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了这一大段话,她已是低喘个不住。詹盛言待要递茶,触手处却觉微凉。他忙亲手兑了盅温茶,因见珍珍手内还抱着那娃娃,便一手将茶盅喂到她嘴边,另一手就为她抚背平喘,“难为你,这么个小身板,还要长篇大论为我这老头儿打辩护。”
珍珍在背脊上感到他温厚的手掌,仿似一股股电流灌注进四肢百骸,倒又被激得猛嗽了一阵。她缓饮过两口茶,将额头抵着那娃娃嘟起嘴自哂道:“阿弥陀佛,我也是疯魔了。”
詹胜言每见珍珍,难不起年光倒流之感,想当时与素卿是何等的青春无忧——那大概是他一生中仅有的毫无忧愁的时光,隔世再聚,他早已经沦为饱染酒色、身心乏倦的中年人,她却依然是个不沾俗尘的灵慧少女,因此他总生出无以言表的自卑之感。此际却见珍珍片言只语就将自己的心病挑破,更将一双天真无邪的清目往他眼中拂来,稍一交接,又不胜娇羞地垂避,一霎间直令他荡气回肠,满腹的情热就与她喉间的咳嗽一样无法忍耐。詹盛言抓起她手中的娃娃往一边撂开,捧住了珍珍的脸儿,俯下腰身交唇深吻。
珍珍“唔”了一声,两手就开始乱推,来回拧着头,只是一个劲儿别扭。
她力气虽小,但詹盛言亦有察觉,他马上停下来。珍珍的面色煞白凝重,躲着眼不看他,这一副模样令詹盛言感到又惶惑又沮丧。“珍珍,是我孟浪。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你却一次比一次更抗拒我,为什么?我以前的确贪酒,不过和你在一起后,我没再沾过一滴酒,真的,一滴都没沾过,就进门前,我还特地拿玫瑰露漱过口。我是哪里叫你不舒服?你到底嫌我什么?我一定改,没法改的,我想想该怎么办。哪怕你真不愿我碰你,那我自此后不碰你就是,总之你想怎么样我没个不叫你适意。但你别跟我打哑谜,好歹把话说出来叫我明白。”
珍珍褪下了腕上的菩提珠在手里拧着,好半日才吧嗒着水漾漾的两眼瞥他一瞥,“我……我没嫌你,我是怕你嫌我。”
“你在说什么呀?”
“我……我整天要吃很多药,还动不动就吐,我嘴里头有很重的味道,我自己知道。我怕你不喜欢。”
她脸庞儿上泪痕犹积,烟眉似颦,一朵翡翠叶碧玺花半垂在额角,米珠串成的花蕊与她薄薄的眼皮一起簌簌轻颤着——詹盛言只觉自个儿的眼睛、耳朵还有心脏统统被眼前这一幕绊了一跤,摔倒在云堆里。
“傻话,傻话……”他近前重托起珍珍的脸,流连着她的双唇喃喃道,“世上顶尖的美酒,我每一种都尝过,没一种及得上你嘴里的滋味,只轻轻一舔,就叫我醉得醒不来。”
珍珍在他舌尖上战栗不已,又强撑着最后一分理智推开他,虚声软叱:“亏你还口口声声称自己‘老头子’,做起事情来却这么不老成……”
詹盛言不禁笑出来,“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说着他又伸出了手沿着她双颊直到颈下。
珍珍一面把他推搡着,一面自己往后缩了缩,“你别得寸进尺。论说咱们还只是未婚夫妇,本不可相见的,是你说我若不叫你见,你那一颗悬望之心得不着安置,就要相思成病,我才同意你上门。你是护国名将、当朝国舅爷,我的身份虽和你相去甚远,但你既然已抬举我做你的妻子,我也就不敢轻看自己,请你还是拿出尊尊重重的态度来对我吧。我这身子迟早也是要交给你的,何苦这样子举止轻薄?我可叫张妈他们进来了。”
詹盛言嘴里已沾满了珍珍口中的药味,辛酸而苦涩,可他的心却流溢着无边蜜意。眼前这一派薄怒轻嗔,一分分都把他带回到那一夜那一张石床,床上那一个与他闪转腾挪的少女。他又一次笑了,“你可知你穿越死生而丝毫无改的是什么?”
珍珍面显疑惑地觑着他,就见他笑微微地道:“你啊,永远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珍珍尽管长在平康曲巷,却一直都是个闺中女儿,怎听过这一等浮浪调笑?她兀自愣然不解,却只看詹盛言目蕴情光,那光芒携着她向所未见的热力射过来,竟仿如野火直倾在蔓草上,令珍珍感到了一股极端强烈的异样冲动。她仍旧不懂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肉身已懂得了,筋酥骨软,芳心可可,慢说是退避抵抗,就连音带也被烧灼得燥热焦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唤人,只是吁吁娇喘着,似是畏怯,又似是希望——希望任由他为所欲为。
她指间的佛珠软软地垂落膝面,又顺着她裙裾滑落在脚下。
詹盛言是情场宿将,岂瞧不出珍珍不可自持的少女春情?霎时间也绮念纷涌,单单设想这一握单寒玉质、五尺娇躯将如何担待他能征惯战的身体,就已经令他的爱心炽烈欲燃。但他十七岁与素卿大被同眠之时尚且能动心忍性,此时人到中年,早就退去了毛头小伙子的急切,自思实不该把珍珍做闲花野草来相待,等成礼之后再缠绵示爱也不迟,故此倒暗悔造次,忙收敛了令人炫目荡心的情人之举,转而又做出惯常的温柔节制,屈了膝在她身前半跪,捡起那一串菩提子为她缠上手腕,执住她两手笑道:“和你开个玩笑。你之前说得极是,我和十七岁的自己比起来,已是另易一人了,你和我认识的素卿也大不相同,可咱们二人间的感觉却一分也没变。你之所以是你,就因为你根本不用把身子交给我,就已经拿走了我的魂儿。”
珍珍也已觉出适才的失态,却不见意想中的温存暴动,反等来这一番脉脉情语。她举眸望住他,这一位谦谦君子,还有他那令人心跳魂销的眼睛——任何女人都会为博得这双眼的眷顾而亲手将刀子交给他,还替他指明自己心脏的方位。
珍珍想起了白凤。
她心头一悲,口中已幽咽出声。詹盛言见珍珍前一刻还是娇怯绮丽的情动之态,下一刻已是眉愁黛惨,还误以为她是为自个儿的言行唐突而不快,忙低叫道:“珍珍,我一见你就像大醉了一般,言语无状,行动颠倒。我什么责罚都愿受,只求你别生气,你这身子禁不住气的。珍珍,我的宝贝孩子,你说句话,你别又——啧,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断了又续的泪由珍珍的眼中坠下,她哀叹道:“我只是想起凤姐姐来。大哥哥,我和你在这里永对花好月圆,却丢得她一个人孤苦无望,咱们可也太造孽了。”
詹盛言也长叹了一声,立起身让珍珍倚入自个儿的胸膛,抚着她头颈道:“连我最信任的母亲都一遍遍告诉我,素卿她不过是我病中的妄梦,我只好一个人死守着这个梦,一刻也不松,孤军奋战的十几年,其间的艰苦绝望真是一言难尽。我爱你念你的心深纠固结了半辈子,好容易蒙天见怜,把你重新赐还我,那再叫我多忍上一日、多延一刻也是不能,唯有立时就践行咱们的白首之约不可。不过时光易转,你我的年岁此时相差太多,你嫁给我实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娶你,又是对你的凤姐姐背信违盟。我何尝不明白你姐姐她痴情可怜,背之不祥?你们两姐妹,对谁我也是亏负着良心。千不是万不是,全因我一人而起。但千不是万不是,我也决计不能再放掉你。因此我明知道和你不配、对你姐姐不公也顾不得了。但无论如何,我一定尽力把昧着的良心全补回来。你对我说过,从记事起就一直在这胡同里幽居,总有些海阔天空的痴想。我答应你,等我下半年处理完手头的一桩大事,就带着你四方游历,把有名的山川全走到。你姐姐那一头,除了爱情我没法子分给外,什么我都可以为她做,满破着家财随她由着性儿享受,不吝所有去补偿她,好不好?乖孩子,好孩子,别哭了。”
珍珍受着詹盛言的悉心抚慰,却只兜起了翻倍的伤感,“你我原是宿债难了,今生偿还,但这一件因缘也只有你我二人间能够心神相感,坚信无疑。叫别人听着,谁也不会买账,准要说你喝酒喝傻了,我也是久病糊涂,两个痴人撞在了一处。就连姐姐,我也怕她从根儿上就不信我和你是轮回中再遇,只当我因着恋慕你,便狠心从她手中把你夺了去。我这里想着她难过,还有你来安慰我,姐姐她想着咱们难过,又有谁能给她一点点安慰?可怜她还反过来为我着想……”
哭泣得头疼脑涨间,珍珍再度忆起了共醉的一日,白凤叮嘱自己务须在人前自责无休的话来。其实她此刻的言行全不过是由心而发,绝无丝毫矫作,但无形间却正合乎白凤的指教。而珍珍一念及姐姐竟以倾人生涯的狡计来为自己做终身打算,不免愧痛并作,哭得愈加收不住。
詹盛言早被哭乱了心肠,先还劝说“别哭了”,到后头也只道:“哭吧哭吧,全都哭出来。前儿御医给你开的方子我细瞧过了,我看除了西洋人拿来治肺病的鱼油,又新添了一味番红花,那是专治心忧积郁的。你就痛哭一场好了,省得闷在心里头更受了病。明儿我再带御医来一趟,为你开一些解郁安神的药,但你还是要自己宽心为上……”
他见珍珍渐哭到不支,便扶拢着她往睡床里安置,珍珍却回头指了指榻边那一只洋娃娃。詹盛言一笑,拿起娃娃叫她搂在怀里,又替她奉茶燃香,解履就枕,在她香润的乌发上揉一揉,哄孩子一样哄道:“好宝贝,哭累了就抱着娃娃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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