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讷讷点头,竭力的回想记忆中周嘉禾的模样,想要做出皇帝沉稳威严的姿态来。
“那时候前朝的皇帝就坐在你此刻坐着的位子上,他明白自己已是必死的结局,于是整理好了衣冠,在这里等待自己的末路。第一个冲进大殿的兵卒没有看清楚他是谁,直接一箭射了过去,他被钉死在了御座之上。”
新帝吓得往后缩了缩,荣靖的眼神让他几乎以为她也要杀了他。
但荣靖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继续说:“后来,这个位子上坐着的是我的父亲,他是个英明的君主,无论是开疆拓土还是守成治国,他都是一流的。我想这世上必然是存在某方面的天才,而他生来就是上苍注定了要做皇帝的人——他唯有两点不好,一是寿数太短,二是娶了一个太配得上他的妻子。”
新帝茫然的看着荣靖,他不通国史,嘉禾说他该去看太.祖的起居注,他也还没来得及叫学士们为他讲读。所以他也就不懂荣靖这一番话都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那个位子上坐着的是我的妹妹。”她停顿了很久,“她和我流着同样的血,同为女子,却是同命殊途。她不该做皇帝的……这十二年来对于我们姊妹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折磨。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坐上这个位子,坐在这里又是怎样的感受。”
新帝听说过,荣靖长公主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朝臣们都告诉他,最该防备的就是荣靖。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又会坐在这里呢?”荣靖打量着金殿上下,忽然看向这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
新帝搓了搓手,想要用强硬的态度告诉荣靖,他是太.祖皇帝的侄孙,这周家的天下,理所应当就该是他的。
可是他很怕,荣靖的眼中藏着冰冷的杀意,他就像是被毒蛇野兽盯上了一般不敢开口。
荣靖冷冷一哂,替他回答了他不敢说出口的答案,“你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有人考证出了你是我父亲的同族。如果没有我的父亲,你现在还只是一个贫贱的村夫而已,你有什么理由对我父亲不恭敬,对我父亲的女儿不恭敬?”
新帝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他前些时日对嘉禾的无礼之举想来荣靖都已经听说,她此刻站在他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显然是因为嘉禾的事情而怒。他心中懊恼,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嘉禾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她曾告诉他,荣靖也是他的姑母。
于是他陡然间有了勇气,抬头对荣靖说道:“在我们乡下,一户人家若是生不出儿子,那一定会从旁支过继一个男丁继承家业。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过继来的孩子对待那驾的女儿就需对待自己的亲生姊妹一样,处处要护着她们,还得为她们安排一个好婆家。我……不,朕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朕一定会继承太.祖皇帝的遗志,也一定会好好对待两位姑母。从今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我从小没有母亲,侍奉两位姑母一定会向侍奉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孝顺。朕要是做错了什么,两位姑母也可以教训朕。只是——”他深吸口气,“这周家的江山,得咱们自家人同心才能守得住。”
荣靖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一直含着讥诮的神色,待到新帝说完之后,她更是笑出了声。下意识的将手按向腰间,这才想起自己入宫的时候并没有佩剑,但无妨,她本身就是如刀剑一般锐不可当的女人。
“同心?何谓同心。陛下已经得到了我父亲的遗产,将你一位姑母赶去了牢笼,还贪婪到要夺走你另一位姑母的家财?”
“不、不是。”新帝连忙摇头,“朕、朕只是希望姑母与朕同心。如今到处都没有什么战事了,姑母一个女人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待在府中安享太平。朕会荣养姑母,不叫姑母受半点委屈。还有……”他猛地想起自己早就该抛出的筹码,“朕还可以将驸马从岭南接回来,让姑母夫妻团聚。”
荣靖脸上的笑陡然间消失,“你用杜榛来威胁我?”
新帝再度往后缩了缩,汗湿的脊背紧贴着冰冷的椅子。到了此时此刻他这才意识到相比起荣靖来说,嘉禾的确算得上是性情温和,与她相处简直算是如沐春风。
若不是帝座身边还围着一大群的侍从,新帝几乎就要丧失继续坐在这里和她说话的勇气。
然而荣靖其实并没有挪动半步,她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说:“用我的丈夫来威胁我,这倒也的确算是个好的主意。如果我没有猜错,杜榛那个文弱书生已经落入你们的人手中了对吧?是谁为陛下出的主意,是……昆山玉吗?”
昆山玉是前任首辅的重孙、是过去一言可左右朝堂风云的帷幄之臣、是女皇身边最叫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之人。
他名山玉,字山玉,为人也如古时君子一般有谦谦之风,故而人们称其为如玉公子。然而这样一个似玉石一般高洁温润的人,却在女皇被废之后第一时间倒戈,倒是与那一对被并称为“祸水”的赵氏兄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新帝垂头,算是默认了荣靖的猜测。
荣靖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甚至就连跟着那些庶民一样嘲弄昆山玉都不屑。她专注的思索了一会之后,对新帝说:“陛下的提议,我不是不可以答应。然而在这之前,陛下得让我见到您的诚意。”
新帝眼前一亮。
“陛下既然说了咱们都是自家人,那么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长辈。她现在病重,我想要去见她一眼,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新帝用力摇头,当即下令让人将荣靖带去慈宁宫。
太皇太后杜银钗是在端和十一年年末病倒的。
在那之前她身体还算健朗,只是那年冬天小小的病了一场。虽然病着,可对丈夫的感情让她在年末祭奠太.祖的时候,依然强撑着去到了帝陵。
可就是这一去,出了事情。
有传言说杜银钗在那里碰到了丈夫的亡魂,还有人说她是被别的妖狐野鬼所纠缠,总之在回到慈宁宫的当晚她便病情家中,之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以至于女儿被废之时,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第113章 、六章
慈宁宫与过去相比凋敝了许多。
倒不是说宫内的陈设不如从前奢华,也不是侍奉太皇太后的人手有所裁剪,这里看起来和过去一样,然而荣靖走在慈宁宫中,却能明显的感觉到整座宫殿的氛围都与从前大不相同。杜银钗还没有死去,这里就宛若一座灵堂一般,处处都透着绝望的萧索。
“太皇太后的病情如何了?”荣靖在穿过一幅珠帘的时候,轻声的询问引路的宫女。
宫女面露忧虑之色,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荣靖的心沉了下去,她不需要从宫女口中得到什么答案了,因为绕过一架楠木屏风,她已经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曾经叱咤风云的巾帼豪杰、手握生杀的摄政太后如今病得气息奄奄,枯瘦的像是一具披着人皮的白骨,她许是听到了女儿的脚步声,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却又无力的摔进了层层被褥之中。
还未到中秋,杜银钗却裹着冬天用的丝衾,床下燃炭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整间屋子都是令人胸闷的苦涩药味。
杜银钗曾经是那样骄傲的一个那人,她可曾料到自己的晚年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荣靖没有急着走上前去,她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站着,凝视着自己的母亲,许久后眉头挑了挑,露出一个半是怜悯半是嘲弄的笑。
杜银钗竭尽全力的朝着她伸出手去。荣靖深吸口气,猛地眨了眨眼睛,希望可以逼回涌到了眼眶里的泪,她走到杜银钗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上一次握住母亲的手,仿佛还是孩提之时,蹒跚学步的她跌跌撞撞的奔向母亲所在的方向,朝着她伸手,在她即将跌倒的时候,母亲一下子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禾……阿禾……”病重的老妇人从喉间逼出这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荣靖轻轻摩挲着她像是树皮一般粗糙干硬的手背,冷笑着说:“阿禾来不了了,我是阿音。”
“阿禾、阿禾……”妇人口中仍然重复着这两个音节,荣靖略一思索,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叹息着松开了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呀,自己都活不长了,还惦记着她,你这一生为她操的心太多了,那么我呢?我又是什么。为人父母若是太过偏心,那么子女能够齐心才怪呢。我与阿禾斗了这么些年,母亲你多少也有过错。”她半垂着眼睫,遮住黯淡的眸子,“我救不了阿禾,也不愿去救,母亲要因此责骂我不孝我也无所谓了,反正,我早就不期待从母亲这里得到什么了。”
三十多岁的女子,此刻说出口的话就像是不懂事小心眼的少女。然而她一面说着,一面握住杜银钗丝衾下的手,缓慢的在她掌心写着什么。
杜银钗喘着气,像是胸口被千斤重的大石头。她的身体是真的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见小女儿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攥紧长女的手腕,朝她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她是在说: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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