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靖撇头,借着室内昏暗的光线藏住眼角的泪光。
“真该让人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英雄落魄、美人迟暮,你都占了。端和十一年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你分明还好好的,我进宫最后一次求你救我的丈夫、你的侄儿。你那时候一边在御花园漫不经心的赏花,一边和我说,这世上姿色绚丽的花儿不止眼前一朵,既然都已经将杜榛推了出去顶罪,那么不妨直接放弃他,另寻一朵更加赏心悦目栽培。我被你那副漠不关心的冷淡姿态气得不轻,当即就和你大吵一场,闹了个不欢而散,那时候的你还有体力与我吵架呢,多好啊,哪像现在,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真是无趣极了。”
荣靖俯身,注视着母亲苍老到让她陌生的面颊,“我才走了不到一年,母亲为何就成了这幅模样?”
她死死的盯着杜银钗,老妇人面颊病态的枯瘦着,双唇更是诡异的泛着淡淡的乌青。
“我差了这些天太医院为母亲诊脉的记录和每日母亲要用的药方,您根本没病——”她将声音压到最低最低,语调却不自觉的加快,也不顾杜银钗能不能听清她在激动之下都说了些什么,“是毒,有人给您下了毒?是谁?”
杜银钗静静的沉思了一会,摇头。
她年轻时曾经是无所畏惧的性情,现在却一反常态的要求自己的长女息事宁人。
荣靖只觉得愤怒,可是就在她要站起来的时候,杜银钗抓住了她的手腕。濒死之人爆发出的力量拽的荣靖一个趔趄,旋即她也冷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俯身在母亲耳边说道:“你放心。”
走出慈宁宫的时候,荣靖面色如常。
所有柔软的情感都被她小心翼翼的收敛,她还是那个让所有人都畏惧着的长公主。
只是在出宫的时候,她没有再如往年那样骑马驰骋于宫道,而是像那些入宫觐见的贵妇人一样坐着精致华美的软轿,在熏了沉水香的轿子里晃晃悠悠的离开紫禁城。
“走慢些吧。”她说。
人力所抬的轿子是最不颠簸的一种代步工具,可她竟然还是嫌轿夫步速太快晃得她头晕。说这话的时候,软轿正从长桥之上穿过玉海,不远处可以望见湖心岛和岛上看似华美,实则荒废多年的宫宇。
那是她妹妹所在的地方。可惜隔得太远,一重又一重的林木遮蔽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究竟在哪,在她朝着万寿宫眺望的时候,她是否就站在宫楼之上也正远远的注视着她。
忽有一阵凉风掠过,惊起岛上栖息着的万千雀鸟,风声中传来了长笛的声音,时断时续。
荣靖放下了轿帘。
嘉禾坐在窗边,吹奏着唇边才做好的笛子。
从前她做皇帝的时候,有过一支白玉雕成的长笛,音色华美有如九天凤鸣。现在手中这支笛子,是几天前董杏枝自万寿宫后竹林就地取材,没用多久便造出的粗劣产物。
嘉禾吹奏长笛的技艺也算不上好,一支《清平乐》吹得断断续续,再加上手中乐器本就不算上品,吹出来的音色更是嘲哳难听。
苏徽将自己缩在被子里,默默的堵上了耳朵。可怜他一个伤患,居然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董杏枝不在,嘉禾说她去后山采摘野蕨去了,运气好的话,今夜应当能够加餐。
新帝将嘉禾囚在这与世隔绝的湖心岛当然不是为了饿死她,每日会有人乘舟往万寿宫送吃食,却因为路途遥远和下人刻意怠慢,往往送到的东西都是冷的,而且谁也不知道食物之中是不是“干净”的。
嘉禾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正已成了败亡之人,新帝有千百种方式杀了她,就算她再怎么小心也没有用。但董杏枝还是不同意她随意的食用御膳房送上来的东西,宁愿自己想办法联络过去的部下让她们送吃的,或者自己在岛上捕些小兽、摘野果野菜为食。
每日董杏枝有大半的时间都在为了食物而奔波,嘉禾闲来无聊,便晃荡到了苏徽所在的后殿来看望他。
他伤得十分严重,也许在二十三世纪只是一个五分钟的小手术就能够让他马上下地活蹦乱跳,可是在夏朝、在眼下恶劣的环境之中,他随时都可能死去,大概率会死于伤后的感染。
嘉禾摸了摸他的额头,确信他没有发热的症状之后才松了口气。
“我来给你吹首曲子吧。”见苏徽成日里躺在房中太过无聊,于是嘉禾咋在枯坐了一会之后提议道。
苏徽从来没有听嘉禾吹过曲子,当即点头同意。
然而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轻率而感到了后悔。嘉禾之所以从未在他面前吹过笛子,是因为她吹得很难听,又或者,正因为她很少吹笛,所以吹得难听。
一曲之后,坐在窗边的嘉禾放下了手中竹笛,回头望向了苏徽。
苏徽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尽可能委婉的对嘉禾说:“我想……吹笛应该不是容易的技艺,你以后有空,要不要多练习一会?”
嘉禾笑了起来,“你看我还有时间么?”
她今年就要死了。想到这里苏徽心中一紧。
“我小时候看不起倡优之类的人,却又在心里偷偷羡慕他们。”她说:“每年宫中有什么宴席,必定会有乐坊的人前来献艺,他们卑下却又美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的身上,为他们所倾倒。我偷偷的去找这些伶人,其中有一个教我吹笛。他告诉我声乐是用于抒情的,谁都可以奏乐、高歌或是起舞,只是人有高低贵贱罢了。”
“后来,我遇上了昆山玉。他也善于音律,只是他与伶人不同,他的曲子只为娱己,从不娱人。所以很少有人能够听到他吹奏管弦,除了我。他教我拾起了童年时荒废的技艺,跟着他又学了不少的曲子。”
“只可惜……”她摊开手掌,看着这支粗糙的竹笛,“我学会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第114章 、七章
万寿宫建于湖心岛,过去是用于给帝王享乐赏景的所在。嘉禾不爱玩乐,为政十余年不曾踏足此地,因此这里也就渐渐荒废。可岛上栽种的林木却是一年比一年茂盛,远望如林海。苏徽所住的松柏殿外有大片的枫红,春夏冬三季皆平平无奇,唯有在秋天最是绚丽华美,像是短暂燃烧的熊熊烈焰。
嘉禾在说完那一番话之后便低头瞧着窗外暗红的落叶出神,苏徽看得出她有心事,但她既然不愿意说,他也强迫不了她。
“你再吹一支曲子吧。”他望着她的背影说道:“窗外的景色很美,笛声与眼下的氛围很搭。你心里有什么想说的话,也可以寄托在音律之中。”
“你不是说我吹得难听么?”嘉禾还是微微笑着,既不愤怒,也不对苏徽的提醒表示心动。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吹笛的技艺也是如此。你再吹一次,说不定就能比上一次要好,下下次又会比上一次更好。”
“那这‘更好’的意义又在何处呢?”嘉禾回过头来望着这个少年,“一则我不是靠手中长笛维持生计的伶人,二则我自己剩下的日子大约已经不多,也许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奸人的蛊惑,就会想要取走我的性命。”她声音轻轻的,好似风中叶落。
苏徽清楚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理,可这些字词连在一起组成的却让他无比的烦躁。
不该是这样的。他心里有个声音反反复复的对他说,不该是这样的。
那么,她该是什么样子呢?心里那个声音又悄悄的问他。
她该用尽一切手段寻找突出重围的机会,哪怕就算是亲手提刀杀到新帝面前威胁他放她离开,也好过颓然的坐在原地,等待新帝为她送上一杯鸩酒,然后平静的饮下。
他认识的那个周嘉禾是倔强而又大胆妄为的姑娘,从小的时候就不让人省心,因为不喜欢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她会趁着中午侍婢们睡熟的时候绞尽脑汁的偷偷溜出来找他;不甘心母亲被妃嫔欺.凌,她也可以壮着胆子出宫去寻求朝臣的帮助;她想要救未出世的手足,便不惜与母亲对抗也要把赵贤妃从宫里带出来;后来做了皇帝,无论是臣子还是她的母亲都将她视为傀儡,于是她便想方设法的为自己增加助力,为了见方涵宁而假意刺杀自己、为了前往宣府而装疯佯病。
总之她这样一个人,看着乖巧安分,实际上最是狡猾多变,如果要找什么东西来比喻她,那么她就是生于砖缝中的藤蔓,砖石坚不可摧,然而藤蔓却始终都能找到缝隙探出枝叶。
然而此刻这株藤蔓枯萎了,它冲破了一重又一重的阻碍见到了阳光,这时面前忽然又多出了一块大石头,于是它就这样枯萎了,连试着绕开石头生长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真的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周嘉禾吗?他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九年的时间就像是将一个人由内而外彻彻底底的改变了——他讨厌现在这个她。这点他毫不避讳的承认,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回到九年前的宣府,去忍受幼稚而又莽撞的小姑娘,也好过陪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女人身边,看着她一步步的走向生命的终结。
窗外的枫叶,秋时灼烈如火焰,可一旦过了这个时节,就会变成泥土。这似乎是谁也没有办法违背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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