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如何我不知道,可傅容时不会是一个反贼。
我曾见他连续三日夜不眠,追出了京城外三百里地,只为亲手将匪贼捉拿归案。
我曾见他忍着伤病,将镇抚司数年间的卷宗尽数细查,只为了推翻一桩二十年前断错的陈年旧案。
倘若以前的谢阆像是天边遥不可及的青霜孤月,那么傅容时便是煦色韶光中晴暖的太阳。
他永远温和永远正直,他相信皇天昭昭必有日月,也相信海心如镜终会澄清。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毕生心愿就是做到让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人,怎么可能是反贼呢?
傅容时闻言,微蹙的眉头便展开了:“你能相信我就好了。”
“小吉,过来吧。”他弯起了唇角,朝我伸出手,“我们很多日子没见了,我很想你。”
我的余光看见谢阆脖颈处的青筋绷紧。
我感觉这地道里的氛围越发剑拔弩张,激得我身上的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
我隐约觉得,傅容时说这话,好像是故意的。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做出了决定。
“谢阆,放手吧,让我过去。”我说。
就算忽略我同傅容时在一起的事情,单单说谢阆此时这样抓着我,也到底不大合适。
“不放。”谢阆寸土不让,“我不会放手。”
语气中竟让我听出了一股孩子似的执拗。
“你总不能一直抓着我,我不走,一会我们一块去面圣,”我同他说,“我现在在那边的卧底已经废了,还能跑到哪去?我们进宫之后,我就跟大娘娘撒个娇,让我偷偷在宫里陪漱玉长公主,你也好赶紧去西境领军……行吗?”
“可我不相信他。”谢阆的声音丝毫没有放小。
“那侯爷怎样才能相信下官?”
谢阆凛冽如寒冬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视一番:“解下兵器,派人去靖远侯府,让我军中林副将带人前来接我们——然后咱们再进宫面圣。”
傅容时思忖片刻:“倒也合理。”
他低下头,一边解开自己腰间的镇抚司佩刀,一边看向谢阆抓着我的那只手:“侯爷别抓她太紧,小吉身上有伤,你别弄疼她。”他顿了顿,又颇带深意地微笑着看向谢阆,“侯爷应当知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不属于自己的人,抓得越紧跑得越快。”
——我感觉谢阆差点就给我的手腕捏断了。
我仿佛看见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轰雷掣电、火花四溅。你面无表情地朝我乱石穿空,我从容不迫地还你惊涛拍岸。
这可比隔壁的李大娘和吴大婶打架好看多了嘿。
按理来说,我感觉这种时候,我身为被夹在两人中间的“瓜”,应当是要出来说两句话的。
可是我太怂了,怂到连一句偏帮的话都不能说出口。
*
但却也是这时,一声清晰可闻的金器脆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那声音虽小,但是在这空荡的地道中却被放大了无数倍。
彼时傅容时腰间的刀刚刚解下,他微弓着腰,还未来得及将那刀放在地上。
——而那声音,是从外面的刑讯室中传进来的。
在我还未曾反应过来之前,谢阆已经拔了剑。
“嘡”地一声巨响,银白的长剑方才出鞘,就同那柄沉重漆黑的钢刀对上。
“快跑!”
刑讯室外,持刀的兵士潮涌般进入。
我睁大眼,动弹不得。
我瞧见傅容时嘴角的笑容还未消散,执刀的手却凌厉无比,尽是杀招。
黢黑的人群全进了密道,蜂拥着靠近,各式各样的兵器袭来,刀光剑影映在谢阆一人的脸上,而他一人将这地道堵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上前半步。
长剑挥舞,携着数不清的残影。
“快跑,这里有我挡住!”他说。
我脑子里一黑。
我能跑去哪里?跑去地道的另一头……还是跑回淮阴王府的密道里?
瞬息之间,我做出了决定。
就像前些日子挡在傅容时面前一样,我像一个莽汉,撞进了战局之中,撞进了谢阆的怀里。
同上次相同的是,谢阆的掌风没伤到我,如今那柄钢刀也是如此。
“小吉?”我听见他的慌乱,以及他身后瞬间停止的人声。
“趁现在,”我几乎耳语一般快速对谢阆说,“别管我。”
“他不会伤我的。”
69. 狱卒 “还有……你为何不写信了?”……
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 我活得不算清醒。
脑子里常有不切实际的幻梦,也总是在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自诩是晟朝开国以来天赋最高的神算,即便手上过了成百上千人的八字卦象, 仍然勘不破人心。
但我为数不多该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事情,就是谢阆从来都不会听我的话。
以前让他近我亲我喜欢我, 他不肯。
后来让他安安分分地做我的邻居, 他不肯。
如今让他自己先跑不要管我, 他仍然也不肯。
怪傻的。
“将他们押到地牢去。”傅容时收了刀,站到被兵士围着的我们两人面前,不紧不慢道。
我抓着谢阆的衣袖不放, 抬起头看他。
“分开他们。”傅容时又添了一句。
进了地牢之后, 我被塞进了头一间牢房,而谢阆则被傅容时和三个兵士一块押着,往里又走了十几步, 关到了深处。
兵士将我们押入地牢, 我留意了下,发现其中没有一个镇抚司的人。
沉重的锁链被一圈接一圈地缠绕在牢门上, 随后而来的, 是熟悉的脚步声。
“傅容时。”我抓着地牢的栅栏紧紧盯着他, 可刚刚叫了他的名字, 却又没有接下去。
我本想质问他。
想问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为淮阴王办事。
想问他同我来往是不是抱有目的。
想问他说过的话是不是假话。
可话到嘴边,又像是吃下了煮的太久而变得粘稠的芋头,淹了我的喉咙,将我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而傅容时,在听到我的声音时,也不过是驻足一瞬,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 没看我一眼。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地牢中消失不见,我才慢吞吞地走到了牢房里头,将地上散落的稻草踢在一起,直到堆成了一个坐垫的形状,接着缓缓地靠墙坐了下去。
与傅容时相处的日常点滴还在眼前,我如何都没法面对他是反贼的事实。
假面能戴一时,可还能日日夜夜地戴着吗?
“小吉。”
黑暗中传来谢阆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看了一眼牢门口守着的狱卒,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探了探耳朵:“怎么了?”
“你裹紧衣裳,地牢阴冷。”谢阆提醒。
我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意识到谢阆看不见我,我道:“我不冷,你冷吗?”他将袍子给了我,现在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不冷。”
“都给我闭嘴!你们以为这地牢是什么地方?是用来让你们谈情说爱的吗?”这时,狱卒走到门口提着手上的刀用力敲了敲牢门。
我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谈情说爱了?”
“还敢顶嘴?”狱卒横眉,手上的刀露了刀锋,“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不信,”我冷冷看他,“你连这牢房的门都进不来,怎么宰了我。”
我看得很清楚,傅容时出牢房之前,将钥匙带在自己的身上,留在牢中这几个狱卒至多就是起个看守的作用,连门都没办法进。
“你!”狱卒语塞,被我气得脸都红了,“也就让你这个小蹄子嘴上逞强几句,等王爷来了,老子非亲自剥了你的皮!”
“你家王爷?”我转了转眼珠子,直起身子轻蔑道,“他自己头顶都着火了,你以为还能分得出身来管我们?我告诉你,不出三天,你就该得到你家王爷兵败的消息,我劝你现在还是态度好些,到时候我还可以向官家给你求一具全尸。”
“呸!”狱卒一脚踢到牢门上,我感觉到这牢房的木头栅栏都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你以为老子会信你的鬼话?”
“你可以不信,”我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但是你也该听过我的名声,我是京中鼎鼎有名的神算应小吉,我断过的命、推过的卦从来不曾出错。我十三岁就能算出灵翠峰塌方救了官家一命、十五岁就在一炷香内在皇城中寻到了失踪三日的漱玉长公主……我从来不说毫无根据的话。”
那狱卒浑浊的眼珠子乱了一瞬,强作镇定道:“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些装神弄鬼的胡话?”
【瞬息不定,瞻视不常,心性不定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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