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人虽不在旋涡中,四方耳目却密如雨点,信笺如雪片似地涌入霜刃阁。
一进入二月份,前线和长洛的态势都越来越紧张。
先是前线,破军炮的消耗快得超乎想象,即便吴家此前一直在枢机阁秘密制造破军炮,但迫于原料的稀缺和工艺的复杂,囤积的破军炮不够。反观云国,不知为此次开战做了多少年准备,军需的先进和充裕远超晋军。
再是长洛,伴随着姜云渐的自戕,姜家庞杂的利益残余被其他四大家撕咬得不可开交,权力更迭延展到晋国四境八方,几个朝夕之间不知有多少姜氏产业自愿或被迫改姓。
除此之外还有三月份的春考在即,韩家自刑场后一蹶不振,私下又被霜刃阁诈了一大笔,萎靡了好一阵子。现在姜云渐把舞弊案的帽子摘去了,韩志禺可谓一身轻,正筹备着官复原职,带领礼部重操科考。
谢漆在霜刃阁等待韩家确切的动向,以及看着剑炉的进展,现下那里有许开仁,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许开仁的伤势恢复得不错,这人精通多艺,早前还在代闺台时就以布衣身份参与过东区的修建,入仕后能者多劳,在工部、内阁、审刑署、枢机院都有一席之地。眼下被霜刃阁收容,谢漆替他挡住了梁家的追杀,他便挽起文士袖,尽情投入了破军炮的研制当中。
许开仁这人,总是能让人如沐春风。
谢漆刚到剑炉问起情况,他便斯斯文文地笑谈,先安定谢漆的不安:“贵宝地的剑炉比枢机院的熔炉精妙,我也参与过最早一批破军炮的拆解与再造,枢机院材料不行,造出的品相并不算上乘。眼下我们虽然没有青琉,造不出新的破军炮,但我与阁中各位匠师商谈,另造了一批军备。”
谢漆在许开仁的引领下去看新造的器械,满仓都是齐齐整整的新型军备,横扫一眼便觉得震撼异常。
谢漆挨个种类试手,全部都是破军炮的替代品,虽然火力不足,但原料易得,于此间易造。下次补给时一同输往战场,待云军军备短缺的时刻用其发起冲锋,以北境军的精兵战力,也许能发挥不错的功效。
谢漆也知道破军炮难造,这就是努力出的最好结果了,便朝许开仁抱拳:“辛苦许大人,多谢。”
“不敢。”许开仁抱拳回礼,手上满是黑油的污渍,“许某这条命本来就是霜刃阁所救,能报以几分恩情是我之荣幸。更何况,此间造械是报国报君,许某不能上阵杀敌,也想为保家卫国献一份力。”
谢漆武人出身,对他这样的文人报以了最大的敬意,有这样的人相助,心里的大石能落下一半。
剑炉冶炼的动静嗡鸣,他在余响中和许开仁谈起长洛,要不是梁家对许开仁存有极大的杀意,谢漆很希望他能回朝堂和内阁,一起抗衡世家,保全后方,兼顾推动改制。
许开仁宽慰他稍安勿躁:“即便眼下我能回内阁,有我的用武之地也不多,所做只是重复阁主的步子。”
“许大人太过谦了,我能做的大多是欺世骗人的损阴德的勾当,也许能为推倒世族门阀献出几条阴谋诡计,但怎样才能扶持寒门,惠利民生,那都是我做不来的。”他不自觉地去按后颈,“许大人,朝堂需要你这样的文臣,之前内阁好歹还有唐维唐大人,现在没有带头的,与世族交锋,落于下风的是万民。”
许开仁不觉笑了:“谢阁主才是太自谦了,您是夜行执炬之人,没有阁主,我等寸步难行。如今情势,莫说唐大人与我,就是再加上旁人,朝堂也不能比现在明朗,您比我们更擅长与他们周旋,请您不必有后顾之忧。民生百计,支援前线,阁主不必着急,你替千万人除暴,自有千万人替你安良。”
谢漆心叹,不愧是代闺台首领,说话着实好听,长得就是一副聪明相。
正有心想问问他对云晋之战的看法,就见许开仁看向前方,刚才还斯文稳重的表情突然变成了绷不住的失笑,整个人顿时跟放光了似的。
谢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方贝贝……挑着扁担过来了。
场面一下子变得滑稽起来。
“许先生!哦,还有个姓谢的。”方贝贝挑着满满当当的食盒过来,是来给剑炉里废寝忘食的匠师们送饭的,他也不理睬谢漆,只同许开仁打招呼:“到饭点时间了,你饿不饿啊?”
许开仁快速擦了脏兮兮的手,自觉上去搭把手,低头对方贝贝耳语说了些什么,平日大大咧咧的人,耳根骤然就红了,扁担都不好意思拄着。
谢漆在不远处歪头看着,啧了许多遍。
二月下旬时,谢漆等到了东宫的动向。东宫对外宣告了一事,那位混血小皇孙被高瑱亲自赐了名,名叫高子澜。
与吴攸给高盛的遗腹子拟名为高子稷相比,那不是个好名。为子嗣取名这样的事摆在诸多大事里也显得微不足道,但在谢漆这里,高子澜的名字意味着高瑱接纳了阿勒巴儿的结盟。
这也意味着,高瑱踏上了准备联狄造反的叛国之路。
谢漆整顿够了,就此启程回宫城,还带上了方贝贝,接下来需要他帮忙与梁家周旋。这次走时,还有高沅致梁奇烽的亲笔书信,能稳住越来越膨胀的梁奇烽。
带方贝贝走的时候,许开仁亦步亦趋地在他们不远处跟着,方贝贝也是一步三回头,许先生长许先生短地让他回去休息,对方照旧我行我素,执意相送。
扑面而来的甜腻味齁得谢漆无语凝噎。
第157章
方贝贝刚跟着谢漆离开霜刃阁十二里的路程,肩上的苍鹰就伶俐地飞了一个来回,许开仁已经在阁里写了一封信传来。
谢漆看着那乐陶陶的传信鹰:“你的鹰和许开仁很熟悉吗?这么主动地飞回去。”
方贝贝在悠悠的马背上展信:“啊,许先生养伤时卧床无聊,就常和我的鹰玩,一来二去就熟了。”
谢漆啧到嘴都要歪了,腾出牵着缰绳的手往他面前挥挥:“大哥,有没有搞错,这会就飞鹰传信了,这才走多远?这么快就犯相思病了?”
方贝贝摸摸后脑勺,脸上有茫然和坦然的羞赧:“相思病什么的我不知道啊,许先生想我了就写信咯,反正他最会写东写西了。”
谢漆那双漂亮的异瞳摆出了死鱼眼的模样,无声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随后摇着头提高速度,方贝贝耸耸肩,也勒紧缰绳紧随其后。
他们于黄昏时回到了天泽宫,方贝贝一进门便跑去了那架大爬梯下,看了一会扭头问谢漆:“这个梯子我能不能也上去爬?”
“不能。”谢漆斩钉截铁,“我的。”
方贝贝切了好几声,跑到书桌前去坐:“你刚失记忆的时候,对皇帝陛下的态度还是敬而远之,后来什么时候又旧情复燃的啊?”
“不要乱用词语,谢谢。看一下这些,跟我谈谈感想和怎么办吧。”谢漆找了些近期的公文放到了方贝贝面前,直接用公务和情报对付他。
方贝贝看了几页果然就掐着人中口呼吸:“不行,我不看了,你还不如让我去刺杀世家的家主们算了!我需要场外支援,要不我把许先生易了容带来算了,让他帮你不比我强?”
谢漆服了:“许先生这三个字都要成你的口头禅了。”
方贝贝的眼神迷离了起来:“不是,你不知道,许先生真的很厉害,我来时他和我讲了一夜长洛的东西,梁家的大小势力和重要人物,他都捋得明明白白,梁奇烽做事的出发点他也很懂。我总觉得有他指点,我能办成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那可真是个贤内助。”
方贝贝挠起脑袋来,脸都涨红了。不止谢漆,他也觉得许开仁是在内的,即体位在下的那位。
谢漆倒了杯茶给他:“不管怎么讲,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原本还担心你因着叛了高沅而心有阴影,现在看来,你不仅不会再畏惧梁家,还能从容与他们直面了。你来长洛,我就是需要你替我和梁奇烽周旋,给他一个深信不疑的假象,让他一直以为,霜刃阁是支持高沅反吴韩的。”
方贝贝点点头,又问:“那皇帝陛下的北境一派呢?不是我老提你们关系,是陛下自以前就真把你当眼珠子看,你当阁主,梁奇烽不会认为你会带着霜刃阁站在陛下那一边吗?”
“他当然会,但这不重要,只要他认定我们有吴攸高瑱这样的共同敌人就够了。”谢漆喝口茶,“和他周旋,只是为了激化世家内部的争端,为了早日让压制晋国的世家乱权分崩离析。”
“世家分崩离析的那一天,我想都不敢想,到时会是什么样的?”
“各大世家都把控着泼天的权杖,管着万民从出生到入土的命运,当世家权力收归中央,我不敢说到时能有大同之治,但一定能比现在公道有序。”谢漆说着放下杯,“但前提是陛下凯旋,不然,一切都丧失了意义,晋国会崩溃。”
方贝贝想到了别的:“说起来,当我得知皇帝陛下要御驾亲征的时候,我特别担心你会一股脑地跟着进入行伍,还没你没去。许先生说过破军炮的破坏力,那不是光靠武功好就能占它上风的。”
谢漆倒茶的手一顿。
他现在没去,不代表真会一直在长洛等到大军归来。
三月中旬,前线再发晋军败退的战报,晋军的军需出现短缺,被云军以火力镇压,北境军无法以血肉之躯抵挡破军炮,不得已丢了东境的两座城郭,护卫着城中百姓后退百里,将空城拱手让予云军。
东境地界上有至关重要的一道防线,是哺育了东境平原数百里的濯河,晋军再败退也不能退过濯河,一旦云军涉入濯河,东境千里晋土便将被扼喉。
当务之急是继续支援前线,前线什么都缺,护卫下来的两城百姓更是急需后方安顿,避免一夜之间从良民变流民。
然而晋国的后方仓廪已经出现了粮食不足的糟糕状况,梁家扩充烟草缩减粮田的愚蠢举措出现了恶劣的后续影响,东境缺粮,储粮的紧急状况将波及四境八方。
战事一拉长,前线的补给容易难以为继。
这回战报传回朝堂后,吴攸压不住甚嚣尘上的议和舆论,梁奇烽为首支持议和,他认为最大限度是可割让濯河以东的流域赠于云国,及时止损避免损害晋国更深处的利益。
梁奇烽的考虑是,东境之上本来便是梁氏旁支掌控,对于梁家从上覆盖到下的官商掌权者而言,头上的大旗是晋是云,差别并不会太大。一帝之下有千百官,一官之下有千百民,世族梁氏作为枢纽,在东境的地位不可撼动。
梁奇烽也有不得已的私心,就是此前和云国通商烟草惹出的祸,现在还能勉强纸包火,但越往后暴露的风险越大。如果高骊最终打赢云国,战后清算的第一位只怕就是梁家,届时高骊握着鼎盛军权,要是不讲武德,后果不堪设想。
比起不定时炮仗的高骊,他更宁愿选择和云皇交易。抛开为晋臣的廉耻荣辱之心,只是作为商人,他也期待着以烟草打开云国的商机。在这世间,梁奇烽信奉富可买贵,若有不公不平,就是还不够富有。
与梁奇烽的商人所为不同,吴攸以士大夫之心立命,虽然实际以权臣之身藐视苍生,但晋国之内,即便是蝼蚁残渣,他也不允许云狄之流掠夺。
此外他的生父镇南王、生母大长公主还在南境镇守,二十年如一日地阻拦南蛮。虽然镇南王夫妇在南境之地,但东南有接壤,云国人如果当真占了濯河以东,近的威胁晋国中原,远的波及南境太平。
是以即便云晋开战到现在,镇南王始终没有发信上报意见,吴攸也一直以守卫父母后方为己任。
吴攸也有私心,他对云国有不可抑制的憎恨。如果不是韩宋云狄门之夜,先太子高盛就不会死。
诚然其中有他弄权的推波助澜之罪,他也只会把高盛之死归咎到他人、外敌之上。
抛开大局与公义,如若可以,他个人甚至希望能灭了云国。
谢漆清楚吴攸在这里的心理,现状的晋军还不到需要屈辱求和的地步,他还会继续撑着支持主战。而远在前线的唐维也料定了还能得到支持,便写了一封私信传给谢漆,想请他抓着接下来的补给时机,帮助寒门推进一直不曾放弃的改制。
此前出征的军队是高骊自己带出来的兵,唐维认为,接下来的充军,世家不会愿意调出自己的私军,会打算以军役为由强行征丁,那是延续了百年的强迫入伍旧律。以晋国昔日被世族修改的军律而言,庶族百姓从军后,取下军功的条件极为苛刻,既难以通过参军实现跃迁,还极其容易被世族当炮灰。
也正因为这样,过去晋人百业,以庶族兵籍为贱,朝不保夕,命如砂纸。
晋国此前数百年都没有打破世庶兵籍的红线,世族拥兵自重,养军为卫,皇城亲卫军也出自世族,几百年来高官大将、帝王后妃,皆出于庞大的世族。
自飞雀一年,高骊尝试开始废兵者贱籍,红线就在不断磨损,但还是差了至关重要的一个契机。
现在,唐维希望谢漆借此机会,助寒门一臂之力,推动军役为征兵帖,拥护论功欣赏不问出身的新军律。
无独有偶的是,谢漆收到唐维的信件不久后,就从方贝贝那里收到了许开仁的来信。
许开仁在信中所言,和唐维相差竟然不大,需求几乎一样。
他们要胜利,要公平,不止是面对外敌,面对内寇更是如此。
谢漆给这两人的回信都一样:“多谢托付,全力以往。”
临近四月时,谢漆全力推动着征兵帖的落实,同时收到了一封前线传来的影奴密信。
“阁主亲启:云国千机楼死士潜入我军,近日数次妄图刺杀陛下,行踪诡谲莫测,我等虽歼死士,不令陛下添伤,然影奴之数日渐削减,敌方死士尤未可知。特请阁主,再派影奴增援。”
以往的密信都是罗师父执笔,老人家省俭笔墨,上报的信笺言语总是精炼质朴,这回传来的密信口吻和言辞都不像出于罗师父之口。
谢漆猜测是连罗师父也负伤了,信是底下的小影奴撑不住上报。
罗师父是上代的绛级影奴,和方师父不相上下,轻功神出鬼没,若是连他都能被中伤……
是夜谢漆站在摊满信文的书桌前,手里的笔一刻不停,蘸干了两方砚台。
韩家与狄族动向,谢如月在昼夜不分地盯梢,吴家有张忘和小桑代为窥伺,梁家有方贝贝应对,至于霜刃阁,现在也能有青坤和许开仁支撑全局和末节。
他尽量把能安排妥当的全安排上,落笔至日出,手抖方歇。他在穿窗而来的破晓里看征军帖,良久,终是下定决心。
他要改变自己中途的计划。
四月征军,他也要参军,前往前线。
长洛四月上旬,已完毕的三月春考放榜,和征兵帖一同告示。
谢漆安排妥宫城的事情离宫,进东区时见人潮汹涌,便下来牵着马穿过人潮,耳边听到了错落群起的兴奋议论,这一回春考榜上超过一半的名字来自庶族,不似前两年只有个位数那般寥落。
他驻足在东区的人潮里听了好一会的民声,听见有人喜极而泣,又很快悲从中来,谈起公道是去年那些慷慨赴死的文人们讨来的,没有闹大的舞弊案,没有刑场风波,就没有后来的姜家伏诛,更没有今天的还以寒门科考公平。
谢漆不反对,只是在心里想,今天的公道哪里是前两年的奋力就能讨来的,往前十年,高盛在努力,再往前追溯三十年,睿王高子歇也为世道公平奋力过,只是他们那一派人无史留名,无幸存活口。
除却春考放榜,也有不少人在议论征兵帖,多少老者都是被过去的军役劳役怕了的,乍然看见官方放帖罗列论功行赏的条目,多数人都不相信,只当是朝廷换了说法要继续骗人去战场上用尸骨铺路,不太愿意去报名参军。
他们不信的那张帖,是内阁的寒门一派论战了一个月得来的。中间死过不少人,革过一批寒门官吏的职位,霜刃阁的影奴们在暗中尽力地保护他们的安危,仍是有不少血泪。但结果是好的,征兵帖一出,生者为死者祭酒,遥祝来世再会。
谢漆听满了耳朵,听此笑笑,径直过街出长洛城再回霜刃阁去。
刚回去,方师父就翘首以盼地等着,拿着即将报上征兵帖的名单给他。
名单上是预备参军的影奴们,外加一个临近花甲之年的神医。
按照年龄排列,排在最上面的就是神医和方师父,谢漆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了两位长辈的故乡和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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