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冲摇头,“昨夜起就一直那样,杨标下的虎狼药都不起什么作用,睡不过半个时辰自己醒过来,一直坐着。用什么饭?水都没喝一口。”
唐恬顿觉心头堵塞。
回去时池青主仍旧那样,连姿态都没有半分改变。他看着唐恬走,又看着唐恬来,神情镇定,如同看一幕皮影戏。
唐恬把在西市买的东西一一摆在案上,献宝一样展示给他看,“大人想吃什么?”
羊羹,小杨烧饼,甜糕,糖糍,还特意买了一小罐鸡汤。
池青主怔怔地看她,面上现出一点困惑,仿佛陷入一个极其难解的迷题。
唐恬等不到回应,便把鸡汤捧过去,取一柄匙试了试,温热的,“尝尝。”
池青主很乖顺地张口,含在口中咽了。唐恬接连喂下小半钵鸡汤,池青主乌黑的眼珠才极缓慢地转动,整个人如一块冻硬了的坚冰,裂出一条细缝,从那细缝中透出一丝活气。
池青主不安地动了动,汤匙再来便不张口。
唐恬以为他喝不下,回去放下汤盅。此时萧冲进来,将手中物放在案上,向唐恬示意,目不斜视走了。唐恬看了看,一份白粥,一份参汤。唐恬回头,同池青主商量,“大人用些粥再用药好吗?”
池青主仍不吱声。
唐恬自动当他答应了。白粥炖得粘稠,融了药材,有一股不易察觉的药味。唐恬同他商量,“大人用一些再服药?”
池青主没有什么反应,久久,极慢地眨一下眼。
唐恬舀一匙粥递到唇边。池青主侧首避开,试探开口,“唐恬?”
这是他一整日来主动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唐恬手上一顿,“嗯,是我。”
池青主又动了动,面上掠过一丝波动,“唐恬?”
“吃粥。”唐恬舀了粥喂他,“一会儿还要服药,先垫一垫啊。”
池青主极迟钝地张开口,温热的白粥落肚,他抿着唇,停了好一时,审视地看她,“唐恬?”
唐恬收手,“不要了?”
池青主望着她。裂缝越来越大,活气越来越多,一点一点的,池青主遍身坚冰悉数崩碎,挽都挽不回来。他望着唐恬,“唐恬,你回来了?”
唐恬一窒。
池青主仿佛此时才置身现实,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伸手将她一拉,拖入怀中,“你真的回来了?”
唐恬身不由主张开手臂,环住他极清瘦的脊背,“我回来很久了,大人。”
第44章 决堤唐恬,你对我太坏了。
杨标进来, 带着一份汤药,待看清内里情状,生生吃了一惊, “中台——”
唐恬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整好被角, 放下床帐,拉着杨标出去, “大人怎会如此?”
“海上时就这样, ”杨标叹气,“每日里总要熬到油尽灯枯才能勉强睡个一时半刻, 老夫调的安神汤药已经换过七八回方子了。再如此折腾,老夫只能去向圣皇请辞了。”
唐恬低头。久久道,“我观大人, 仿佛有些——”她迟疑许久, 挑了一个词,“恍惚。院正可知如何?”
“中台久劳过度,精神恍惚实属正常,现时不好判断, 总要等——”杨标回头看一眼, “等身子大安以后,才知究竟如何。”
唐恬沉默。
“中台既然睡下,你不要惊动, ”杨标道, “打从回中京, 还是头一回不服汤药睡下。”
唐恬皱眉,“那怎么行?”
“都知道不行,这不是没法子。”杨标一路摇头一路往外走。
唐恬回去, 自己掰着馍片吃羊羹。还未吃上两口,帐中细微响动。唐恬三两步入得帐内,便见池青主闭着眼睛在榻上不停辗转,苍白细长的手指在褥间不住抓握,仿佛挣扎着要醒过来。
唐恬倾身,抱住肩膀小声宽慰。池青主含糊地叫一声“唐恬”,在她怀中放松四肢,复又安静。
如此反复,足足折腾了三四回。唐恬索性放弃吃东西这件事,反正她也已困倦至极,除去鞋袜翻身上榻。
池青主一有响动立时惊醒,神情迷惘,沉默地望着她。
唐恬俯身在他冰凉的额际碰了碰,轻声道,“无事,大人睡吧。”
池青主“嗯”应一声,身子一动,移向唐恬的方向。一只手摸索着寻到她的手,扣在胸前。
唐恬醒时遍身透汗,她是被热醒的——八月天抱着一大团棉被,内里还裹一个大活人,不热醒也难。
池青主一动不动依在她怀中,手足摊开,面容宁定,气息平和。唐恬不由自主摸他手臂脖颈,俱是冰凉。唐恬只觉心惊肉跳,仍旧用薄被将他密密裹着,自己轻手轻脚下榻。
满院悄寂,已是深夜时分。萧冲正坐在石阶上喝酒,看她出来,“中台怎样?”
“还睡着呢。”唐恬在萧冲身边坐下,半日谨慎问他,“大人身子——”
“着实不大好。”萧冲摇头,“你既是不走了,便盯着中台好生将养。”他喝一口酒,“中台自出了廷狱,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虽然多病多灾,却很少如此大病。自打认识你——”
唐恬一滞。
萧冲哼一声,“只怕是命中魔星。”
唐恬低头,难免有所抱怨,“你既知大人多病多灾,缉拿的事归中台阁管吗?他以身为饵往海上涉险,你们竟无一人劝他?”
“什么?”萧冲皱眉,久久恍然,“你说唐异陵?他是哪个名牌上的人?便把你们那什么永乡教团作一个团,再翻作十倍大,也不值得中台阁以身为饵。”
“那为何——”
“唐异陵派来的人手握中台私印,”萧冲道,“已然犯了忌讳,原打算拿下直接剐了,中京来讯说——”萧冲转头看向唐恬,“说你在买船出海——”
唐恬怔住,“大人一直命人监视我?”
“是命人保护你。”萧冲纠正,又道,“唐异陵不知从哪里派的两个傻子,稍微一诈便什么都往外倒,说你便是他们的大头领,唐异陵奉了大头领的号令,来拿中台。”
“我没有!”
“那时谁也不知道呀,人家还有中台私印。”萧冲道,“中台一听便谁劝也不听,非得去试试,看会不会上你贼船。谁也没想到,你竟然真是贼船上的人,还是个头领。”
唐恬竟无语凝噎。
“我说你——”萧冲意有所指,“有什么事不能同中台老实交待?即便真谋过逆反过叛,只要你不再折腾,我看中台也能替你兜了。”
唐恬不吱声。
两人默默坐一时。
内室忽然“碰”一声大响,静夜之中,惊心动魄。
萧冲跳起来,满面惊慌。唐恬匆匆说一句“你快去请杨院正”,自己疾步入内。
为让池青主安睡,唐恬走时熄了灯,满室漆黑。唐恬摸索着点燃灯烛——
池青主坐在地上,黑暗中怔怔地看着她。
唐恬手握烛台,谨慎地照了照,见他满面迷茫,倒不敢十分惊动,“大人怎么醒了?”
“唐恬?”
“嗯。”唐恬把烛台放在一旁,挨他坐下,“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池青主语声渐冷,“你怎么在这里?”
唐恬慎重观察他许久,如释重负吐一口气,倾身上前抱住他,“大人,你可算是——”
清醒了。最后几个字话她说不出口,只将他抱着,劫后余生四个字是何滋味,今日算是明白了。
池青主莫名所以,任由她抱了一时,不由自主抬手,想要回抱又放下,语气生硬,“唐恬,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不能抱抱大人吗?”唐恬不着声色蹭了蹭眼睛,松开手坐直,“大人晚间就只吃了一口粥,饿不饿?”
池青主面露困惑,“什么粥?”不等回答,盯着她道,“解药和令牌我都给你了,你不是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你们还缺什么?”
唐恬看着他,“大人这是在赶我走吗?”
池青主仍旧死死盯着她,目光凶狠,仿佛要将她立时撕作碎块,“你要走便走,休说我赶你!我求你回来,你肯吗?”
唐恬腹诽你什么时候求过我?口中却道,“大人,我一日夜不曾休息,先睡一觉,起来再说好吗?”
池青主冷笑,“你为萧令奔波自然很是尽心。”
唐恬一口气往上冲,直想顶回去,又悬崖勒马忍住,站起来往外走。
“唐恬!”
唐恬简直不想理他,然而毕竟这人好容易清醒,不敢过度刺激,回头道,“等一下。”说着走到门口,果然杨标和萧冲正等在外间,便问杨标,“大人还需用药吗?”
“中台需休息,若能睡下,暂可不用药。”杨标道,“此时开方,也是安神汤药。”
“那便罢了,若要用,我来寻院正。”唐恬合上门,将温着的参汤盛一盏回去。
池青主已经从榻边移到门口——他那缚腿昏睡时早被拆掉,又无轮椅。
唐恬不敢再往下想他是怎样过来的,只能权作不知,“大人用些参汤,再睡一下吧。”
池青主盯着她,夺过汤碗一饮而尽,“唐恬,你回来做什么?”他说着话,越发咄咄逼人,“休要哄我!”
唐恬抬袖拭去他唇边水渍,一时不知怎样开口,九曲十八弯道,“大人可需一二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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