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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奴持刀重生(今州)


方师父:“……”
谢漆话锋一转:“那位神医打算前往前线当军医,我拗不过他老人家,便想着让我们阁里的人护送着一起去。”
方师父来劲了:“这活我倒是可以,他去当军医,我去当冲锋兵,什么时候启程?”
“四月。”谢漆揉了揉山根,“如果到了四月时,前线战况还不好,长洛必须再征一次兵,真到了那地步,阁里也得派出一些人去。到时换青坤管着阁里,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首要的是保护好陛下的安危,罗师父那头肯定被他堵住了实况汇报,我心里总是不安。”
“好,我去了一定给你传实在的消息。”
谢漆放心了些:“其次,如果你们能潜伏进云国的阵营最好,如果不能也没关系,但试试能不能联系上高琪和罗海。”
当日云仲死在刑场万人的践踏下,一部分云国人撕毁为质的盟约遁逃,高琪和罗海也就此下落不明,不知道是被强行带走,还是事发突然,他们二人来不及互通有无就去了云国。
谢漆之前和高琪谈过,相信那位宋氏出身的戴罪皇嗣有心赎罪报国,只不知道他在云国后方的情况如何。
方师父对他说的一一答应,谢漆不住地单手按指节,手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虽然希望渺茫,我也还是希望战事能在四月前出现转机。”
方师父道:“有转机了我也还是想去前线。”
“为何?”
“玄坤的尸骨被那群混蛋云国人掘走了。”方师父锤了下桌子,“越想越睡不着,说什么我也得把他带回长洛!”
谢漆这才猛然想起戴长坤的坟冢被云国人撬了,尸骨极有可能被献去给云皇缅怀故人。云皇几十年前也是到晋国为质,与当时的睿王一派走得近,戴长坤彼时还是睿王影奴,后来睿王一派改制失败遭屠杀,才逃往北境当了高骊的将师。
谢漆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此事……我都忘了给陛下说,那可是他的恩师,我竟然忘了告知……”
“呃,倒也不用这么自责。”方师父连忙宽慰他,“等我真去了前线,我看着时机和皇帝说就好了。”
谢漆还是一脸郁闷,坐在一旁生自己的闷气。
方师父被他的样子惹笑了,喝了杯水笑他:“阁主,除了陛下,你能不能也想想别的姓高的?我们牢房里待着的那位邺王,关都关仨月了,人在牢房里吃好喝好还长高了,但是天天鬼叫,谁都拿他没辙。这回回来,怎么着也得让他闭嘴吧?这种皇室贵胄,我们可不敢像你那样又踹又踢的,火候还得你亲自拿捏嘛。”
谢漆一听到这个更烦了。
但烦归烦,这到底不是烫手山芋,是个好用的人质,该管就管。
他只是不想看见高沅的脸而已。
两刻钟后,他和方师父一块到了关着高沅的门外。
高沅之前在私牢里见不到太阳,便被提出来换住进寻常的房间,这人嗓门奇好,成天骂骂咧咧,不时就鬼叫着要谢漆来见他。
现在谢漆真到了,他屁都不敢吭一声。
谢漆站在门口,眼睛上蒙着一段黑布,侧耳听屋里急促的喘息,冷声道:“怎么不继续鬼叫了?”
“你、你……眼睛怎么遮上了?”
“我瞎了。耳朵也只有一只能听见。”
“怎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母妃给我投了原烟毒,治不好。那毒性有多烈,你要不要下去问问她?”
屋里的高沅顿时哭了出来。
一旁的方师父:“……”

高沅自见了谢漆便一直在哭。
谢漆也不阻止他,听声辨位走进了房间,摸到桌椅坐下。高沅身上没有锁链,只在手上被戴了个缀铃铛的手环,行动间微响,霜刃阁的影奴都能听到他的动静,他便跑不了。
虽然他也没想跑,只是成天扰民。
哭声和铃铛声一起靠近了谢漆,口齿不清地问他何处疼痛,何处不适。
“别离我太近。”谢漆侧首,“吵。”
高沅停在了他大约四步外,本来压抑下去的哽咽又大声了点:“我才多久没见你,你怎么忽然就瞎了……外面的人都是庸医吗,怎么治不好你……”
谢漆不咸不淡地回应:“纵有神医也比不上奇毒。你被弄成天阉,不也成了不可逆的疾患。”
高沅哭得越发伤心了。
“他们说你天天鬼叫,所以叫我过来是想干什么。”谢漆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高沅一直在看他,“邺王殿下,你哭得我很头疼。”
“让我缓一会……我只是,有些近乡情怯,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你别生气,也别烦我,我、我……”
落在谢漆耳朵里的尽是疯疯癫癫的怪话。
高沅努力地憋回了哭腔,平缓了半晌才哑声道:“谢漆,你还跟着我好不好?我会好好待你,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谢漆沉默了。
腹诽多得无从说起。
“不对,或许该反过来。太晚了,我来得太晚了,你已经变成这样了……我没办法保护你,我能做的都会变成徒劳。”高沅的声音慌乱了些,“我只有梁家,可舅父他曾害你,梁家不安全。你让我跟着你行吗?你去哪我就去哪,不管你是康健还是残废,我都想跟着你,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样都成。”
谢漆面无表情地听他颠三倒四的乱述:“你喜欢我?”
高沅的喋喋不休被打断了,满脸通红地抠着那手环,噙着泪点头,很快他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别扭地嘶哑道:“是,我喜欢,我不想离开你。”
“为什么?我和你有很多交集吗?”
高沅怔怔地看着他,满脸的泪痕:“谢漆,你可相信……前世今生,我们前世有缘。”
谢漆缓慢地摇头:“你可以试着说服我,是怎么个有缘法。”
高沅抠着手:“我们、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寸步不离地过了一年。”
高沅抖着声音说起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琐碎日常,谢漆当他是妄想,始终不吭声。
倒是高沅一口气说到上气不接下气,见他无动于衷,才气馁地收了口舌:“我没能说服你,是吗。”
他通红着眼看谢漆安然若素,大有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从容,修长苍白的指尖甚至在悠悠地轻敲左膝。
“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曾经当过你的影奴。身份的怪诞暂且不提,我依稀记得你对待绛贝就如对待家畜,现在你说你曾善待同为影奴的我,让我如何相信,不如说是苛待,还有几分可信。”
他只是在简单地就事论理,高沅却一瞬瞳孔骤缩,仓皇地抬起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在身体的窒息里缓解精神的窒息。
谢漆听到了近乎濒死的喘息,起身过去,沿着他的肩膀拽开了他的手臂,厉声喝止:“你做什么,想玩苦肉计?”
高沅脱力地瘫在地上,却又费劲地扑到他跟前,胡乱地抱住他的腰身,哭得极其凶。
谢漆皱着眉拨开他的脑袋,只是一碰便触到了满掌的泪渍,崩溃的哭声回荡在空荡的房间里,若说是演戏,这等精湛的程度可与高瑱一较高下了。
高沅泣不成声,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栽在地上去抓谢漆的衣角,喉咙里发出近乎兽似的悲鸣:“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
字眼含糊,谢漆也还是听清了,愈发觉得这小疯子的疯病病入膏肓,是绝症了。
高沅撕心裂肺地持续了半晌这样的哭声,喉咙很快哑了,睁着泉眼似的眼睛望着谢漆,把他的衣角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谢漆半蹲下来,蒙眼黑布下是他梦里反复回溯的鼻梁和唇齿,他抬手想去摸摸,被对方灵敏地避开。
“高沅,你是不是吸食了太多烟草,把脑子吸坏了?”
高沅眼角又淌出数行泪:“也许是吧。自我在宫城醒来,盘踞在我脑子里的始终是一个念头,似乎此间是假的。我心里有一个自己的声音,它告诉我,现在也是假的,眼前一切都是我疯了之后的幻想,唯一的真相只有一个,就是我死了。除此之外,天地日月都是纸扎的梦境,只是这个梦很结实,很美而已。”
这话便有些镜中镜外的疯癫意味,谢漆本想骂他几句,但心里骤然涌生了荒诞的共鸣。
他沉默了一会,直到感觉高沅的呼吸喷到了颈间,才准确无误地出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把将他摁进尘埃里。
高沅脸朝大地,难受地咳嗽起来。谢漆松开手,他还要哆嗦着恳求他不要放过自己,只因窒息和疼痛能让他深信不疑活着的真切,明明从前怕疼,现在却视痛觉为天赐的祝福。
病得不清。
谢漆只能这么判断。
“别哭了。”他半蹲在崩溃的高沅面前,垂下的指尖能触碰到地面的眼泪,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溃堤的大坝。
高沅照做了,只是忍得身体一抽一抽的。
“我想你是疯了,可我还得知道你是不是傻了。”谢漆在他的注视里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如果你这里听得懂人话,我尚且能和你交流几句,反之,从今以后我不会踏足此处。你就抱着你的臆想,在你的漫长美梦里独活。现在闭嘴。”
高沅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避免再流露任何一声悲鸣,只敢无声地淌眼泪,静静地等它们流尽。
谢漆在寂静里等了半炷香,高沅不仅忍下了哭声,呼吸声都在努力地放轻。
“现在可以开口,告诉我你的所求。”
高沅松开自缚的手,颤抖着呼吸:“我所求……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想离开你。你不要让我见不到你,谢漆,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你了无生机的样子,我真的受不了那种窒息,我想见你,只有亲眼看到你活生生的样子,我才不怕。”
谢漆想起上次见他时他的说辞:“你追着方贝贝来霜刃阁,真的是为了见我?”
高沅趴在地上擦泪痕,不住说着是,发抖的指尖小心地扯住谢漆皱巴巴的衣角:“因为你不见我,我没办法,只能尝试逼绛贝出逃,我想他要是出逃,只能是逃回这个地方,所以我……追了一夜。”
从邺州到这来有千里的路程。
高沅天生不足,身体并不好,不要命地纵马一夜追击,本身就是疯之又疯的举止。
但能想到倒逼方贝贝,循着他找到霜刃阁本部,疯归疯,似乎还不到失智的痴傻程度。
“我醒了两年了,谢漆,两年了。从我发现自己重来后,我就一直想见你,可是你在铜墙铁壁里,先是皇帝的身边,再是回了霜刃阁,我没有办法见到你,那种明明知道有浮木但就是溺在水里的滋味……谢漆,我有时候分不清虚实,也分不清生死了。你说得对,我是疯了的。”
谢漆又沉默了好一会:“现在我在这里,就抓到浮木了?”
“是……抓到了,两辈子,都抓到了。”高沅怔怔地看着他,“对不起。你一直自顾不暇,我还要抓着伤痕累累的你,对不起。”
谢漆无动于衷地把这份毫无用处的道歉践如草芥:“那你安静地忏悔吧,安安静静地面壁思过,若我身体好,两个月后我会再来看你。”
“为什么要那么久?求你了,谢漆,求你了!不要留下我!”
“你自己看到了,我自顾不暇。”谢漆指自己眼睛上的黑布,“不奢求你能长几两良心,但求你能不能证明自己听得懂人话?”
“可是……”
“我需要静养,高沅。”谢漆低头靠近他,试探地轻声道:“不然,我又要死了。”
高沅骤然停滞了呼吸。
难得放松,方师父在屋外不远处上树掏鸟蛋。
刚掏到第九个,就差一个能凑成十全十美的时候,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
方师父顾不上凑个吉利数,忙调动轻功闪过去:“啥情况?”
谢漆揭开眼睛上的黑布,迎着阳光睁开双眼:“他晕过去了。”
“你打的?”
“我吓的。”
方师父一时半会整不明白到底哪个更离谱,盘着鸟蛋疑惑:“那他以后能消停吗?”
“可以吧。”谢漆拿走了老人家手里的一颗鸟蛋,“阁老,阁里一定要禁烟。高沅或许是被烟毒,或者烟瘾逼疯的。现如今疯得满脑子幻想,就当他是痴狂的癔症病人吧,神医也医不了。我且看看他听不听话吧。”
“疯了?但我旁观着又不觉得。”方师父把鸟蛋盘得飞起,“就觉得这邺王年纪轻轻的,脾气和性格都古怪得很。”
“是很怪。像个脑子摔瘸了、失去至宝后怕疯了的怪人。”谢漆边走边说,“换个很糟糕的说法,像是从前一直折磨妻子,妻子死了,然后开始哭天喊地、痛悔、负罪,把自己折磨疯了后想寻求解脱,便说要为了妻子赎罪的,那种假惺惺的丈夫。”
方师父震惊地张着嘴,虽然不是很懂但是大受震撼,便鼓了一下掌。
鼓完掌发现不对劲。
鸟蛋被拍碎了。

谢漆暂时在霜刃阁留下,山中没有外界的争权夺利,他也趁此休养了几日。
他常去枫叶林的刀冢,青坤身体好些时就跟着他一同去,两人一同祭拜杨无帆。
杨无帆的玄帆刀和戴长坤的玄坤刀并立,青坤某天望着那两刀,忽然冷不丁地问谢漆:“师哥,你说师父明里养你暗里教我,你被养得像他,我呢,大概是被教得像玄坤师伯,师父让我暗中守着你,像不像一些移情的执念?”
谢漆怔忡片刻,摇头拒绝了这个想法:“你的脑筋是十八弯的山路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何必盘盘绕绕想这么多。师父教养你我时不烦不气就谢天谢地了,哪有时间思量那么多。”
青坤隐晦地暗示着什么,试探了三番四次都不见反应,后来便不再试探了,只是照旧见他就笑,身体好些时就跟着他到处走。谢漆任他随性,由着他做跟屁虫。
另一头,神医在谢漆的介绍下结识方师父,正如他的所想,两个老头性情相仿,嘴皮子都溜,两溜相逢,必有拌嘴,没认识两天就呜呜渣渣的。
与两个老头的聒噪不同,高沅那头彻底消停了,像是被安抚过、也被吓过,此后一直照着谢漆所说的,安安静静地面壁思过。
谢漆悄悄去看过他的现状,见他又疯又顺服,愈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和青坤闲话:“即便他疯,为何疯到我这儿,我先前跟他能有什么牵连?我不是先在文清宫,而后守天泽宫吗?这高沅是哪个地方钻出来的葱?”
青坤被逗笑了半天,末了看着他的朱砂痣,吊儿郎当地接话:“也许是看师哥长得好,见色忘我了。”
谢漆摇头。
趁着有时间,谢漆顺便去和方贝贝切磋,青坤不能动武就在一边看着。
方贝贝还是一如既往地聒噪,比试刀法时小嘴叭叭响:“老弟,你是不是太久没动弹,玄漆刀慢了!”
“是慢了,劳驾贤兄喂招了。”
方贝贝上一秒嘚瑟着,下一秒就被以快制胜,手里的绛贝刀被打脱手了。
谢漆提着玄漆刀也楞了:“……”
青坤在一旁不厚道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方贝贝忿忿地用内力收回刀,恼羞成怒地怼青坤:“你笑什么笑?还有谢漆,你控制点!”
谢漆只好拱手认错,除了刀法,另外该有的武艺全部切磋了一遍,两轮下来,青坤看着都累得打哈欠。
方贝贝擦了把汗,摘下束在身上的林林总总暗器纳闷:“刀术身法也就罢了,你怎么连暗器都还要练习?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啊,阁主当先,玄漆靠后,真有什么脏活,我们自会替你料理,不用你出马的。像当初的刑场之事,再有下次你千万别一头热地扑在前头,别一个人自作主张地扛啊。”
谢漆认真地擦拭着佩戴在手腕上的绕指柔,使力过度的五指细微地抖:“谢了你的关怀。没想用上,练练手而已。都是多年学来的老本行,十几年的身体记忆,生疏了多可惜?万一哪一天遇到不平事,也好夜黑风高地解决。”
“怎么听着让我觉得你要去当刺客。”
“刺客管杀不管埋,大好头颅养宝刀,事轻松,是快哉活。”
“诶诶!越说越歪了,开什么玩笑啊你。”方贝贝笑骂着撞谢漆肩膀,“你身体有病根,嘴上积点阴德吧,沾血带垢的可少说。”
谢漆笑笑撞回去,结果因为方贝贝个头比他大,居然被撞反弹了。
一时之间,他们三个大影奴在练武场笑起来。谢漆拭过鬓边汗珠时一瞟,看到远处有几个小影奴挨在一处偷偷看他们,那等探头探脑,既憧憬又畏惧的样子,似乎是阁里代代不变的少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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