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冷笑着戳着令牌,好似戳着谁人的脊梁:“万民崇尚昌平,如非深仇大恨,也不屑发动战事。我现在还能和你好声好气地商议,给你个自由选择和来日的和平交易,当真以为你们有多大的筹码吗?我们想要青琉矿,先给你和平的往来盟约,你若看不上,我们也能不谈君子之盟,直接打进狄族腹地,到那时,青琉矿照样取之不尽地流进中原!一条活路,一条灭路,你自己掂量着办。”
然而事实是晋国长期内不可能攻打狄族,云国已经够让晋国头大如斗了,更遑论内斗将凶比外战。
谢漆说罢把令牌收起来,起身朝谢如月示意:“如月,走,今夜权且当做没来过。”
说着他真转身去拎开小皇孙要带谢如月走,一副买卖不成就走的硬气模样,谢如月被唬得真要跟着起身,结果就听对面的阿勒巴儿喊且慢。
谢如月看到背对她的谢漆一下子笑了。
那笑意转瞬即逝,谢漆转身睨着她,阿勒巴儿沉默了好一会,默认了他的说法,同意了他的合作内容。
谢漆不动声色地松了松心弦,重新坐回去点头。
阿勒巴儿神情平静得快,温声商议了几条事项,缓缓提了最后一个讨价还价的条件:“谢大人,若来日我脱身宫城回狄族,我还想带走宫城的一个人,请你同意。”
谢如月在这事上敏锐,脱口而出地追问:“你是要带走白月公主?”
他是知道的,这位狄族圣女在成为良娣前,和蜗居藏书阁当女官的高白月有情愫。
谢漆丢了记忆,只知道个大概,听这话起了坏心,刁难道:“若是真这样,那没得谈。公主再不边缘也是晋国公主,能是你想带走就带走的?”
阿勒巴儿沉默须臾,低声道:“如果不是我强行带走,而是她自愿同我走呢?”
谢漆称奇:“若真如此,那可真是圣女本事了得。”
“若她愿意跟我走,请谢大人成全我们。”阿勒巴儿合手行了一礼。
“我若不成全呢?”
“那我们说一个别的人。”阿勒巴儿维持着行礼的谦卑姿态,“谢大人,我前面说了,当初我养的金蛇能解你的毒,皇帝陛下想要,但我没给。之后,东宫的影奴一直潜伏在我周围,后来我发现那个影奴在以身做容器挨我的金蛇咬,他让蛇毒注入自己的血液,再放血而出充当医治你的材料。那个影奴叫青坤,他那么不要命地取蛇毒,是为了你吧。大人,你若能成全我……我便将那青坤交还给你。”
谢漆顿住了。他一直找不到青坤的下落,没想到这便宜师弟竟会是落在阿勒巴儿手里。
还有,杨无帆去年春猎强行带他回霜刃阁,就是因着有能救他的蛇毒,原来那东西是这么来的吗?
谢漆答应了阿勒巴儿的私求。
这夜他平静缓和地和阿勒巴儿商谈了近两个时辰的详谈,不留纸墨,只有烂记在心。
冷酷严苛的低沉言语之外,夹杂着小皇孙困乏睡去的呼噜声,弱婴的睡眠响动没有添一些人情味,反而显得成人世界愈发冰冷。
商议将结束前,阿勒巴儿指着谢如月怀里睡去的小皇孙说:“待太子身体好转,我将尽心鼓动他。如果到时候谢大人听到他亲自赐名于这孩子,那便是他同意了与我狄族合盟造反。”
谢漆应了一声。说了一夜的话,他滴水未沾,走之前最后的两句话,便显得沙哑:“把青坤交给我。”
阿勒巴儿没出声,大有继续扣留人质之意。
“自你成了良娣,便与白月公主生了嫌隙吧。”
“不,更早。”她对此倒是出声了。
“现下把青坤交给我,我卖你一个弥补嫌隙的人情。”谢漆低声,“你是要带公主和你一起走,但不是掳掠,弥补的时机和行动总需要吧。”
她眼皮动了动,最后到底还是点头。
“再过几天,白月公主将会因为一些宫外事,或惶惶不安,或切肤断骨,我可以让宫人给你行个方便,帮你私下里多去藏书阁宽慰公主。”
再过几天,顺利的话姜家就会入瓮被吴攸一锅端,高白月母妃是姜家人,姜云渐虽然一直不在意她,她却不然。当世的女子,尤其是世家女子,无法承受失去母族后带来的精神绝祖打击。她们与背后的本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气连枝捆缚。
阿勒巴儿不了解中原女子的精神绝症,但她了解高白月,能令高白月呕心沥血的人事不多。谢漆这么一说,她很快便猜测到了。姜家势力盘根错节,能因为什么事在几天后出事?
眼前人知道内情,昭示着他很可能涉身在其中,能好言好语地解决,就不要惹到对方用强。
于是子时时分,阿勒巴儿略带敷衍地接过了谢如月怀里的小皇孙,谢漆认真沉默地背过了昏迷的青坤。
悄然出了文清宫,谢漆背着人照旧从暗路回去,路上为了避耳目费了些力气,回到天泽宫的侧卫室时,谢漆气息不稳。
谢如月连忙帮着把青坤扶到床上去,全程不敢说话,喘气也不敢。
还是谢漆先开口:“你觉得青坤现在这样是因你之故对吗?不要多想,如月,青坤遭殃,是迫于东宫之恶,是东宫对不起你们。”
谢如月眼圈红了些,连忙点头。
“我今夜在这里过夜,不回寝宫。如月,你代我去走一趟,告诉天泽宫门口的踩风,让他不用等我。”
“是。”
谢如月退出去,屋子里便剩谢漆和床上的青坤。
青坤是在谢如月当初认领舞弊罪入狱的时分消失的,阿勒巴儿自述是当时高瑱发现了他要将舞弊案的密信传出去,遂令韩家暗卫暗杀掉他。青坤躲避不及逃到阿勒巴儿的地界,她一直对青坤的身份存疑,也希望能通过他和霜刃阁牵扯上关系,以便多一重政治借力,便想方设法把他藏匿了。
但……她把他藏进了狄族人的养蛇笼里。
既是藏匿,也是利用蛇毒麻痹他,关押到今日。
够毒的。
谢漆蜷着手沉默地看着昏迷的青坤,想着明天得想办法请东区的神医来,谢如月便回来了,还带了个食盒。
“大人,踩风总管让我给您的。”
谢漆取过打开,把里面的夜宵拿出来让谢如月同吃,对方始终有些局促。
吃到一半,谢漆抬头:“如月,你怕我。”
谢如月指尖一抖:“对、对不起大人。”
“今晚在文清宫说的事,你直说你的感受,有问当问。因为来日阿勒巴儿逃回狄族的路上,我需要你护卫狄族人而去,前往北境和阁里的其他影奴汇合。这是我给你的任务。”
“是。”谢如月点头,定了定神后小心地看向谢漆,“大人,我其实少年时也怕你的,只是今夜这种怕不一样,是对上代阁主那样的怕……我若把心中那些幼稚的感受都说出来,你别生气。”
“你说。”
谢如月低头看手里的夜宵,轻声说:“大人,人是不是一旦走到权柄的高位上,就需要从高处俯瞰下来?为了实现那个宏大的目标,可以调动牺牲很多无名无姓的小卒?我好像有些明白,从你一开始把我从刑场上救下来,连同其后的所作所为的目的了。大人,你要走的路会死很多人……这条路本来应该是陛下、唐大人,或者吴宰相去走的,这条路很危险,我很怕你……怕你失败,好像也怕你成功。”
“你怕我在这过程中造磅礴杀业,以及沉溺权柄,面目全非。”
“是。大人,你总是这样透彻。”谢如月轻笑,“以前你告诉我影奴和主子的宿命差别,从那之后我一直在想自己应该怎么贯彻一生之道,你说不怕我走歪,你总会来兜底。大人,我是仰望着你的,今晚听到你和圣女商议引诱高瑱入死局时,我不为高瑱来日的死局下场悲戚,但我一直在想,大人你谋算着这些事的时候,你会犹豫,会煎熬,会害怕吗?这条路……它那么孤独。”
“你怕我没有退路。”谢漆平静道,“以及我在你心里的那个‘良善’形象,今夜崩塌了。你的道又找不到方向了,又感觉自己回到了沦为棋子与工具的时节。你们怕上代阁主与阁老,因为他们彼时把年轻一代的我们当皮影当家畜当器物。你怕权力迭代后现状仍是如此残酷,即便我的目的与上代阁主的目的不同。”
谢如月局促地点了点头,两根食指绕着圈:“我的确觉得大人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知是身份使然,还是因烟毒之故。您今夜和圣女谈判,我在身后看着,从字句语气到一举一动,那时的大人是我完全陌生的,不像此时,您又亲和了回来。但不管怎么怕,我总是敬着大人的,您要走的路艰险,我要做您手下千万人往矣中的一人。”
“你……比我预料中的纤细很多。”谢漆没忍住伸手,摸了摸谢如月的发顶,“谢谢你今晚对我所说的一切。我会时刻自省,不为权柄反噬,你不必怕,但你除了怕我,你……怜我。”
谢如月握紧了十指:“不、不可以吗?”
谢漆摇头:“不可以。”
谢如月失落地低下头:“那大人愿被谁人怜呢?”
谢漆不吭声。
是夜大雪,谢漆和谢如月私聊了许久,多是正事,关乎未来北境的局势。
北境十三州现在是处于寒门改制下,旧世家被隶属高骊的北境军强行镇压。那些庶族将领和霜刃阁的影奴配合得融洽,谢漆要借北境军的配合,来日让影奴们开通矿路,将狄族的青琉矿运回本部。
换句话说,他让阿勒巴儿鼓动高瑱犯通敌叛国罪,然而真通敌的是谢漆。
谢如月才那样地怕。
谢漆谈完把他撵去了隔间入睡,自己则在房间里守着青坤。
刚打盹了一会,他就又做了那个频频重复的噩梦——高骊在尸山血海中,只有喊他陛下他才肯回应。
谢漆适时从噩梦中挣脱,还没睁开眼便抬手按住脉搏,摁下了疯狂跃动的不安。神医的药他都好好吃了,可他还是噩梦不散,心神不宁。
他渐渐适应了黑暗,看着床上昏迷的青坤想着事,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飘来悠远的更声,青坤的眼皮竟被更声惊动了。
谢漆立即起身去倒了杯水,边用内力催热边点了盏灯,看着青坤眼皮挣了半天才缓缓睁开。
“喝不喝水?”
“喝……”
他上前把人半扶起来喂水,青坤边喝边迷茫地盯着他,喝完了咂咂嘴,咕哝:“师哥?”
“师弟。”谢漆在他面前挥挥手,“你离开蛇群了,我在这儿,不是做梦。”
青坤静了半晌,勉强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直愣愣地去戳谢漆唇边的朱砂痣:“哇……是真的啊,戳红了。”
谢漆没动弹,只问:“你辛苦了,饿吗?”
青坤恢复了些力气,看着他笑:“不饿。”
见他不睡,谢漆便坐在旁边解释他被困的一个多月里的世事,青坤听得很认真,主动提起关在蛇笼里的遭遇,语气多对自己调侃,只当奇遇来说。
他吊儿郎当,谢漆却不能:“你以身取蛇毒的事我知道了。对不起,为了救治我,你伤身了。以后不准再因为我玩命,你先在宫城将养着,身体好了些后回霜刃阁去休养。”
“哦……没事的,也不怎么伤身。比起伤身,我更不想伤心。”青坤笑了一会又不太端重,“我可是师父的徒弟,不是纸片扎的。”
谢漆起身又去倒了杯水:“阿勒巴儿说你被各种毒蛇齐咬,毒素积得杂,没死是你强悍。但毒入经脉,为了避免经脉逆行,在医师把你治好前,你不要动武。另外,毒入脏腑,你先暂时当自己是个废人,不用心生悲戚,你还来得及全面医治,你会康复起来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青坤活动活动被窝里的手脚,又笑了:“师哥,我真的没事,你别这么担心。再者同是中毒,我当初可是亲眼见过你中烟毒的样子的,比之我此刻,我不算什么。”
“天塌下来你用嘴顶着是吧?”
青坤接过水笑:“好,我不嘴硬了,说点别的,师哥,皇帝真出征了,你觉得这仗几时能结束啊?”
谢漆想到噩梦,终究是有些仓皇地背过了身,克制着骨子里的魔怔:“我怎么知道?光凭着罗师父在前线发来的战报,我只能得知军需渐耗陛下负伤的事实,而这才开始多久?开战到现在还不足一个月……”
才不足一个月。
他其实就觉得极其难熬了。
风雪停人不休。
翌日,神医被护送着悄悄进宫来,青坤笑眯眯的很是配合,神医平日会碎叨叨的嘴对上他这样的病患便消停了,但神医又忍不住想数落人,于是转头去数落谢漆。
“你小子怎么又顶着张死人脸?你怎么不学学你师弟,你看人家笑呵呵的,心宽脉象也平稳。”
谢漆刚从御书房回来看情况,揉着后颈配合地扬起个轻笑,一派尊老爱幼的诚恳模样:“他怎么样?”
神医比划了下青坤脏腑的位置,絮絮叨叨地说起长篇大论的调理和忌口,青坤什么都听着,听到三年之内不宜喝酒时有些不淡定,张口想说话时,谢漆过去拍他的肩膀,他便光顾着笑了。
神医写了好几页药方,随后拿出一卷针来摁住青坤的手臂施针,谢漆一见先起了寒颤,守在旁边按着青坤的肩膀:“施针怕是剧痛,受不了就出声。”
青坤哦了两声,起初倒还淡定,待到神医扎至第六针,好不难受地龇起牙来。
“忍这一时,待会把你体内毒素逼出来些,你人能舒坦上几倍。”神医看着变黑的银针唏嘘不已,“老夫这辈子最精通的就是祛毒,这施针的精进,全是拿你们练出来的。”
“多谢老神医救命。”青坤不看刺猬似的胳膊,仰首去看谢漆,“这一时真难忍,我得多看看我师哥的脸才能缓缓。”
谢漆本想安慰他,一时失语,神医竟也在旁边附和:“他是长得好,我头一次见你师哥时以为他是哪家贵胄来着,那时候谢漆还没弱冠吧?两年了,没长高长胖反而更瘦了,全靠脸撑着。谢漆,你父母一定都是美人,给你这身体发肤,你好好善待嘛,养好了周遭人看着你都养眼,大家都能心情舒畅。”
谢漆无言以对,青坤不住笑,和老人家聊得热火朝天,问起了谢漆起初施针解毒的事。
“这个么……你师哥那会中的原烟毒,七窍出血剩一口气,我先扎了他七天,无数次以为他要歇菜了,皇帝当时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副他要是断气就一起走的架势,危险得很。”神医老来喜欢多讲过去,一唠嗑就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人醒来了,神没醒,跟头豹子似的满屋乱撞,慈寿宫被他拆得不成样子,都是皇帝去把他逮回来,好在皇帝结实耐拆,天天挨他拳脚也没事,哄小猫似的带他。”
青坤啧啧:“我见过一次在慈寿宫的师哥,蹲在屋顶上揭瓦砸人,披头散发,认不出是方是扁。”
神医认真地把针扎了七成,说起了当初的预想:“烟毒难治,毁心神坏脑子折寿数,有些损耗不可逆。没有对症的解药,在我设想里他至少有六七年会继续疯癫痴傻,那会不忍,原本想根据原烟所种地方去北境走一趟,谁知道他去一趟春猎人就不见了。再见时这小子虽然失忆,但能活蹦乱跳了,背后花费了很多人的心力吧?”
谢漆制止了过去的延展:“是。能康复倚仗了许多人,神医和师弟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敢言谢,惜命以涌泉相报。神医,您可以暂时在宫城住下么?”
“安全就住下呗!正好老夫思来想去,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神医施好了针,按住青坤几处大穴,青坤禁不住前仰,呕出几口血后身体直痉挛,抓住谢漆呃呃啊啊地诉起单音节的苦。
谢漆沉默地轻拍了半晌,把缓过来的青坤塞回被窝里再抬头:“您要商量什么?”
神医收拾医箱:“你以前不是提过派个小影奴给我当徒弟?那会我不要,这阵子反悔了。我一生行医,编纂的医书添了烟毒之后,医术的传扬更显得重要。你那霜刃阁人多,我想把医术传给你们。然后呢,前线不是正打着仗?军中伤患一定很多,过一阵子老朽想去东境,当个军医。”
谢漆愣住了:“您年事已高,从前不愿多入是非,前线纷乱危险,神医,您……”
神医喝了口水,灰白的胡子直吹:“我年纪是大了,但身子骨比你们小年轻还好!再说了,我以前那是重在钻研医术,四五十年下来,我的医书已经收录到了尽头,一身医术也精进到极限了。一辈子安于后方,袖手旁观的悲苦也太多了。前线那战事能叫是非吗?那是保家卫国,不是是非!”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其他小说推荐
- 氪金后小皇子变成了亡国昏君(洋葱怪) [穿越重生] 《氪金后小皇子变成了亡国昏君》作者:洋葱怪【完结】晋江VIP2021-12-31完结总书评数:1411 当前被...
- 穿越之赘婿(北沐南) [穿越重生] 《穿越之赘婿》作者:北沐南【完结+番外】晋江VIP2019-12-31 完结总书评数:104 当前被收藏数:19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