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后嘉禾沉默须臾,再次开口时音色沉稳:“公公为朕操心良多,朕领情了。”
梁覃不知道有没有说服嘉禾,索性心一横,又道:“老奴方才既然已经向陛下承诺,愿为陛下驱使。回到京中之后,这句诺言也依然作数。陛下有什么不便的事情,大可交给老奴去做。”
作为在杜银钗跟前服侍了数十年的老人,梁覃最是明白那个女人的心思。也许在嘉禾看来,自己的母亲心中只有权势,可梁覃看得清楚,太后爱权不假,可太后却也不是为了权势不顾子女的狠毒妇人。这天下终究是要交还给嘉禾的,梁覃是聪明人,所以再三思量之后,果断的投靠嘉禾。
说是投靠也不大准确,因为皇太后与皇帝,从来就不是处于对立的两方。梁覃的私心是为自己谋富贵,可谋富贵的同时,他却也希望能够斡旋于这对母女之间,为她们居中调解。
第184章 、四十二
梁覃半夜面见君王,那一番话究竟是肺腑之言还是胡说八道,待日后验明。
嘉禾并没有当即给梁覃什么答复,只让这名老人先下去休息,之后她坐在床上沉思,久无睡意。董杏枝过来问她明日行程如何安排,她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轻轻说:“明日……自当是在归京的途中。”
“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了?”
“朕是不情愿回去,可梁公公说的那些倒也有几分道理。杏枝你去安排吧。反正大同这边的战局已经不需要朕来操心了,长姊大破北戎王庭,短时间内朕不信还有胡人敢于南下扰边。”
“是。”董杏枝低头应道。
屋内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即将燃尽的时候,火焰闪动了几下之后变得微弱,嘉禾在朦胧昏暗的光线中眯起双眼,似睡非睡。董杏枝原想上前更换一支新的蜡烛,但见嘉禾仿佛昏昏欲睡的模样,打消了这个念头,无声无息的退出了大殿。
才一打开门,董杏枝便险些与一位步履匆忙的宫女撞个满怀,董杏枝将那宫女拉到一边低声喝问:“你是不曾学过规矩么?这样鲁莽无礼,冲撞了我还好,若是冲撞了别的什么大人物,你有几条命送?”
宫女委屈得眼眶发红,不自觉的拔高了声调辩解,“非是婢子不识礼节,只是情况紧急,婢子怕晚一些就要出人命了!陛下走后,锦衣卫的康大人好像突发疾病,看起来、看起来着实吓人,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叫婢子等人去请陛下来,婢子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人事不省,婢子实在害怕——”
害怕他死了。
这句话小宫女还没来得及说完,殿内忽然传来清脆的一声响,是嘉禾猛地打翻了什么。
大同城不比京师,她眼下所居住的地方虽被冠以“行宫”之名,但实际上不过是座寻常的官邸,因此殿外人的说话声很轻易的就传进了她的耳朵,在听说了苏徽的病情之后,她直接披着一件外衣便从殿内走了出来,“带朕去见他!”
“陛下!”董杏枝吓了一跳,她在嘉禾身边服侍多年,很少见她如此不顾仪容的时候。
看样子那个人在陛下心中,果然是地位不一般哪。她这样想着,叹息了一声之后朝嘉禾点头,急忙去备轿辇。
实际上不止是董杏枝,就连嘉禾本人都惊讶于自己的失态。她清楚自己原不该如此惊慌失措的,但不可否认今晚苏徽说的那番话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用蚂蚁打的那个比方,让嘉禾纠结了差不多大半个晚上,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现在之所以这样焦灼,是因为她有种预感——只要迟一点点,或许就来不及了。
就好像两年前一样,她赶到他曾经停留过的地方,面对的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屋。
黑夜之中脚步声急促的就像是心跳,嘉禾在轿辇之上坐着,紧紧的掐着自己的掌心。
幸运的是,苏徽还在,他没有消失。
假如他故事中那个会抓住蚂蚁戏弄的顽童真的存在,那么祂或许这一次是终于放过了苏徽。苏徽仍然好好的待在住处的,不过……
嘉禾奔到他跟前时猛地又停了下来。
情况应该算不得好。
苏徽没有像往日一样抬眸朝她微笑,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他静静的躺在床上,就像是死了一般。宫人们站在他身侧,一个个的低着头不敢出声,氛围寂静得可怕。
嘉禾面无表情的走上前去,她仿佛看见了云乔、看见了云微,但印入眼中的,终究是此时此刻的他。她握住了苏徽的手——这是极不符合礼仪的一个举动,不管是从性别来看还是从君臣的身份来看,她都不该与他这样亲密。
苏徽的脉搏还在跳动,这让她长长的舒了口气,接着又探向了他的鼻息
毫无疑问他是活着的,并且没有任何虚弱的迹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不肯睁开眼睛,就好像是活着的死人。
“太医来看过了吗?”嘉禾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宫女回答:“来过了,然而都对康大人的病情束手莫测。说是从未碰见过如此古怪的病症。”
嘉禾握着苏徽的手,久久的沉默。
“陛下……”董杏枝看了眼仍然漆黑如墨的夜空,上前半步想要劝嘉禾去休息。
不是她没有眼色,而是为嘉禾的身体着想。嘉禾既然已经决定了天亮之后赶赴京师,那么她最好趁着现在好好休息。
“明日朕要带着他一块走。”嘉禾忽然开口说道。
董杏枝吓了一跳,劝道:“康大人最好还是留在大同养病为妙……”
“不,朕要将他带在身边。”嘉禾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开口说道:“他必需无时无刻都在朕的视线之中,这也是朕答应过他的。”
东厂抓人从来不需要什么名正言顺的借口,在京城,他们想带走谁就带走谁,哪怕是锦衣卫的镇抚使也不例外。
在遇上东厂番子的时候,赵游舟的属下原是想反抗一番,可是赵游舟命令他们收回了刀。他大大方方的走到了为首的阉人面前,问:“是太后叫你们来的?”
气质阴柔冷冽的宦者点头。
“你们是打算将我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关起来,还是打算带我去见太后?”
那宦官咧嘴,露出了一个森冷的笑,“太后命我们将你就地格杀。”
赵游舟也笑了,“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因为陛下不会让我死。”杜银钗如果执意要杀他,等于是想要与自己的女儿撕破脸皮。赵游舟对于自己在嘉禾心中的分量估计得很准确,他于嘉禾而言不算特别重要,却也不必可少。
那东厂的宦官没说什么,一言不发的命人将赵游舟缉拿,带上了一辆密封住了的马车。
约莫两个时辰后,赵游舟出现在了紫禁城,慈宁宫。
赵游舟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太后,他是端和三年返回京师的,但在那之后他一直待在嘉禾身边。嘉禾刻意不让他去见她的母亲,一则是害怕赵游舟见到仇人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二则是担心杜银钗心狠起来会杀了这个赵家遗孤。之后她奔赴宣府,赵游舟跟着她一起去了那里,后来虽偶尔有时也会回到京师办事,但嘉禾也会让他尽量避免于慈宁宫接触。
不过她多虑了,时隔两年,赵游舟与杜银钗相遇,氛围相当和睦,彼此之间都没有谁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杜银钗备下了茶水果品招待,与赵游舟闲聊了嘉禾在宣府的生活,以及在大同的近况,又笑语盈盈的问赵游舟,她杜氏族人在狱中可好。
赵游舟语调恭敬的答道:“有杀害杜康氏之嫌的犯人都关在刑部,我没有去看过他们。”
“听说赵大人你善于刑讯,你果真没有进过刑部去拷问他们什么?”
赵游舟笑,“臣倒是想去拷问,可现在臣身在太后您的慈宁宫,向谁去拷问?倒是太后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拷问臣?”
“你很紧张么?”
赵游舟不置可否。
“年轻人做错了事情,哀家不是不可以原谅。你年少得志,难免轻狂了些,只要你及时悔改,哀家可以既往不咎。”
赵游舟慢条斯理的抿茶,“太后,臣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那便是哀家做错了?”
周遭的风似乎一瞬间冷了下来,杜银钗还是笑容温和,然而赵游舟可以敏锐的从她身上感受到杀机。
他放下杯盏,说:“臣只做陛下命令的事情,对错不论,忠君而已。”
杜银钗大笑了起来,“好、好个忠君而已。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下场?”
赵游舟摇头,“没想过,也不愿去想。”
“你可真是像贤妃。”杜银钗以一种复杂的神态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赵游舟眨了眨眼睛,好久不曾听人说起过自己的姑母,他有些恍惚。
“你们长得不像,但性情真是十足的相似,一样的疯癫、神经质。哀家也知道拦不住你。既然内阁六部都卷了进来,杜家又确确实实做下了不少脏事,那么这回是怎么都逃不掉了。不过赵游舟,你也要小心玩火自焚。赵游舟,得饶人处且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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