融成他灵魂的重量。
这是他的弟弟,他的家人,
而他在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
对他而言,那不仅仅是一份生日礼物,而是一个“家”的象征,是他不属于此的灵魂的寄居之所。
是几次将他从过往的灰色阴霾里托举出来的一线天光,也是他数次身临险境之时支撑着他的坚不可摧的执念。
有腕间这点重量在,他总会知道,不能迷失,不能停下。
因为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他不再是那个总是独来独往孤身一人的云刺小队队长了。
他重新有了牵挂,有了牵住他的灵魂不要飘远迷失的新的锚点。
所以即使后来,那两双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里开始掺入了过于灼热的温度,一步步靠近,而他一步步地在他也分不清是爱情还是亲情的拉扯里放低底限,直至纵容到如此地步。
那时候陈乱想,就这样吧,他好不容易来此世间一趟,好不容易重新有了一个温暖的灵魂港湾,他总是愿意溺爱几分的。
他以为最初的那份真心,起码是纯粹的,只是在岁月漫长里逐渐模糊了一些界限。
对或不对,他总能在以后的时间里去慢慢和解。
毕竟那是他的弟弟,他的家人,
他愿意去花费一些时间去了解对方,了解自己,
那些暧昧不清的情感、那些被牵动的心跳,
究竟是谁在错认,
那是不是爱。
可是——
那双雾灰色的瞳仁带着些麻木和虚无落在那只已经碎裂了的手表上,陈乱的唇角忽然又挑起来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嘲意的弧度来。
可是如果,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那只不过是、
他自以为的第一份礼物,
他自以为家的温度,
他自以为的……
灵魂的牵绊。
那一小块格格不入的黑色如同一颗灼烫的火苗,烧得他眼眶都开始发疼发酸。
从一开始,那就不是一份礼物,不是祝福,不是接纳认可,
而是一条妄图控制他、占有他、窥视他的、
看不见的锁链。
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是蘸着糖霜的欺骗。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在被追踪位置这个可能,但那不该出现在那么久远以前,更不该、出现在他一直以来都无比珍视的这第一份礼物上。
而且那是江浔。
是他一直以为的乖小孩江浔,
是会抱着他软软地叫他“哥哥”,看到他会立刻弯起那双温和的眼睛,总是依赖着他的乖弟弟江浔……
……都是假的,对不对?
都是假的。
所有的乖巧、听话、温柔关怀、下意识的依赖……
都是假的,对吗?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江浔。
从十五岁送出这份所谓的礼物起始,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他们披着家人的表象的监视、掌控之中,是这样吗?
这个认知让陈乱感觉自己似乎被一种空荡荡的冷意从内部掏空、碾碎,化作飞灰。
他所珍惜的一切,都是为了围猎他而量身打造的假象。
他所一步步纵容的那些,都成了他作茧自缚自以为做了个好哥哥的荒唐。
从一开始,
就不是家人。
不是。
不过是一场、
以家人为名的欺骗,
一场为他量身定做了诱饵的围猎……
而他深陷其中毫无所觉,亲自咬下了那个饵,允许了过往发生的一切。
胃里一阵痉挛,烧灼起来的刺痛感再也压不住地翻腾上来。
陈乱用力攥紧了手里那块已经碎掉的手表,猛地弯下了腰。
可是心脏被用力掐着控制不住地失律乱掉,喉咙里像是被尖锐的石头堵着硌着,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发抖,胃里火烧火燎,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耳边尖锐的蜂鸣声几乎要将他淹没。
酸涩感从鼻腔涌进了眼眶,喉间反上来些许铁锈味,陈乱猛咳了几声,抹了一把眼睛,扶着桌角稳住身形。
一只手伸过来去拍陈乱的肩膀。
“喂,你没事吧?”
“……”
陈乱摇摇头,咽下喉间的腥甜。
还差最后一步。
还差最后一个验证。
他要亲眼看着,
他必须亲眼看着。
看自己如何将他自己撕碎。
手机屏幕反射出的光线映进那片带着血丝的、黑沉沉的眼睛里。
数个未接电话。
以及数条未读消息。
【不高兴:出来了吗?】
【没礼帽:今晚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不高兴:哥哥,还没到家吗?】
【不高兴:乔知乐告诉我你们早就返校了。】
【不高兴:你现在在哪里?我很担心你。】
陈乱的手指顿在屏幕上,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我在哪里,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了吗?
手里攥着的那枚手表的棱角硌着掌心。
陈乱第一次选择了不回复来自江浔的消息。
片刻后,手机再度响起了来电铃声。
陈乱垂眼看着屏幕亮起,直到漫长的铃声自动结束后熄灭,按下了关机键。
窗外的光线将这里照得亮堂堂的。
陈乱将那枚被拆开了的手表摊在了桌面上,抬眼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你猜,他们多久能找过来?”
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喻小潭捏着一杯红酒过来,坐在陈乱所在的沙发扶手上:“猜对了你跟我走吗?”
说着伸手去挑陈乱的衣领,俯身下来弯着那双精致的眼睛,去看陈乱灰暗暗的眼:“我只是玩得花样多,但我很会尊重人的。”
陈乱靠在沙发背上,半眯着那双冷灰色的眼睛睨他。
精致漂亮的alpha偏头,眨了眨眼睛:“怎么样?考虑一下?我保证不会给你的手表里装小零件。”
“但你可以给我装!”
寂静的空气里,陈乱沉默了两秒,揪着喻小潭的后脖领子把人丢远:“……没那种奇怪的癖好。”
透过窗斜落到陈乱脚边的光线开始逐渐倾斜。
房间里只剩下陈乱一个人,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向敞开着的空荡荡的庄园大门,在似乎停止流动了的空气里静默成了一座空茫的碑。
直到他在目光的落点处看到有一台车从远处驶来。
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空气里终于响起一声叹息似的轻笑。
时间在这片几乎凝滞住的地方重新开始流动。
江家的双子推开那扇紧闭着的门,就被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明晃晃的光芒晃了一下眼。
光束里微尘飞舞。
陈乱安静地坐在那束光里,皮肤在冷白色的光线照耀下几乎变得透明。
他回过头,朝着那两双熟悉的眼睛弯了弯唇角,目光却平静地如同一潭死水。
“你们来了。”
第96章
陈乱以为他在看到那两个熟悉的人真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 他会难过,会愤怒,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但当那扇门真的被推开, 陈乱与那两双无数次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遥遥对望, 脑海里却只剩下一片平静的白。
过去的那些怀抱里一点点长大的温度、慢慢从稚嫩到成熟的眉眼, 以及那些在他一步步的让步与纵容之下的灼热触碰, 都与过往一次次的“巧合”、一次次的试探与得寸进尺轰然相撞,然后在眼前赤裸裸的真相面前崩裂成千片万片,最后全都落下来凌乱地铺了一地, 寂静成一片空荡荡的冷意。
而当他平静且沙哑的嗓音飘落在地上的时候, 空气就凝固住了。
灿烂却没什么温度的冬日的阳光之下, 陈乱就安静地坐在那里, 覆了一层霜气似的雾蒙蒙的眼睛朝着两个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的alpha望过来。
向上弯起来一点点细微弧度的那双略显苍白的唇像是在微笑,
又像是在哭。
桌面上那只被拆解开的手表敞开着胸膛, 在阳光的照耀下露出了那片黑色的芯。
两个alpha的脚步被那点漆黑钉在了原地。
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咔嚓”一声碎裂开了。
江翎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起来掐入了手掌心里,喉咙里开始变得干涩,心跳被拖着向下坠去。
他还是发现了。
沉默的空气里, 江浔抿了抿唇, 迈步到陈乱面前站定, 垂下眼来。
“……哥哥。”
面前年轻的alpha眉眼已经完全长开,在阳光下被映成剔透的灿金色的眼睛沉默地望着他。
可陈乱还记得这双眼睛尚还稚嫩的时候, 曾经无数次柔软地注视着他,乖巧、温和, 并且带着一种雏鸟一般干净的依恋。
都是骗他的,对吗?
陈乱拿起了那只手表,袖口在空荡荡的手腕晃着,冰凉的手指在已经碎裂了的表镜上轻轻摩挲过去。
“江浔。”
“它裂开了。”
声音温和得如同一抔死灰, 却仿佛带了一阵呼啸着的尖锐的风,直直地扎进了僵硬地立在陈乱面前的alpha的耳膜。
“……”
干涩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带着尖锐棱角的石头,卡在那里,扎得江浔连呼吸都感到疼得困难。
抿紧着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纯粹而干净的深蓝之上那条狰狞的裂痕,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了一般几乎停跳。
如陈乱所言。
……它裂开了。
还能修好吗?
窒息的沉默里,陈乱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江浔。”
心跳猛颤了一下,江浔掐住了手心,抬眼看去,却冷不丁撞进了一双被大雾弥漫成冷黑色的眼。
“……对不起。”
而那双眼睛瞧着他,忽然向上弯起来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听到了陈乱发出一声叹息:
“不,江浔。”
“是我做错。”
“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原来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不是——”
话音落下来的瞬间江浔的身形就轻颤了一下,噎着哽着嗓音试图去拉陈乱的手。
“啪——”
拍开那只手时发出的轻微一声响,却像是摔在了alpha的脸上。
血色褪尽。
“别碰我。”
陈乱抬起手,轻声道。
身侧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陈乱抬眼看过去。
“江翎,你也是一直都知情的,对吗?”
“……”
与江浔如出一辙的那张脸在阳光下沉默着。
陈乱垂下了眼睛,嘲讽似的弯起唇角轻轻点了点头。
手中的那只表沁出冰凉的触感,烧进掌心,烧上喉头。
他看着那片破碎的蓝,忽然扯着唇角笑了一声。
……好礼物。
“……对不起,哥哥,这件事情我可以解释,我——”
“不要再叫我哥哥了。”
陈乱打断将浔,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再叫哥哥了。”
声音轻得仿佛一粒尘埃。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了,江浔。”
他抬眼看向那双颤抖中带着几分惶恐的眼睛:“毕竟你……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作过哥哥,不是吗?”
那双灰色的眼睛弯着笑起来,却慢慢沁出来一些水色,含在泛红的眼眶里:
“只是我……”
“一直自以为我在做你们的、好哥哥。”
两个alpha的身躯随着陈乱的嗓音僵硬在了原地。
空气陷入一阵死寂。
而陈乱捏着那块表站起来,独自越过两个alpha,朝着门口慢慢走去。
“我有些累了,回家吧。”
顿了一下,他又重新开口:
“……回去吧。”
外面的风很冷,刀子似的剜着皮肤。
陈乱独自走在前面,冷得麻木的唇边吐出一团团白雾,消散在灿金色的午后阳光里。
而后疲惫地开门、上车、坐进后排。
江翎沉默地开车,江浔沉默地坐在副驾。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低悬在了城市轮廓的边缘。
陈乱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温暖驱散了从外面带进来的满身寒气。
暖色的灯光下,处处都是他们一起生活的痕迹,处处都是回忆。
沙发上卷着江浔常盖着的那条小毯子,右下角那个长条天妇罗抱枕是江翎喜欢搂着的。
脚下是三双同款不同色的毛绒拖鞋,阳台晾着江翎和江浔洗了挂出来的制服。
桌上还有几个袋子,里面是新鲜的蔬菜水果和一些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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