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有难色无法出口,只瞥向沈君言。
沈君言还未出声,皇帝就听身旁仙草喃喃说道:“小鹿姑姑……小鹿姑姑?”
赵踞蓦地回首,却见仙草紧皱眉头,满面困惑似的。
皇帝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丝不对:“怎么了?”
仙草的唇动了动,终于看向皇帝:“我、是小鹿姑姑?”
皇帝听了这句话,身心震动,差点儿把她的手甩开。
他睁大凤眸看着仙草,却只看见她明澈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终于,皇帝抬起左手往外一挥。
高五,众太医包括沈君言一块儿悄悄退了出去,雪茶满心愕然,退了数步又站住。
殿内清净了许多,只是太安静了,让人窒息。
皇帝竭力按捺心头的不安,细看仙草,轻声问道:“你是怎么了?”
仙草的眼前是一张极为明朗、俊美无俦的脸。
她认真看了皇帝半晌:“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大家都叫我小鹿姑姑,我却不大清楚……”
皇帝的心在胸口鼓噪:“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仙草缓缓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慢慢地咬了咬唇。
皇帝问:“那你、记不记得朕?”
仙草一点头:“皇上我当然记得。”她醒来后,面前围着许多人,她竟都不认得,直到皇帝出现,却好像是自己的旧识一样,略觉亲切。
皇帝道:“你记得朕,却不记得自己是谁吗?”
仙草蹙眉:“是啊。”
皇帝屏住呼吸,突然回头向着雪茶道:“过来。”
雪茶正在竖起耳朵听着,此刻心领神会地跑前几步。
皇帝指着他道:“你记不记得他?”
仙草盯着雪茶:“好眼熟,你是……”
她看着雪茶清秀的脸庞,无害的神情,举手揉着眉心,像是要把记忆从里头揉出来。
雪茶眼巴巴地瞧着她:“小鹿,你不会不记得我吧?”
有个名字浮浮沉沉地冒了出来,仙草迟疑地:“雪茶公公?!”
雪茶几乎喜极而泣。
赵踞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那你再想,你到底是谁。”
仙草胡乱在头上抓了抓,脑中却一片混沌:“我、我……”
她原先醒来的时候,身心空白,但眼前出现的人,却都在叫她:“小鹿”,“小鹿姑姑”。
小鹿?仙草?……她极力回想。
心底有一张讨喜可爱的脸浮现出来,那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自己,让人忍不住心情愉快。
还有人欣悦地叫:“小鹿!”
仙草觉着甚是喜欢,含笑说道:“我、我是小鹿姑姑。”
赵踞蓦地起身。
仙草察觉他的反应极大,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皇帝:“怎么了?”
雪茶原本正因为仙草醒来、且认得自己而欢天喜地,还没有感知到皇帝的心意,直到现在才隐隐察觉不对。
“皇上?”雪茶轻声唤道,“您怎么了?”
赵踞没有办法形容自己心中的不安。
他忘了自己站在床踏板上,却觉着头晕目眩,幸而雪茶在身旁。
赵踞捏着雪茶的手臂稳住身形,却在无意中忘了收敛力道,把雪茶疼的几乎叫出声来,觉着自己的手臂都要断了。
幸而皇帝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他一把推开雪茶,重又上前,望着仙草道:“那你、你记不记得……”
“徐慈”两个字,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
可是对上仙草清澈无瑕地仰望着自己的双眸,仿佛有一股力量扼住了皇帝的喉咙,叫他不敢轻易出口。
皇帝的双手负在身后腰间,不安地捏动着,好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但是心绪烦乱,让皇帝无法理智思量。
终于,皇帝转身,迈步下了床踏板。
雪茶看一眼仙草,忙走到皇帝身旁:“皇上您怎么了?小鹿才醒了,皇上难道不是该高兴吗?”
“朕当然高兴。”赵踞回答,可声音里却一点儿高兴之意都没有。
雪茶祈求地叫了声:“皇上……”
赵踞回头看着他忧虑的神情,竟说道:“你、你去看看,你觉着她是谁?”
雪茶呆了呆:“当然是小鹿啊。”
赵踞见他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开。
于是压低声音道:“混账东西!你不是知道吗,难道还要朕跟你说明?”
雪茶见皇帝咬牙切齿的样子,总算灵光闪烁:“皇上难道是担心……”他小心翼翼回头看一眼仙草,又压低了嗓子:“担心她不是太妃了?”
“太妃”两个字更是咬的似有若无。
赵踞拧眉。
其实对雪茶来说,面前的人是小鹿还是徐悯,差别并不是很大。
毕竟雪茶不像是赵踞一般对徐悯怀有根深蒂固的执念。
长久的相处,对雪茶而言,小鹿跟徐悯两人已经难解难分,也许他面前的人是小鹿,也许是徐悯,也许……但横竖她无事,他就谢天谢地。
雪茶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却也很快回过味儿来。
皇帝之所以对仙草这样不同,多半是因为“徐悯”的缘故。
但如果面前的人成了小鹿,以雪茶对皇帝的了解,只怕后果很不好说。
雪茶惴惴地来到榻前。
皇帝是当局者迷,一时想不到什么试探的法子。
但是雪茶却不同,他的心思简单的多。
略一思忖,雪茶叫道:“小鹿……”
仙草凝眸看他。
雪茶先向着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才说道:“你、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赵踞原本在旁边冷然打量。
猛然听雪茶如此问,皇帝的脸上忍不住也流露诧异之色: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是当初徐悯假冒小鹿的时候说过的。
如果是真的鹿仙草,根本不懂这诗的意思。
皇帝感慨:没想到雪茶关键时候还有些小聪明。
仙草却皱起眉头,并没有回答。
雪茶略担心:“你、你不知道吗?”
仙草闭上双眼,抬手在额头上揉了半晌,蹙着眉心道:“你怎么问这个?皇上是明君,你说这话,不怕皇上不高兴吗?”
赵踞的眸子微微亮了,却并没做声。
雪茶看一眼皇帝的脸色,舔了舔嘴唇,又说道:“那你、你会写字吗?”
仙草越发疑惑地看着他:“写字?”她摇头:“我不知道。”
雪茶呆呆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转身跑到外间,从赵踞的书案上抓了一支笔,一张纸,又飞奔回来,把纸铺在她面前被子上,又塞了笔给她:“你试试看?”
仙草嗤地笑了声:“你越发放肆了,皇上的御笔,你也拿来胡闹?”
雪茶只顾情急忘了这件事,闻言后怕,忙回头看向赵踞。
赵踞喉头动了动,淡淡道:“没什么,朕恕他无罪,你要是会写就写罢。”
仙草听了低头,她看着面前的字纸,又看看自己的手,终于提笔。
一笔一划,面前的纸上慢慢地出现了一个篆体的“鹿”。
仙草歪头看着鹿顶上的两枝花似的鹿角,笑问:“是这样吗?”
雪茶忙拿给赵踞看。
皇帝眸色闪烁,他当然记得徐悯教过紫芝跟仙草这个。
“这个不算,”皇帝说道:“你把方才那句写出来。”
仙草有些不太喜欢,小声道:“累,不想写了。”
皇帝眉头一皱。
雪茶忙握住仙草的手,他轻轻地给她揉着手:“你乖一些,听皇上的话,你写出来,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
仙草的眼神亮了几分:“真的?”
雪茶忙点头:“当然,对了……我知道你爱吃琉璃肉,我给你弄那个好不好?”
“琉璃肉?”仙草仰头,好像在思忖那是何物,虽然还没想到什么,嘴里却泛出一点甜意,“好像很好吃。”
雪茶把笔捡起来放进她的手里,哄着道:“那你快写一句,就写一句就行。”
仙草给那股香甜诱惑,终于又握笔慢慢地写了起来。
雪茶识字有限,只是近来因为留心,所以也认得几个。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明明是十个字,而且我认得那个‘王’,跟你写得不一样,”雪茶喃喃自语,略慌:“而且这字数也对不上啊……”
忙偷眼看皇帝如何反应。
不料赵踞按捺不住走了过来。
皇帝仍是负着双手,眼角余光瞥向那张纸,却见那纸上是极秀美清丽的楷体字。
写得却是:“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
赵踞看了那笔再熟悉不过的字已经身心战栗,又眼见她要继续写下去,忙上前将那张没写完的纸扯了过去。
把雪茶吓的以为他动怒了,忙欲求情。
赵踞又是惊寒,又是狂喜,却不知两者何者居多。
他收敛心绪,看一眼手中的字:“行了,不用再写了,朕已经、知道了。”
在说到“知道了”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变得很轻,却又缠绵悱恻,百转千回。
皇帝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一首《虞美人》。
正是当初仙草在冷宫所吹奏的笛曲中所唱的那词,她所写的正是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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